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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活诗性思维,拓展民族的精神空间

2019-11-14蔡世平

心潮诗词评论 2019年10期
关键词:伊人诗性中华

蔡世平

作为高等级生物的人,诗性思维是其重要特征之一。应当说诗性思维普遍地存在于人的大脑中,只是或多或少、或强或弱而已。但是诗性思维能否被激活,能否成为人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关系到人的生活方式与精神质量。诗意地栖居,对普遍意义的人而言,只是一种美好的理想,但对具有诗性思维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优秀的民族总会有先觉的智慧,让人们诗意栖居,不仅生活上感到方便舒适,精神上更是感到快乐和愉悦。

令人欣喜的是,中华诗词从上古二言阶段萌芽,就先天地发现并激活了中华民族的诗性思维。比如上古时的歌谣,《吴越春秋》记载的《弹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诗中描写的是上古先民砍断竹子、飞击石块、追杀野兽的激烈场景,但却表达了猎人的智慧、勇武与豪迈。这里智慧、勇武、豪迈暗含在文字里,不直接说出,而让读者通过联想感觉出来,以达到言尽意长的效果。如果读《弹歌》只能读出先民围猎的事,而不能产生联想,读不出别的什么意思,只能说明这个读诗人缺少诗性思维,不会读诗、欣赏诗。又比如《诗经》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什么样的文字才是诗?《蒹葭》告诉我们,好诗有三个特征。

第一个特征,诗必须词句隽永婉秀,音节流转优美,能使人百读不厌。你看这句子多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几千年来的中国人千遍万遍地读,怎么读也读不厌,而是越读越有味,越读越有感觉,总有一种美丽、一种忧伤泛上心头,引起读者对自己经历的某一个场景或亲切或伤感的回忆与咀嚼。

第二个特征,诗是作者的初次创作和读者二次、三次甚至N 次再创作共同完成的。《蒹葭》正是这样的作品。诗中的“伊人”是不确定的,不知道是男还是女,与作者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因此《蒹葭》可以当作一首恋爱中的情诗去读,可以当作一首访朋问友的友情诗去读,也不妨当作一篇求贤纳士的招隐诗去读,甚至还可以当作寻找汉水之神的女神诗去读。诗就这么的多解多义。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伊人”一定很美,品格很好,是作者心仪已久的人,要不他不会如此一往情深地去寻找。鲁迅赠瞿秋白的联语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可见生活中知音很少。中国古代高山流水的故事也说明“知音”难得。事实上,人的一生都是在渴盼遇到知己,不停地在寻找知音。因此,《蒹葭》也写出了普遍的人生际遇、人性特点。

第三个特征,诗要营造一种氛围。《蒹葭》就营造了这样一种氛围。秋天的早晨,白露如霜,河水静静流淌,萧疏而旷远。就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一个人出发了,去寻找另外的一个人,故事由此展开,给人以悲秋怀人的深沉思绪。我逆着水流去找她(他),不管道路多么险峻漫长,我都会找到她(他)。在我的心中,她就在这条河的上游,不是在水中央,就是在水中沙滩上,或是水中的小洲间。我坚信只要顺着河流去找,就一定会找到“伊人”。读者喜欢的就是由“诗性思维”结构的这样一种凄清的、静美的、诗意的抒情现场,这样的一种情景氛围。

当然,不是说每一首诗都要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但至少须具备一两个这样的条件。再比如《古诗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诗写昔日的一个倡家女,而今作了游子的妇人。游子或戍边征战,或派遣公差,或打工挣钱长期不能留在家里,妇人独守空床,寂寞难耐。诗用三分之二的文字渲染了荡子妇的环境。先是远景“青青河畔草”,继而中景“郁郁园中柳”,再拉近便见“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再细写看到妇人粉红的“脸蛋”与织布时伸出来的“纤纤素手”。这就是诗性思维通过蒙太奇画面,逐渐引出孤寂的妇人,让读者从“环境美好”与“孤独美人”的强烈对比中产生绵绵幽思与对妇人的痛惜与怜爱。继而思考夫妇为何不能团聚的社会原因,以引发读者深沉的社会人生思考。我们再来读杜牧《过华清宫》的诗,看这最后两句: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乡间小道或是长安大道上,一骑马队飞驰而来,扬起一片烟尘。当然只有杨贵妃掐着指头在算日子,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吃到最喜欢吃的荔枝了,她怎么能不开心地笑啊。而乡村百姓和长安市民哪里会知道这马驮的是给贵妃娘娘吃的荔枝啊。文字写的就是这些“宫内宫外”的人间平常“物事”。作者选择荔枝也是有深意的。因为荔枝产于热带地区,又不能久放。从产地南方的广西广东到西北的长安少说也有几千里路吧。运送荔枝的马队恐怕还得像传递烽火一样,一段接一段地飞速传运,要不就会烂在路上。诗句通过平常物事来表达唐明皇的荒淫,江山社稷潜伏的危机,这就是诗的弦外之音。这样深沉的痛惜与思绪是通过“红尘”“荔枝”这些又轻又小的物件来承载的。以轻述重,似轻实重,“妃子笑”其实就是“百姓泪”“江山痛”。这就是杜牧的“诗性思维”所承载的诗的“重量”,也是杜牧诗性思维直击人心的艺术力量。谁读了都会心如石块,下沉再下沉。我们再读晚唐温庭筠《商山早行》的诗,看这两句: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诗句把旅行者司空见惯的六样乡村事物摆在一起,温庭筠的话说完了,没了。而读者关于夜行者孤独与寒冷的想象和情绪却弥漫开来,如这板桥的“霜”,是越聚越厚,越来越寒了。

