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 检
2019-11-14魏思孝
魏思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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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和他的母亲去医院体检。作为多年的乙肝患者,这是必不可少的。前几年母亲对体检还存在排斥心理,一是心疼钱,二是感觉身体无恙,随着丈夫肝癌去世和其年龄增长,她意识到体检的重要性。其他不论,若丈夫能按时体检,癌症会在早期被查出,绝不会拖到晚期,短短两个月便与世长辞。这次体检,是母亲主动提出的。王东虽不到而立之年,却也时常担忧自己的身体,尤其是父亲离世后,他认为自己罹癌是迟早的事。何况如今,年轻人患癌不在少数,前几天他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五岁的小女孩居然查出肝癌晚期,这个新闻给了他很大的震动。王东是怕死之辈,除此之外,他笃信人各有命,以何种方式死掉,早已注定。即使你采取主动选择自杀,这何尝不是命运安排好了的呢。许多的日子里,王东不得不过多地关注自己的健康,体察身体是否有不利的信号发出。他为自己如此地谨小慎微感到羞耻,这不是二十多岁的人该有的样子,他奉劝自己要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期盼病魔赶快到来,与其殊死搏斗一番。可这,何尝不是心虚的表现。
2
办诊疗卡,拿病历,找医生开化验单。当王东和母亲来到三楼化验室抽血,时间已是上午九点多。王东和母亲用棉棒按住胳膊上出血口,下楼走到外面。化验结果要在下午三点出来,时间尚早没有必要在这里苦等。王东让母亲坐车先回家,自己在市区逛逛等到下午再来医院取结果。市传染病医院位于一座山头,出了医院要走几百米到路口打车去公交总站,然后坐回家的公交车。早上没有吃饭,王东感觉到饿和疲劳,山脚下有个羊汤馆,他提议去里面吃点饭再回去。母亲觉得没有必要,一会就回家了。在路边等了会,一辆出租车过来。在公交车站,王东给母亲买了一串糖葫芦,个头很大,三块钱。起初母亲不同意,觉得贵。不过王东还是买了,母亲也挺爱吃的,问他要不要吃。王东吃了一个,味道还不错。母亲将山楂核吐在地上,王东告诉母亲不要乱吐。母亲说,怕什么,又不是没人打扫。上了公交车,母亲坐在车上朝王东招手,让他走。他看到母亲吃着糖葫芦,将山楂核放在手里扔出窗外。这个举止引起了坐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妇女的不满,一副嫌弃的表情。王东想上去再叮嘱一下母亲不要乱扔,不过车开了。他和母亲招了招手,去找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3
单纯体检的话,王东其实没必要来传染病医院,其他的医院也完全可以,只不过这里是专科医院,医生更加可靠。06年夏天,还在上大学的王东由于休息不好加之喝酒的缘故,全身乏力毫无食欲。王东心想是肝出了问题,因为懒惰,他没有去传染病医院,而是随便找了家医院,医生给他开了些药吃。到了秋天,王东身体每况愈下,整日无精打采躺在宿舍的床上,饭也吃不下,到了半夜上吐下泻。他从学校回到家,父亲陪他去市传染病医院体检,情况不妙住院治疗。事后总结,若是王东当初不去小医院听信庸医,何须住院花这么多冤枉钱。这八年来王东虽然熬夜,但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睡眠有足够的保证,一年醉酒两次左右。他有了爱好喝啤酒的习惯,频率不高,一个月两次左右,喝到舒服而止。他没有工作,甚少有繁重的体力劳动。父亲死时,王东曾决心戒烟戒酒,没有成功。从上次住院到现在八年的时间,王东的肝脏保持稳定,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要知道他的父亲,从他第一次因乙肝住院治疗到查出癌症,也只有短短的八九年时间。不同的是,父亲一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来身体无恙掉以轻心开始喝白酒。王东不同,他不事劳作,从不喝白酒。阳光灿烂的上午,王东坐在公交车上,想着自己体内的病毒以及死去的父亲。
4
