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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述民国时期旧体诗的创作理论与批评

2019-11-14胡迎建

心潮诗词评论 2019年10期
关键词:旧体诗诗话格律

胡迎建

民国时期,旧体诗的创作理论与批评,多体现在诗话、诗集序与报刊中。有品评,亦有创作的体验,还有理论上的主张与论争。现分阶段叙述之:

一、同光派与南社巨擘的诗论

陈衍是二十世纪初旧体诗坛最有影响的诗论家、大选家。1912年应梁启超之请,他在《庸言》杂志连续发表《石遗室诗话》,1915年改在李拔可主编的《东方杂志》发表。1929年在《青鹤杂志》发表续编。此书保留了近代诗坛诸多掌故,评析有见识,许多诗作者也藉此而为世人所知;选评诗的标准主要看他是否“有感于诗与时世相关切”。同时又指出诗作者的诗学渊源与师从何人。钱仲联说:“所著《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衡量古今,不失锱铢,风行海内,后生奉为圭臬,自有诗话以来所未有也。”

陈衍提出“三元”说,把宗唐与宗宋统一起来,认为:“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君谓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殖民政策开埠头本领,故有‘开天启疆域’云云。余言今人强分唐诗宋诗,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馀地耳。”此诗话将同光体分为生涩奥衍与清苍幽峭二派,只就主要人物分类,但还有大部分人未归类,是较模糊的主客图。

同光体代表人物陈三立,其诗学观既是他自身创作努力的目标与旨趣,在创作实践中的甘苦体会,也是他指导人们学诗、作诗的度人金针。钱仲联说:“三立工诗而不以论诗称,然散见于其诗文集及并世诗家专集题识中者,时有微言奥旨。”陈三立将“养气”说引入诗学中,静以养气,待时而发,写入诗中,自有盎然之气。他说:“滋涵元气于寤寐”。认为诗是写忧之具,诗与现实密切相关,赞扬瞿鸿禨诗:“愤时伤乱,形诸篇什,神理有馀,蕴藉而锋芒内敛。”认为余肇康写出亡国者之幽忧:“履崩坼之运,系心故国,幽忧隐痛,一发抒于歌诗,恣肆豪宕,杂出怪变,其勤为之不厌。”认为真实是作诗达到灵奇之境的基础:“端从真实发灵奇”(《萧厔泉画稿第二集题词》)。他主张立志高远,提高学养,取法前人,转益多师。出唐入宋,不必局限于某宗某派,各就其性之所近。他擅长评诗,能一语中的,指出诗人各自风格与其渊源所在。据当面向陈三立请教过的曾克耑回忆,陈认为作诗除了“避俗”“避熟”之外还要“避速”,大致是避平铺直叙避滑的意思。

沈曾植主张“不取一法,亦不舍一法”、转益多师。晚年论诗,提出“三关说”,即过北宋元祐、中唐元和、南朝刘宋元嘉三年代。把学古方向由唐、宋而推前至晋宋六朝,以山水、禅玄、经训之思之趣入诗,开拓真与俗、理与事相融而不隔的诗境。要学元嘉诗中有玄学。认为以诗悟道、因诗见道才是最高境界。如果学诗仅是到唐,虽有情感人,但情多足在障道。1918年他在《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中解释他的诗学主张:“元嘉关如何通法?但将右军《兰亭诗》与康乐山水诗打并一气读……在今日,学人当寻杜、韩树骨之本,当尽心于康乐、光禄二家。”

与之对垒的南社首领柳亚子将诗道之弊归于同光体诗人,他在《胡寄尘诗序》中说:“余与同人倡南社,思振唐音以斥伧楚,而尤重布衣之士,以为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非肉食者所敢望。”说明他就是要反同光体之道而行之,欲以盛唐大气磅礴之声来扫除诗坛雕琢炼字之习;将诗歌政治化,极力鼓吹革命,贬斥同光体,扫清其影响。柳在诗学上并无多大建树,但他对南社社员的文学成就极为关注。后来南社解体,仍一如既往地品评、题叙南社诗文集不遗馀力。