上面我列举了中华诗词由最初的二言诗阶段到成熟时期的近体诗,对诗性思维作了一些简要分析。由此我们可以对“诗性思维”作一个概括:诗性思维是从此物到彼物的跳跃式思维,是一种由物及心,引发诗意联想的审美思维方式。

审美,是诗性思维的目的,也是诗性思维的方法。审美的过程也是诗性思维的过程。这种对美的欣赏与判断,即是一种审美能力。中华民族的审美观,与中华诗词的诗性思维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促进了东方美学的形成。

诗性思维是中华诗词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诗词的永恒魅力所在,它极大地扩展了汉语言文字的艺术张力与艺术表现力。

作诗时,诗人是天地的主人,亦是天地的弟兄。诗性思维是把时空放在诗人的大脑里来了。天地成了诗人可以任意使唤的小猫小狗,可以撒欢放野的私密空间。同时,诗性思维是把世间万物看成和人一样具有同等智慧、同等情感、同等地位、同等意义的生命。从这一认识出发的诗性思维,由此产生了诗词的“比”与“兴”。诗人让自然之物成为心中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别的什么“物”都是一个会思想、懂情感的生命活体,同时亦是诗人情感的一个载体。诗人借助这个生命载体完成诗词创作。这样“秋风”就成了宋玉伤感的载体,“杨柳依依”就成了诗人惜别的载体,“桃花潭水”就成了李白情深的载体,一棵枯树,就成了庾信慨叹生命短暂悲凉的载体。中华诗词的诗性思维使中华大地,大地上的山川与河流,树木与花草,鸟兽与虫鱼获得超越客体的另一个主体生命存在。如杜甫《春望》的诗句: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这里的“花”与“泪”、“鸟”与“心”是人的另一种生命存在。又如辛弃疾的《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中的两句词: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人说白头发是愁白的。那么满身白羽的沙鸥,岂不一身都是愁了。鸥羽白,状人之愁,诗意就是如此这般地生发出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本来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夜间花丛旁独饮,应是有点郁闷了。可是诗人随便的一个“诗性思维”,立马月亮就照过来了,还有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跟着也过来了,这样一个人的独饮,也就成了月、影、人“三个人”的欢饮,何独之有!还有比这天、地、人畅怀共饮更痛快的事情吗?再看宋人蒋捷的词《昭君怨·卖花人》: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在人们的认知世界里,春是季节,只可眼睛看到和身体感受到的,怎么会被人放到担子上挑了去卖呢?再说了,春天千里万里,那么大一片辽阔山水,那么广阔的一卷风涛云景,又怎么可能装到小小的担子上呢?即便能装进去,人又如何挑得动呢?但是,“诗性思维”就能做到这一切。春,在诗人心里是既可以化池为海,也可以缩龙成寸的灵巧物件。春,不但可以装进卖花人的担子里,还可以被汉子挑着,轻悠悠地沿街沿巷去叫卖。这就是诗性思维的妙处。它如电光石火,瞬间爆发,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以由着诗人的性子,任意腾挪,且轻巧自如,灵光闪闪。

我以为经典的中华诗词无一不是诗性思维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它的重要性,不只是说明了人有这一种思维。而是通过诗性思维的激活,拓展了人的生存空间,也拓展了人的精神空间。这样,诗意地栖居不只是一种理想生活,而是一种现实存在。

中华诗词帮助人们创造和建立了一个“诗性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实现了真正的“天人合一”。这也就是我们的民族为什么那么热爱脚下的土地,那么热爱自己的家乡,那么热爱自己的祖国。这也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诗性因素,也是中华民族青春常在的诗性因子。

现在不少国人到国外去生活和工作,总是不习惯。为何?因为在异国他乡,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不是自己民族的精神文化符号。枝头叫唤的已不是杜甫笔下亲切的“黄鹂”了,夜晚看到的也不是李白吟咏过的亲切的月亮了,吃的菜也不是乡里大妈,用柴火天天煎的“新韭”。甚至连走的路,也因为没有打上板桥的霜,而少了许多嘎叽嘎叽的韵致了。

这就需要对“故乡”有一个更为深刻的认识。我以为,“故乡”不只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而是一个民族生养的地方。

我们知道,几千年来的中国人就是生活在这三位一体的“家”:一个是柴米油盐的家,一个是青山绿水的家,一个是汉语言文字的家,也就是中华诗词的家。这个“家”就是中华民族的“故乡”。它撑起中国人的天空,无论阳光万里,还是电闪雷鸣,还是风霜雨雪,都是这个“家”的独特风景。这是一个三者缺一不可的家,也是安妥民族灵魂,温馨的、美丽的、踏实的“家”。今天,地球变成一个村庄,“故乡”的生疏与异化,也是民族文化需要重视与关注的一个现实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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