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琶高奏凌云调
——林峰先生诗词艺术初探
2019-11-14屈杰
屈 杰
每个时代都会有它的歌手,屈曹陶谢、李杜王孟、秦柳苏辛就是所处时代杰出歌手,但是他们的唱腔却有不同。有的歌手如关西大汉执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响遏行云;有的歌手则如十八女郎执红牙檀板,歌晓风残月,柔情缱绻;有的歌手或于豪放中见柔婉,或于柔婉中见豪放,或亦豪亦婉,能刚能柔。味乎林峰先生的诗词,显然是属于前者。
林峰先生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兼学术部主任,是当代诗词名家,他的诗词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在立意、运思、构句、造境等诸多方面都颇有造诣,犹如一面多棱镜,在太阳下折射出其人格、学养、才情的多彩光芒,可以怡情,可以养气,可以励志,可以启智。我读先生久矣,仍不敢说已经探骊得珠,但很愿意把自己的阅读感受写出来与诸君共享。
一曰吐气甚豪
诗美有两种主要的形态——阳刚美与阴柔美,凡雄浑、悲慨、豪迈、劲健的风格则形成阳刚美,而飘逸、绮丽、纤秾、柔婉的风格则形成阴柔美。对此,清代散文家姚鼐有非常形象的描述:“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曾国藩则云:“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林峰先生的诗歌雄浑大气、慷慨激昂,如霆如电、如大川倾泻、如奔马怒啸,呈现出鲜明的阳刚美。请看,他在《甘肃会宁会师塔》前这样吟道:“气贯霜刀惊赤电,声闻铁甲裂狂飚。三军已越天西北,千里铙歌动翠峣。”若见百尺霜刀横空,似闻万丈狂飚怒卷,红军之英勇与豪迈跃然于纸上。其豪气直可弥苍天,干云霓。
如此豪放之吐属,在他的篇什中可谓目不暇接。“炮震楼头新月暗,刀寒岭背大旗明。”(《忆四平战役》)战争之激烈惊心动魄,磅礴之气势破空穿云。“白雨连空堪溅月,寒声破壁欲喷雷。”(《黄河壶口》)连空之白雨溅湿了明月,破壁的寒声如惊雷喷出,其豪迈之气,雄健之声如天风海雨席卷江河,壶口瀑布之神韵得之矣。“燕山云老起苍鹏,要踏青冥九万作歌行。”(《南歌子·寿沈鹏老八十华诞》)苍鹏凌云,足踏青冥,还作歌行,其振翮远游之志,潇洒出尘之态,宛在云端,又在眼前。“云涌洪波千叠,风卷潮声万里,苍屿小银瓯。”(《水调歌头·钓鱼岛之思》),洪波涌动,潮声卷起,小小银瓯立于苍茫东海之中,只词笔一点,万古苍茫之诗境呼之欲出矣。
林峰先生不仅读破万卷,养心中之雅气,又勤于修身,养心中之浩气,还行万里路,涵天地之正气,山川之灵气,再加上其天赋之清气,种种气格交织在一起,便形成了其至大至刚、至清至雅的浑厚气象。故发而为诗,可以弥纶六合,可以充盈寸心。其弥满之真力,飞腾之壮采,非是气不足以发之。
二曰立意甚高
立意之重要,前人之述备矣。《尚书·尧典》即发表了中国诗歌的开山诗论:“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杜牧则云:“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彩章句为之兵卫。”王夫之则在《姜斋诗话》中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似乎是承牧之之论而发,但更见精彩。可以说,诗歌如果没有高妙立意的照耀,就如天空中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霞光月华与星辉,只剩下一片漆黑与死寂。
林峰先生亦善于立意者,其立意可谓之曰“三高”:高昂、高远、高妙。请看他的《龙游沐尘泉并致一舟先生》:“山色迷离幻亦真,清泉如镜照吾身。世留此水知何幸,能洗人间百丈尘。”娑婆世界,红尘飞扬,洛阳素衣,长沾尘埃,何以洗之?就借这一泓清泉吧。你看,立意是如何高妙!在《水调歌头·张家界》中,他这样吟咏道:“许是名山有待,怜我诗心依旧,遥赠绿芙蓉。未得惊人句,不肯上巅峰。”青山送给他朵朵“绿芙蓉”,他则要炼出“惊人句”作为回赠,写出了与青山的深情厚谊,又把自己勇攀诗坛高峰的决心暗示了出来,人所未能言,人所难以言,如此立意,真是响落天外,何其高远!他在《沁园春·黄河石林》中写道:“欣归去,正云来掌上,月到林中。”快意自如之气,潇洒出尘之思,弥漫于寥寥数字之中。以景语结之,意寓于景,情化成境,二者,如水融乎盐,妙合无垠,堪称高妙。