自从和老婆在柳泉路上开的店铺转让后,王东很少来市区。老婆安心在家带孩子,更是没机会出门。下车的公交站点恰好在之前店铺的前面,接手的那个女的在店铺装修完毕后检查出怀孕。过去了大半年,店铺没人接手,就这么空着。王东从店前面经过,门关着,上面贴着转让的告示。十点多,乐天玛特一楼的餐饮区,只有王东一个顾客。很早之前,他就想吃这里的香鱼煲,用辣椒炖的鱼肉豆腐和金针菇,尤其是汤,十分好喝。王东吃得满头大汗,过程中他想在吃完后赞美下老板的厨艺,并询问下她的生意如何,如果生意不红火的话,要鼓励她坚持做下去。这个摊点对外的招牌是黄焖鸡,很明显香鱼煲更加好吃,应该是招牌菜才对。王东甚至想到,可以拜师学艺。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吃饱后,他坐电梯来到四楼精彩电影城,只有四五个年轻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王东看了下屏幕上的节目单,没有想看的电影。百脑汇前面广场搭建的舞台上,一群穿着统一演出服的妇女正在跳舞,演出服颜色以红绿为主,很是鲜艳,并且将妇女臃肿的身形塑造的凹凸有致。王东多看了几眼,每当妇女的脸转过来时,苍老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姿所呈现出的反差,有些骇人。观看的人不少,以上了年纪的男性为主。有个中年人点着烟,神情陶醉。
5
下午一点多,在书店站累了的王东买了一本书走出来。大街上车流不息,令人感到闷热。王东坐上去车站的公交车,在车上他拿出刚买的书看了会。到站后,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女的,短头发,从外观和声音判断,和早上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应该是同一个人。王东问,早上是不是坐的你的车?司机说,不是吧,我今天没去过传染病医院。王东嗯了一声,没多问。他看着座位前面司机的照片,确信这就是早上的那位司机。她否认,是因为早上她少给王东找了十块钱。这不能怪司机,她将钱递给王东时,嘱咐过他要仔细点点。车费是八块钱,王东给了她一百。下车后,钱还没放进钱包里,王东发现少找了十块钱。车已经开走,他觉得这时跑过去追,不一定能追上,还会遭到一旁母亲的讥讽。母亲是节俭之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会跟在出租车的后面跑。追上还好,如果追不上,此事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会被母亲反复提及,提醒自己的儿子犯过如此愚蠢的错误。王东甚至想到了母亲会说的话,伴着鄙夷的表情,操你娘,亏你还是大学生,上瞎了学,连账都算不清。
6
化验科没上班,王东坐在一楼大厅座位上等待。一辆警车停在门口,两个警察押着一个女的从车上下来,她双手被铐住,低头走进来。女的染着黄色的短发,看起来年龄不大。走进来之后一直低着头。戴眼镜身形略胖的警察说,怎么了,还害羞吗。女的笑了起来。医院还没上班,他们在王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刚才说话的警察看了王东一眼,眼神有些凶。王东迅速低头看书,心里有些发慌。王东抬头发现警察仍然盯着他看,这使他身体有些不自觉,索性起身来到外面。他点上一根烟,在花丛边抽起来。有人在背后喊他,回头发现是刚才的警察。王东问,是叫我吗?警察点头。王东走过去,怎么了。警察问,你来看病吗?王东说,体检,等结果。警察问,你怎么了?王东说,没怎么,就是正常的体检。警察问,带着身份证吗?王东将身份证递给他。警察拿过去看了看,递给他。王东笑起来。警察问,你看见我跑什么呢。王东说,没跑啊。警察说,没跑,你出来干什么。王东说,抽根烟。警察往大厅里看了一眼,你认识她吗?王东说,不认识。警察问,别看见我们就跑。王东笑起来,我真没跑,就是出来抽根烟。警察有点生气,你怎么还不承认呢。王东说,我就是有点心虚。警察问,你心虚什么。王东辩解,也不是心虚,就是你刚才看我的眼神,怎么说呢,有些害怕。警察问,我刚才怎么看你了?王东说,就是现在这种眼神,可能你没注意到。警察问,到底什么眼神?王东拿出手机,对准警察,我给你拍张照片,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警察盯着镜头,微笑起来。王东说,你别笑,你笑什么呢,用你刚才那种眼神。警察收起笑容,严肃起来,是这样吗?王东说,不对,你刚才怎么看我的,把我当成犯罪分子的眼神。警察目露凶光。王东说,对,保持住。摁下快门,王东将手机递给警察,你看你的眼神,吓不吓人。警察看了后笑起来,的确有点凶。王东说,对啊,好人都让你吓到了。警察将手机递给王东,把照片删掉。王东点头。警察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王东一根。王东说,刚抽了。警察说,怕什么,再抽一根。王东给他点上烟,再给自己点上。王东问,那女的犯了什么事?警察说,信用卡诈骗。王东说,真看不出来。警察问,那你看着她像干什么的。王东看女的脸,此刻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楚。王东问,她多大了。警察说,十九岁。王东说,这么小,看起来挺成熟的。警察说,在社会上混的时间长了,显老。王东说,带她来医院干什么呢。警察说,体检。王东问,她有病吗?警察说,不知道,进看守所前都要进行体检。王东“哦”了一声。同事在喊他,警察告辞,走进大厅里。
7
