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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您的理由又残又破(组诗)

2019-11-13曹利华

草堂 2019年3期
关键词:铁质铁锨田埂

曹利华

[亲人就住在湖水上]

我的亲人就住在湖水上

湖水漂流,芦苇的根就是他们的根

扎进水里,扎进团洲垸里

对于他们,已住在久远的时间里,快要遗忘

为什么浪头也有白花花的棱角?

漆黑的土中埋藏了多少块铁铸的光阴?

我多么平静,望着一朵苇花歇在头顶

住在下面,让我也扒开一朵难懂的白云

看它是怎样掩住亲人们的脸

差一点我就不走了

长成一棵苇,陪伴着年年重复的湖水

照看着亲人,我知道湖水养活了他们

也会逼迫他们走得太远

如蚂蚁住在湖水的皱纹里

差一点哭出了自己

走在凹凹凸凸的土路上

我就是他们尘世里的穷亲戚

只能扒开一朵巨大的白云

赶快走开,热恋一根瘦瘦的芦苇

芦苇就是我站着的亲人

[书 写]

那些日子,我在一部田亩册上反复书写

用跑动的脚步,呼哧呼哧的气流

田垄上无数个起落的酸软的腰姿

和被雨点般捶弯的梦书写

用一条扁担突然骨折的“咔嚓”声

锄头狠命敲碎的土块书写

焦急游动在一把铁锨上的雨水和碎泥书写

用一部粗糙的脱粒机口狂飙的灰尘和谷粒书写

用十万个衔苗的营养钵,营养钵身上浸泡的积水

和击打的冰雹去书写

用苗子上蚜虫、红蜘蛛

地老虎……遗落的弹孔和斑斑泪痕去书写

用载满毒药的一千个农药瓶

被毒药击倒的呼吸、呕吐出的五脏六腑书写

用一万个肥胖的花袋子书写,连枷敲打五月的天空

一只布谷镀亮头顶单调阴暗的叫声书写

用怀疑的眼睛,惊恐的眼睛,愤怒的眼睛,逃来逃去的眼睛……

卑贱的头颅,屈辱的泪水书写

那些冰冷的数字年年翻绿册子

有着洪水的庞大,杂草的琐碎

必须反复握着一大把累和痛,坚韧地书写它们

[与铁锨相爱多年]

与一把铁锨相爱多年,这爱灌注着

铁质的沉重与木质的温暖,木把上楔进

我的年轮、力量、汗雨、呼吸,翻动着

泥土的板滞,蕾铃的忧愁,丰收的笑声

它挟带着我一小片铁质的阴郁,照耀冷酷渍水

它携带着我的失落伤心,跑动在梅雨里

跑动在一匹叶子的伤痕背面。陈家湖的超级稻

多么脆弱,哭泣的田埂多么虚弱

当一把铁锨与洪水相遇,面色铁青,燃烧仇恨

我手执这片火焰,在陈家湖漫长阴冷的曲线上

燃点着郁积多年的微弱抗争

我爱超级稻的黄金,赤脚、裸胸,我知道

面对洪水的意志,唯有将这片火焰置于头顶

与一把铁锨,与数把铁锨相爱多年

它们的年华渐渐老去,木质隐没,刃口翻卷

但我仍执着于这铁质的沉重,木质的温暖

因为它们会深深抵达埋藏于泥土里的命运

[纺织女工]

我揣摩她们发黑的眼圈,暗藏着巨大困倦

机器坚执吐出柔曼轻纱和漫天灰尘

她们的双重口罩、围袱、帽子

都绣满咬人的细灰,汗珠,苍白的苦

有时,一个挡车女工垂头,跌倒的纱锭

会磕出斑斑血迹,而她们

全来自距机器不远的田埂

有的手上刚洗掉蛙鸣,棉籽游动的痕迹

丈夫手植的花朵,就是她们投喂机器的食物

那些虚弱的田埂,还在沿着灰尘披覆的睫毛蠕动

脸上还可照见泥巴生长出的卑微,猥琐

她们年龄偏大,在高大的车床边矮矮地走着

倔强如一粒坚硬的棉籽

在纺织厂宏大的轰鸣声里,在一些旋转的锭子上

继续她们的呼吸,疲倦,低低的奢望

她擦着,擦着,一根丝,一条咬人的蛇

纠缠着虚无的幸福与泪水,深居眼眶底层

她擦着毛孔里灌注的叫嚣的灰尘,即使

擦出晦暗日子全部磨人的痛,擦落了挂在

心头的满天星星,也是徒劳

脸盆里灰尘游动,照见机床旁奔走的辛酸身影

围着这堆贪婪的铁,跑动着她的疲惫,蒸气

汗水,岁月的重负,她好想抖落它们

可那些灰尘包裹,她的贫瘠,在血液里流动

她愈想擦出的棉花丝,愈蜷曲眼眶

固执地蛰伏在泪水浸泡的命

零点班磨人的影子格外悠长,得强行吞下

漫长的困倦与瞌睡,与一台台热烈却冰冷的

机器相拥,不停地走着,走着,谨慎察看

那些机床的伤疤,骨折的纱锭。也许

只有怀揣着家、丈夫、孩子,她们才能

走出嘈杂的灰尘,走到一根微弱的棉丝尽头

靠近黎明和温暖。跟着机器旋转,交给它们

肉体与疯狂,跟着它们吞下一团团欲望的纱

吐出细尘、纸币,再交给繁杂生活

零点班,灯影绰绰的零点班

被埋在漆黑里的,还有一个个男人

远远投射过来的灼热视线

[黎明那抹虚拟的亮色]

低着头走,仅剩下走,盼天边抽出

亮亮细线,哪怕一条。爹挑两筐良薯

足足的,夜老不亮,唯薯白,齿白

叼烟头,殷盼黎明那抹虚拟的亮色

爹过河,挑黧黑夜色,挑星星

如挑我们十多里路,像山崖陡立

爹挑着家,嗨哟嗨哟,嗨哟哟,箩筐沉

必须五点前贱卖,肩膀给担子、哨子

担子给黎明。而我们是试验田里的种子

目下,为添营养,爹跨生存这面黝黑深沟

需洒力。爹那时年轻,挑着那担良薯

满满的,胖胖的,攀摸出门

摸堤上土路,些微白,铺陈脚下

秋霜冷饮,横渡新河口,老坟地

南堤拐,一分场,至蔡家瞎子那地儿

再横渡另一条河,带来学费或盐类

我们咸,日子也咸咸,黎明也咸咸

桥头,爹把良薯交给了贩子

连同爹自己,而我们

则哺一次乳,逃过了命中又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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