南社骨干高燮,强调诗人要有真性情,但要防“率”“浅”;要有学问,方有文采。认为诗之外有事,是诗人对客观外界的深刻认识。他说:“吾读(朴安)其诗,质而有文,精实而多见道之语,盖诗之外,正大有事在。”认为诗不可过于显豁,有难言之隐情,方能见其味之夐永:“古来仁人志士,或生当不幸,往往有一种难言之隐,难尽之情,则有其旨弥晦而其心弥苦者矣,亦有其词弥复而其味弥长者矣。”这些观点对柳亚子诗学观有针砭作用,与同光体诗论暗合。

高燮认为陈三立、郑孝胥诗有郁勃之气。但同光体作诗避滑求涩,以至竟成涩体。对此他不盲从,认为过于求涩,则谬以千里:“近人有喜为涩体,遂成一时风尚。夫涩而如咀橄榄,则回甘之味,诚不可忘。涩而近于枯燥,则嚼蜡矣。惟涩固不可,而易则将流于滑。”必须取其长而避其短。涩的反面是平易,流于轻滑,则应力加避免。

二、评述同时代诗人的诗话与著作

在二十世纪前五十年,传统文人以文言写作的诗话盛行。记录晚清诗人为主的有梁启超《饮冰室诗话》。陈衍《石遗室诗话》与《续编》有诗学上的建树,也有很多是对清末民初诗人诗作的品评,还有陈诗《尊瓠室诗话》、夏敬观《忍古楼诗话》、赵元礼《藏斋诗话》、林庚白《丽白楼诗话》《孑楼诗词话》、孙雄《诗史阁诗话》、越炳麟《柏岩感旧诗话》、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沈其光《瓶粟斋诗话》、由云庵《定庵诗话》,除品评之外,还纪录诗人轶事。而范罕《蜗牛舍说诗新语》、胡怀琛《海天诗话》、吴宓《空轩诗话》则洋溢着新学、西学气息,但往往囿于个人所见所闻。

二十年代初,汪辟疆撰写《光宣诗坛点将录》,被点评者大多创作期主要在清末民初。直到八十年代,钱仲联亦以此体式撰写了《近百年诗坛点将录》。

出版的笔记众多,其中有的参插了一些论述诗人诗作的条文,如徐一士《一士谈荟》《一士类稿》、孙家振《退醒庐笔记》、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刘成禺《世载堂杂忆》、马叙伦《石屋馀沈》、陈灨一《新语林》等。著作则有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分体论古文、散文、诗、词、曲。其中诗部论述宗中晚唐的诗人樊增祥、易顺鼎,宗宋诗的陈三立(及其二子衡恪、方恪)、陈衍、郑孝胥、李宣龚、夏敬观、梁鸿志等,词部所载朱祖谋、况周赜、邵瑞彭、王蕴章。其创作丰富期均在清末民初。

三、有关诗的产生、境界等方面探讨

清末民初,有关诗的产生、境界等方面探讨主要有:严复论诗主张不必强分尊唐宗宋,关键是反映时代,诗中有我在:“光景随世开,不必唐宋判。大抵论诗功,天人各分半。诗中常有人,对卷若可换。”(《说诗用琥韵》)强调诗之真,“发于自然,达于至深”(《诗庐说》)。