医院里有人造湖,里面有许多金鱼,个头很大,成群出没。王东捡起石子,扔进去,鱼哗地跑没影了。建造人造湖挖出的土在旁边堆积成小山丘,上面种着许多树,枝繁叶茂。王东走上山丘,在一块宽阔的水泥面上躺下。他闭上眼睛,想到06年秋天在这里住院时的一些事情。在住院的当晚,护士给了王东两个容器用于第二天早晨的尿检和大便检查。想到明天要将自己的小便和粪便递给这位年轻的护士,他久久不能入睡,这让他感到羞愧。王东至今还记得在将尿和粪便交给护士时的对话。护士看着尿对他说,量太少。王东问,那怎么办?护士说,你吃饭了吗。王东说,吃了。护士说,那明天再取尿,记得多取点。王东说,大便足够吗。护士看了下容器里的粪便,够了。对话结束后,王东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挺过了人生的一个重要关口。和王东同一病房的有两个人,一个姓公,一个姓左。姓公的年龄比王东小一岁,外来务工人员。姓左的年龄大一点,贵州人,三个孩子的父亲,在化工厂上班由于化学品泄漏住院,工伤。几天之后,王东和他们熟络起来,早上打完吊针后,去外面吃饭,再到网吧上网。姓左的病还没治好,化工厂的老板不出医疗费,只好出院走了。姓公的肝功恢复正常后,出院不过一个星期后来医院复查,各项转氨酶指标又升高了许多,再次入院治疗。王东和姓公的是一天出的院,两个人约好以后常联系。住院花了不少钱,王东的手机停用,姓公的倒是留下了手机号,不过王东从来没打过。如今故地重游,想到失去联系的病友,不知是否尚在人间。
8
王东感觉眼前有个黑影,他睁开眼,一个老头站在那里。王东迅速坐起来。老头形如枯槁面色蜡黄,在风的吹拂下,衣服里像是空的。老头问,你是干什么的?王东说,来医院查体。老头问,也是肝不好吗?王东点头。老头在旁边坐下,望着天空。王东起身要走。老头说,坐下说会话吧。王东坐下,看着老头笑。老头问,你这么年轻肝就不好吗?王东点头,好多年了,大爷你呢。老头说,肝硬化。王东问,你贵庚?老头说,七十二。王东说,我估计活不到你这个岁数。老头哀愁的脸露出笑容,说得对,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身体很壮,没你这么瘦。说完,老头斜看了下王东。王东问,医生说你还能活多久?老头拉下脸,不说话。王东说起自己在这住院的经历,姓公的病友在第一次出院后的一周内,病房里住进来一个老头,年龄以及身体情况与眼前这个老头相仿。晚上老头的家属回家拿洗漱用品,他盘腿坐在床上主动与王东攀谈,没说十句话,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吃力地走下床,试图弯身取尿壶,王东见状立即跳下床,将尿壶递给老头。这引起老头极大的反感,他命令王东将尿壶放回原处。王东没有照做,手里拿着尿壶,等待老头直起身子。老头甩手将尿壶打掉,深陷眼窝的眼睛喷射出一股怒火,质问道,你当我死了吗?王东说,我只是想帮你。老头说,我还没死呢。为什么要说这些呢,眼前的老头问。王东说,老头两天后就死了,我觉得你也快了。老头伸手要打,王东躲闪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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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仍是早上的那位中年妇女。她看着化验单,你母亲的肝功正常,你的也正常。王东说,我的胆碱酯酶有点偏高。医生说,这个不影响。王东问,为什么偏高呢?医生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的肝功是正常的。医生将化验单递给王东,没事你可以走了。王东说,我上网查了下胆碱酯酶高有可能是神经系统疾病或者肾功能不好。医生抬起头,这不是我的专业,你最好是去神经科和肾病科。王东说,我晚上磨牙,特别严重,已经影响到了夫妻生活,我查了下资料,磨牙和基底神经节功能紊乱以及中枢神经系统递质分泌异常有关。医生打断王东,我对磨牙没有研究。王东说,胆碱酯酶偏高有可能是神经系统疾病,磨牙也是神经系统的问题,这两个放在一起,医生你说我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医生看着他,你感觉自己精神状态怎么样。王东说,还可以,没有大的问题。医生说,那应该没问题,不要想太多,放轻松。王东说,感觉活着没意思,医生你有这种念头吗。医生说,现在年轻人压力大,挺正常的。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王东起身对医生说,谢谢你。医生说,不客气,如果你真感觉精神出了问题,最好去做个检查。王东走出门外。房间里传来医生和中年男子的对话。男子说,你给我发的短信什么意思。医生说,吓坏了,一个神经病。男子问,哪个,刚才出去的小伙子吗?医生说,对,你没看出他精神不正常吗。男子说,没啊。医生说,可能你没仔细看。听到这里,王东折返回屋,对男子说,你仔细看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