更多的是直抒胸臆的佳句,读之如见一鹤排云入高渺青天之身影,如闻裂帛破竹、擂鼓鸣钟之入云高唱与震耳洪声。“环疆寸寸皆吾土,要鼓长风振远帆。”(《甲午海战一百二十周年》)“冷看倭酋未死,谋我东南玉璧,堪笑一蜉蝣。天半龙骧怒,誓把版图收。”取历史之教训,揭日寇之阴谋,发音嘹亮,直陈心衷,可以警世也。“犹向崖巅高卧,俯瞰钱江浩荡,宇宙一何宽。”(《水调歌头·开化根宫佛国》)置身崖巅,瞰渺茫红尘,起高远诗思,身高、心高,意犹高也。“要上星河邀太白,听声来天外奔雷裂。小宇宙,待飞越。”(《贺新郎·依淼公贺中华诗词学会成立三十周年韵》)振兴中华诗词之意志如大鹏御风,直上扶摇。先生心中经年缭绕着浩然之正气,沛然之才气,故其发音洪亮,立意高远,恍惚兮可见他御天马于云端,穷碧落,俯红尘,逸兴遄飞,响回六合。
三曰构句甚妙
如果把文学的诸多样式比作群山的话,诗则是崛起于群山之上的峰巅,精妙的语言则是披在峰峦上的翠衣与云袂,远而观之,美不胜收;细而味之,妙不可言。构句之重要,诗家多有妙论。西晋陆机在《文赋》中说:“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杜甫则声言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清朝的龚贻孙则道:“名手炼句如掷杖化龙,蜿蜒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林峰先生无疑是精于炼字构句的高手。“解得连城真宝器,磬声撕破五湖烟。”(《咏灵璧石》)磬声乃听觉,可诗人却将它转化为视觉,这便产生了一种妙不可言的美学效果。通听觉为视觉,已见新奇;著一“撕”字,又把二者形象地联在一起,奇中见奇,境界全出矣!
“眼前芳草随云碧,身后黄沙带血倾。”(《忆四平战役》)“眼前芳草随云碧”,是芳草把云给染碧了?还是芳草随着流云把碧绿带到远方?抑或是碧草跟着白云向天边蔓延?这与宋代秦观的“宝帘闲挂小银钩”一样,语言的多义性产生了模糊美,味之不厌,品之留香。“滩头帆挂百年耻,峰顶旗挥万丈光。”(《甲午海战一百二十周年》)“飞鸿声里,有我遥绪共云流。”(《水调歌头·忆焦裕禄》)滩头帆,具象也;百年耻,抽象也。云,形象也;遥绪,抽象也。陋者或诘之曰:百年耻何以能挂?思绪岂可与云共流?其实,这正是诗句的高妙处:以具象对接抽象,可产生新奇的审美趣味。与李易安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元代唐温如的“满船清梦压星河”使用的都是同一种手法。
“千峰如梦云如水。”(《踏莎行·那色峰海》)一般而言,比喻都是把抽象转化为形象,可是优秀的诗人还喜反其道而行之,把形象比作抽象,从而产生特别的审美趣味。秦观就曾有“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名句。千峰何以如梦呢?它能唤醒了我们怎样的审美联想呢?梦境,迷离、飘渺、虚幻也。如是设喻,千峰亦真亦幻、若明若暗、似有似无之胜状宛然呈现于眼前矣。
“帆起满江烟散,笛横无数花开。”(《西江月·贺衢州市两会召开》)在我们的生活经验中,帆起未必烟散,笛横未必花开,诗人这样写,是深得“无理而妙”之诗法。当然,从根本上来讲,是表面无理,内在有理,只是这个理需要思悟以得之。云帆起程后,得好风之力,轻烟尽散也;玉笛横吹,吹醒了春天,于是好花竞放也。这其中或许还化用了“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与“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意。作者轻点词笔,看似平常,而内涵却如此丰富,韵味却如此隽永,非大才不能为之。如是灵慧、奇妙之诗句在先生诗箧中,触目皆是也,在此,就不过多地罗列了。
四曰造境甚大
意境就是作者的思想感情与客观物象浑然交融在一起所形成的艺术境界,这个境界有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充满弹性与张力,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诗歌的目的就在于创造出一个个情景交融、新奇鲜明、充满弹性、感染力强的艺术意境。