蔡元培主张诗的风格应多样化,认为“触事而发,因人而施,其可以写至情,发精理”(《愧庐诗文钞序》)。诗的产生是由于“情之动也,心与事物为缘,若者为其发动之因,若者为其希望之果。且情之程度,或由弱而强,或由强而弱,或由甲种之情而嬗为乙种,或合数种之情而冶诸一炉,有决非简单之叹词所能写者。于是以抑扬之声调、复杂之语言形容之,而诗歌作焉”(《华工学校讲义》)。认为诗应朴挚而娴雅,不矫饰,不吊诡。又认为“诗能超脱一切,独抒慧观,往往不假修饰,自臻工丽,或视若无意,而意境转幽,不似散文之实力驰骤,以包举无遗为贵。是故天机清妙之士,多喜为诗,其诗亦多工”(《红薇诗草序》)。杨圻论诗有正轨、化境、至情,他说:“夫清真丽则,准古开今,正轨也;文必己出,言无不宜,化境也;诚中形外,啼笑皆真,至情也。循正轨,臻化境,秉至情,而后其人之志气事业、行藏穷达,与夫时代隆污、家国治乱,莫不见于其诗。”(《江山万里楼诗词钞序》)

四、旧体诗当废当存的论争

胡适在最早引爆新文学运动的《文学改良刍论》一文中提出“八不主义”,即不用陈言套语,不避俗字俗语,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不用典,不讲对仗,不摹仿古人。目的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为尝试新诗,他以打倒旧体诗来开道,后又提出诗体大解放,认为如此才能充分表现内容,自由发展精神。他说:“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地表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认为两千年来文人所作的文学“都是用已死了的语言文字作的”,“只有没有价值的死文学”(《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文学革命首先就是诗歌革命,须“用散文词汇去写诗”,“要须作诗如作文”。陈独秀作《文学革命论》,更将旧有的文学说成是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必须全力推倒。

钱玄同甚至将汉字看作是罪孽深重的载体,认为“欲使中国不亡,非废除记载道教妖言的汉文不可。”郑振铎主张诗应“由韵趋散。”茅盾认为“诗有格律,是诗人的不幸”。王平陵认为“由韵文进入散文是诗体的解放”。刘大白甚至认为:“许多旧诗只是仗着声调铿锵和声病对偶的外形,在那里骗人,其实内容毫无所有。”朱自清把白话新诗看作是新兴知识份子的武器,认为古近体诗与骈散文是代表封建士人,两者需要斗争,“这是工商业发展之下新兴的知识分子跟农业封建社会的士人的斗争”(见《什么是文学》)。这可说是当年思想激进人士普遍持有的看法。

较早对旧体诗与白话诗发表精辟意见的有孙中山,所言附记在胡汉民《不匮室诗钞》中的《与协之谈中山先生之论诗二十五叠至字韵》诗后:

民国七年时,执信偶为新白话诗,中山先生辄诏吾辈曰:“中国诗之美,逾越各国,如三百篇以逮唐宋名家,有一韵数句,可演为彼方数千百言而不能尽者。或以格律为束缚,不知能者以是益见工巧。至于涂饰无意味,自非好诗,然如‘床前明月光’之绝唱,谓妙手偶得则可,惟决非常人能道也。今倡为至粗率浅俚之诗,不复求二千馀年吾国之粹美,或者人人能诗而中国已无诗矣。”

持反对态度的还有严复、林纾、章士钊、马其昶、张元济等旧学造诣甚高者。其时南社骨干柳亚子、高旭等也持反对态度,以为断断乎不可,新诗“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高燮说:“夫诗者彰身之文也,非有学问之蕴,则文采不足以彰。故但观片什之流露,而其人之性情见焉。自世道衰,而人心之好尚愈不可究诘,方且欲扫古来文字,而一以语言行之。无所谓性情,无所谓学问,而仍称之为诗,则我不敢知也。”

1922年4月17日《民国日报》“觉悟栏”载有章太炎讲义,认为无韵谓之文,有韵谓之诗,并说:“现在白话诗不用韵,即使也有美感,只应归入散文,不必算诗。”1922年6月《湘君》发表吴芳吉《吾人眼中之新旧文学观》一文,认为文学并无文言与白话之分,既为文学,则选用文字就要畅达、正确、适当、经济、普通等。同期发表刘永济《论文学中相反相成之义》一文,针对胡适“不事摹仿”之说,论述了摹仿与创造两者既矛盾又不矛盾,相反相成,“万物毕同毕异”。

蔡元培认为新诗将成主流,但认为旧诗不应禁绝:“旧式的五七言律诗与骈文,音韵铿锵,合乎均齐的原则,在美术上不能说毫无价值,就是在白话文盛行的时候,也许有特别传习的人”(《国文之将来》,1921年《北京大学日刊》)。这是鉴于当时全盘否认旧诗的潮流而作有带折衷色彩的推论,带有悲观的意味。

与新文学运动对垒的主要力量为学衡派。由南京高校的一批教授如梅光迪、胡先骕、吴宓,创办《学衡》杂志作为阵地,反对全盘西化,主张会通中西文化,稳健改进,故人称“会通派”。学衡派认为“自古至今之文学为积聚的非递代的”,因而强调传统价值,主张在对传统的利用与延续中逐渐融入新知,以实现文学的渐变。梅光迪认为胡适白话诗是“剽窃欧美毫无意义的新潮作品,有何革新可言”。两派学人观点往往针锋相对,有时不免意气用事,攻其一点,不及其馀。争论的后期,折衷新旧两派的观点逐渐增多。

1919年3月,《东方杂志》16 卷3期转载了《南京高等师范日刊》所刊胡先骕《中国文学改良论》(上)一文。认为文学革命之说,虽有精到可采之处,但过于偏激,是将中国文学不惜尽情推翻。针对胡适认为只有白话才能写实述意的说法,他认为:“韵文者以有声韵之辞句,附以清逸隽秀之词藻,以感人美术道德宗教之感想者也。故其功用不专在达意,而必有文采焉,而必能表情焉,写景焉,再上则以能造境焉。……且诗家必不能尽用白话,征之中外皆然。”白话诗不能完全取代旧体诗,要创造新文学,必以古文学为根基而发扬光大之。他还认为胡、陈之辈不懂文学与文字之别,“文字仅取达意,文学则必于达意而外,有结构、有照应,有点缀,而字句之间,有修饰,有锻炼。”

1921年11月,《时事新报》副刊《文学旬刊》第19期发表斯提《骸骨之迷恋》一文,认为旧诗用“死文字”表达现代人生“绝对不行的”。12月1日此刊第21 期刊登薛鸿猷《一条疯狗》一文指斥斯提之论,认为“诗之有格律,犹出入之有户。用法既久,渐入纯熟,乃真自由。”第22期登载缪凤林《旁观者言》一文,为薛鸿猷助战,指斥新诗“其令人作呕,恐较末流之旧诗为更甚也。”

1922年1月《学衡》创刊,刊有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者》一文,反对废弃文言,独尊白话。第2期缪凤林《文德篇》一文强调“文学之可贵,端在其永久性,本无新旧之可分。”

1923年2月,上海《申报》发表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反驳胡先骕批评他的死、活文学之说,并认为“《学衡》的议论,大概是反对文学革命的尾声了,文学革命已过了讨论的时期,反对党已破产了。从此以后,完全是新文学的创造时期。”他宣布自己获得胜利,表明他急于摆脱这场争论。

10月15日,《华国月刊》第1卷第2期发表汪东《新文学商榷》一文,认为文言文是艺术美文,犹如“雕镂极细、薄如蝉翼的玉杯”;白话文通俗应用是“青花白地、瓷质平常的饭碗”。并认为无韵调不算诗,新体白话诗是一种欧化的文学。

1924年8月,《学衡》第32 期发表曹慕管《论文学无新旧之异》一文,断言白话诗的最高限度也就是“文言诗国之附庸”,提倡新文学者是以政客手段将中国的古文学葬送于“贵族”二字之中。