前贤对意境有许多精彩的论述。近代的林纾说:“意境者,文之母也。一切奇正之格,皆出于是间。不讲意境,是自塞其途,终身无进道之日矣。”(《春觉斋论文》)他把意境视为“文之母”,是一切创作的源泉与关键,可见其重视的程度。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意境有更全面更精准的论述,他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有高格,自有名句。”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境界也。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又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观乎林峰先生之诗词,其意境大概可以概括成这八个字:雄奇、阔大、悠远、鲜明。“最爱斜阳红尽处,青山几点似蓬莱。”(《洪泽湖》)你看,斜阳尽头,几点青山,这是人间仙境呀。诗人对大好河山的深爱与“斜阳”“青山”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静美、恬淡、悠远、鲜明的意境,令“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心动”。
“云自美人山上过,斜阳老树两茫茫。”(《磁县天宝寨》)悠悠白云拂过美人山,无终无始;茫茫斜阳照着老树,无际无边。时间之悠长与天地之旷远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苍茫浩渺、绵邈寂寥的境界,令人起怀古之思,生惆怅之情。
“襟连河海观星鸟,背倚中原射斗牛。”(《鹧鸪天·宿州》)寥寥十四字,勾勒出宿州地势之险要,山河之雄壮,宿州之气象生焉。如此大境界,非大手笔不能造。
“浩瀚水天阔,海国湛然秋。蓬瀛望处,清螺几点漾中流。”“旭日掌中出,白鹭指间浮。”(《水调歌头·钓鱼岛秋思》)浩瀚水天,湛然海色,水似蓝玉,岛如青螺,旭日从手掌中升起,白鹭自指间上飞来。意境何其雄奇阔大、明丽澄澈!味乎此境,我们的心中不仅浮现出秋日钓鱼岛的清景胜状,还会升腾起对如画江山的挚爱。
“正风吹残暑,天开遥碧;霞明古道,气爽新秋。”(《沁园春·牛角岭关城随想》)暑气将残,金风吹拂,遥远的天边送来一片清碧,明净的霞光洒在古道上,初秋的感觉是如此清爽。诗人挥如椽之大笔,只寥寥十六字,即勾勒出了牛角岭的动人秋色,生成了一种辽夐高远、清嘉静好的意境,令人心驰神往。“狮卧雄关,鹰环紫塞,马踏流星日在东。”(《沁园春·黄河石林》)雄狮、苍鹰、骏马、险关、要塞、流星、白日,如此刚硬的意象组接在一起,其力可透纸背,其气可贯斗牛,生成了一种雄阔高远、磅礴大气之意境,读之击节,味之神远。先生塑造之意境,多染了强烈的主观色彩,一般都属于有我之境。进入这种境界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心跳的有力律动,情感的强烈迸发,生横空之浩气,赏诗国之大美,乐焉醉焉而不知返。
先生仿佛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其高亢嘹亮的歌声直薄云霄。这种声音仿佛是从苏辛的词峰上传来,越过宋元的长天,明清的旷野后,依然是那样磅礴与铿锵。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洪波卷起、星汉灿烂的时代。在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当然需要花间月下的曼吟,玉笛笙箫的柔婉,更需要步月凌风的高唱,黄钟大吕的豪迈。当然,先生诗词的妙处实在不是这一篇短文所能穷尽的,它堂庑特大,内庭幽深,其壮丽的风景需要我们入其内核才能领略。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循诗径而入内庭,享受到大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