学衡派认为文言文不当革,旧诗不当弃。他们大声疾呼,理直气壮,力图持理性的态度,科学的方法来评判中西文化,包括最为人注目的新旧体诗问题。他们的声音淹没在盲目西化、鄙弃传统的潮流之中。新文化领袖掌握了主流话语权,对传统文化一概否定,伤害极大。从社会发展来考察,文言改白话已是大势所趋,而旧体诗这一形式与文言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不应革除文言而弃去。旧诗也可容纳俗词、白话语、现代语汇。学衡派对文言文与旧体诗一概加以维持,这也是他们招致渴望变革的大多数知识分子反对的原因之一,被看作新文学运动的对立面。《学衡》至1933年7月停刊,共出版79期。

结合古今中外学识,就旧体诗本身特征来论证其价值以及不当废,系统批驳胡适“八不主义”的人物主要为胡先骕。

1922年,胡先骕在《学衡》杂志第1期2卷发表《评尝试集》一文,认为胡适并无作诗造诣,所以“不能运用声调格律以泽其思想,但感声调格律之拘束,复摭拾一般欧美所谓新诗人之唾馀,剽窃白香山、陆剑南、辛稼轩、刘改之之外貌,以白话新诗号召于众,自以为得未有之秘。”第三章讨论声调、格律、音韵与诗的关系。先论格律为诗之本能,认为四五七言是中国韵语发展的自然趋向,合于中国人的记忆能力。整齐句法可增加普通感情与注意的活泼与感受性,辅助表现思想。又论音节与韵有平仄谐婉,有转折腾挪之妙。此文还论述了中国诗进化之程序及精神。他是旧体诗的守望者,但他又是从时代的发展、中西对比的角度来看待旧体诗的存在与发展。在《评尝试集》文中说:“清末之郑子尹、陈伯严、郑苏堪不得不谓为诗中射雕手也,然以曾受西方教育、深知西方文化之内容者观之,终觉其诗理致不足,此时代使然,初非此数诗人思力薄弱也。”

当时人们把这次论争称为“南胡(先骕)北胡(适)的对垒。”1922年3月11日,郎损(沈雁冰)发表《驳反对白话诗者》一文,反驳胡先骕,认为“思想怎样可以运用声调格律来‘泽’他?难道一有了声调格律,不好的思想就会变成好的么?……第二,白话诗固与自由诗同,要破弃一切格律规式,但这并非拾取唾馀,乃是见善而从”其后钱鹅湖发表《驳郎损君〈驳反对白话诗者〉》一文,为胡先骕辨护,提倡旧体诗的规式格律,主张诗须有质有形,认为“白话诗、自由诗亦非诗也,无诗之形也。”可说是辩论的馀波不断。

五、对旧体诗价值的反思

白话新诗兴起后,一部分当年反对旧体诗的人冷静下来,如闻一多在1922年作起了旧诗研究。在他看来,旧诗缺陷在没有时代精神,文学革命以前,旧诗形式同精神还几乎是当初的老模样。而“新思潮底波动便是我们需求时代精神的觉悟。于是一变而矫枉过正,到了如今,一味的时髦是骛,似乎又把‘此地’两字忘到踪影不见了”(《〈女神〉之地方色彩》)。赋诗云:“艺国前途正杳茫,新陈代谢费扶将。城中戴髻高一尺,殿上垂裳有二王。求福岂堪争弃马,补牢端可救亡羊。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释疑》)他主张以旧诗为本,吸收西方表现方法:“手假研诗方擘旧,眼光烛道故疑西”(《蜜月著〈律诗底研究〉稿脱赋感》)。他呼吁人们“恢复对于旧文学的信仰,吸收西洋诗与中国旧诗二者的长处,使中西艺术结婚为宁馨儿”(《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又希望以现代意识植入旧体诗中。他宣称:“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鶗鴂总猜疑。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

他叹息说:“如今做新诗的莫不痛诋旧诗之缚束”,但“格律是艺术必须的条件。律诗底体格是最艺术的体格,他的体积虽极窄小,却有许多的美质拥挤在内”(《律诗底研究》)。《诗的格律》是闻一多系列诗论中最重要的一篇。他认为:“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这一关于“三美”主张遂成为新格律诗派的理论纲领。他还提出“戴脚镣跳舞”论。“节奏便是格律……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碍事,只有不会做诗的才感觉得格律的缚束。对于不会作诗的,格律是表现的障碍物;对于一个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现的利器。”

刘大白在经过对新旧诗的比较之后说:“我虽然主张诗体解放,却对于外形律能增加诗篇的美丽功用,是相对地承认的。对于旧诗中的五七言的音数律,却承认它确是经过自然淘汰而存在的道地国粹,五言七言底恰合吟诵或歌唱者底呼吸相称。所以中国诗篇中多用五言七言的形式”(《旧诗新话》)。叶公超说:“格律是任何诗的必需条件。没有格律,我们的情绪只是散漫的,单调的,无组织的,所以格律根本不是束缚情绪的东西,而是根据诗人内在的要求而形成的。……近几年来,讨论新诗的人似乎发愁,甚至于间或表现一种恐怖的感觉,他们开始看出旧诗的势力了,仿佛旧诗的灵魂化身、蒲留仙的花妖狐魅在黑暗里走进新诗人的梦中。情趣丰富的青年那能坐怀不乱!于是旧诗的情调、旧词的意境和诗人一同醒来。”(《论新诗》)

1925年4月10日,蒋鉴璋在《今日中国的文坛——几年来目睹的怪现象》文中说:“中国的旧诗并没有破产,我们依然要去研究,中国的新诗,到了现在,仍然是没有成熟。”

1926年,梁实秋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文中说:“诗并无新旧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我们所谓新诗就是外国式的诗。”可以说,新、旧体诗实际上是外来的与民族固有的两种诗形式的蜕变。

胡适本人对待旧诗的态度也有矛盾。1917年11月,在给钱玄同信中说:“吾于去年夏秋初作白话诗之时,力屏陈言,不杂一字。其后忽变易宗旨,以为文言中有许多字尽可输入白话诗中,故在今年所作诗词,往往不避文言。”1928年6月,曾宣言旧体诗是死文字的他,居然为陶香九旧体诗集《绣馀草》作序。

六、二十至四十年代诸家论旧体诗之发展

新文学兴起之后,刺激了旧体诗的嬗变创新。关于如何写好旧体诗,如何发展创新,各家纷纷提出自己的主张与观点,如:

(一)新体诗人刘大白,提倡以白话新词语入旧体诗,他说:“文学作品应该随人类生活而变迁,要是像那班老顽固老是从故纸堆中讨生活,把几个旧辞藻捃摭挦撦,颠倒翻腾,怎能别辟新境界呢?黄氏因为曾经身历重洋,所见者广,能于旧诗垂绝之际,注入些新生命,所以能使诗开出回光返照的新境界。”(《旧诗新话》)

(二)持变通观的吴芳吉,主张植根于民族形式而加工创新,以适应时代需要。他说:“国家当旷古未有之大变,思想、生活既以时代精神咸与维新,则自时代所产生之诗,要亦不能自外……余恋旧强烈之人,然而不得不变者,非变不通,非通无以救诗亡也。”(《白屋吴生诗稿自叙》)主张用歌行体长篇巨作扩充旧体形式,以表现变化无穷的现实。

(三)反对流易浅滑与俗气。白采认为格意卑近之诗不足存,如说“流易为律诗大病,高者如东坡老,卑者如香山祖,皆患此弊”(《绝俗楼我辈语》)。杨匏安认为:“诗文一道,首贵无俗气,外质中膏,声希趣永者,上也。然欲诗文之无俗气者,必其人先无俗气。”(《杨匏安文集·诗选自序》)

(四)程天锡强调创新与学识、积气相结合,应出于自然。应取王渔洋、赵秋谷、沈归愚诸家之所长而弃其短。认为专主性灵,弊必流于率易;专谈格律,病或中于拘挛;过求神韵,则失去古人雄奇瑰玮之观。

(五)于右任主张旧体诗应向通俗、大众化发展。诗应“发扬时代的精神”;“化难为易,接近大众。”《诗变》通篇论诗应随时代而变:“诗体岂有常?诗变数无方。何以明其然,时代自堂堂。”

(六)关于写景感物。顾随认为诗人要善于欣赏大自然。不仅在心境愉快时,更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赏。大自然的美丽与心情的愁苦相冲突,然诗人能将其调和。“心物一如”即是心境与物境的一致无间,即多生趣而乐,心与物矛盾时则苦。他说:“诗要有心有物,心到物近是格物,物来心上是物格,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此为诗前之功夫,如此方能开始写诗。”认为即便写诗人的幻想,也应与实际人生相关。

马一浮说:“用寻常景物语,须到境智一如,方能超妙。”他拈出严羽两语以说诗,一要如香象渡河,步步踏实,言之有物;二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活泼无碍,于法自在,虚实相生。诗须神悟才能写得流转自如,具有神通自在的本领,对事、理、情、景有“无入而不自得之妙”。学诗须多读书,能运用,会选择。他认为“作诗以说理为最难,偶然涉笔,理境为多”;“诗境从心得自由”;“吾道寓于诗。”

(七)关于创作如何立意、造句与炼字,学者在这方面论述较多。顾随认为造句炼字有两种:一是出于夷犹自在;一是经锤炼而得。锤炼句字,练习客观描写是渐修。作诗叙事时遇头绪多而复杂变化时也须锤炼,以健句支撑。劲健之力来自炼动词和形容词。要能用别人不敢用的文字。他将创作过程分为气、格、韵来体悟。认为“诗感”是诗的种子,沉落下去是酝酿时期,然后才有表现。表现要有人情味,不是再现。事(生活)是酵母,经酝酿而成文,要给读者以印象而不是概念(以上见《驼庵诗话》)。

诗界耆宿赵熙以为:“凡一题先使意无不周,而无意之词必去之,久之而有意犹无味者亦去之。削词不削意,此炼之要道也。意太密则气易促,疏通其气,第一分出层次,于井然不紊中加意接处,斯笔有起落,而气之抗坠在是矣。”(《赵熙集·香宋文录》)

南社诗人林庚白的诗歌观散见于《孑楼诗话》《丽白楼诗话》《吞日集自序》《角声集自序》等。他强调诗歌的社会性,但他同样强调写诗需要“才气与功力”。强调诗要以“情之真”的“意境”胜。“诗要有意境与才力……境不极则情不真,纵或能工,抑末也。境之极而意于是乎出。”强调诗歌建构的意境应新鲜、丰富和深刻,反对“有辞无意”。他主张:“诗有三要,要深入浅出,要举重若轻,要大处能细。三者备可以为诗圣矣。深入浅出者,意欲其深,而语欲其浅;举重若轻者,句欲其重,而字欲其轻;大处能细者,格欲其大而律欲其细。此等处要能以技巧运用其才思与工力于句意中。”

大学者马一浮认为,作诗“立意先欲分明,再求深婉;遣词先欲妥帖,再求精炼,然后可议声律。”即便“诗中着议论,用义理,须令简质醒豁”;“选字须极精醇,立篇不务驰骋。骨欲清劲,神欲简远,然后雕绘之巧无施,刻露之情可息,自然含蓄深厚,韵味弥永矣。”要作好诗,须要胸襟大、魄力厚、格律细、神韵高(《马一浮集·诗学编》)。

关于创作的技巧,郁达夫说:“做诗的秘诀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谈诗》)

(八)陈毅主张师法古诗,学习今人,又不为古人所束缚以生新意。他说:“不为古人奴,浩歌聊自试。师今亦好古,玩古生新意。”(《湖海诗社并征引》)1944年9月给董必武的信中说:“我们突进到前人从来未到过的境地,这种感情与情况,自然高人一等。其材料是崭新的,处理之后,必得杰出之成果。”认为艰苦处境、革命感情,加上处理材料的新方法,必定造就杰出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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