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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到黄昏(组诗)

2019-11-13余秀华

草堂 2019年3期
关键词:养活窗台上女孩子

余秀华

[纸做的村庄]

被夕光拉弯的黄昏,被黄昏摁低的人群

被村庄拉进的风,被风摁到地上的草木

被疾病收走的母亲

装着母亲冷下去的墓碑

它们锋利,纸背一样割着活着的人

被拆除的祖屋,被移走的神像

被新建的房子,被拖进房子的旧人

被玩来玩去的我的虚名

母亲的墓碑旁边没有我的墓地

纸币折叠,徒生缝隙

而秋风依旧吹拂着千亩良田

水稻,棉花,高粱,芝麻……

这些养活了人的庄稼啊

不管养活的是奴隶还是圣人

不管养活的是繁华还是荒芜

你给我村庄,不给我庙堂

你给我亲人,不给我幸福

你给我雨水,不给我河流

你给我的又苦又薄

风一吹就散

[那一日,大雪旋转着落下]

终于有人发现了我:因为冷而缩小的尸体

它悬挂在床沿

像蓬草悬挂在河边

他们不应该有悲伤:她终于为这世界让出了

一个位置

它因为羞愧而缩得更小

曾经索取的都已经被收回去了

它马上就要被送进熔炉,化骨为灰

雪下到傍晚,覆盖了所有脚印

刺猬在雪下,鼾声轻微

我相信我会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

像曾经那样

[邻 居]

星光照在她阳台上的时候,也照在他的阳台上

他的阳台上荡漾的栀子花的香味

是她的

星光落下他的窗台,也从她的窗台上落下去

她梦里的晒热了的衣服上的肥皂的味道

是他的

他常常和一个女孩子在屋后说话

女孩子的裙摆上有春天盛开的蓝色牵牛花

“多么年轻的女孩子啊”,她躲在开败了的

花朵后

仿佛这隐忍的爱情

也是明晃晃的罪恶

[不要惊扰她]

她坐在窗台上。光线正一点点暗下去

她想起一叶叶消逝在海上的帆船

那时候他们的船靠近码头了

海水蓝得迷惑

她走在他的身后。她的身后

是慢下去的海潮声

她坐在窗台上。风拨动着淡蓝的纱窗

忍冬花的味道比昨天疲惫,苍老

今晚的月亮比昨晚小

“他居然没有给我任何一个信物”

她喃喃自语

“他昨天在河南

今天应该在北京”

她在窗台上睡去。轻霜穿过月光

沾在她脸上

多干净的一张脸啊

她在梦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这样年轻

仿佛没有爱的印痕

[是的,我爱上了一个人]

经常走的街道,梧桐又绿了一次

那些手掌一样的绿,打不醒一个不知死活的人

一些熟人都老了

他们不关心梧桐树的叶子,不关心

一些人死于车祸还是死于疾病

曾经多少次,我幻想过自己的死

我爱过一些人,他们都是我死的时候不愿意再

见的

但是这一次,我希望

在他的怀里落气

我希望是他把一张黄纸盖在我脸上

如同一棵梧桐树把一片叶子

盖在地上

[我已经很多天没写诗歌了]

夜晚回家,总会遇见虎视眈眈的老头儿

路灯把他眼睛里的刀磨亮

这一辈子,除了庄稼,他没有收割过别的

别的也不让他碰

却还有收成从他的手里逃走

这个村庄不会取消我的身份,几十年的老骨头了

几十年能烧出一把好骨灰

他有黑泥土,我有白纸张

捏不完的泥人,写不尽的纸张

我们找了一辈子,还是要埋进公共墓场

我认识的人们还在写诗

他认识的人们一个个死亡

秋风垂到地面上

他身背泥土,如披袈裟

我身披白纸,如穿孝服

[冬 至]

晴朗的一日:喜鹊和麻雀在屋檐上叫

最长的夜晚即将过去:香樟树里的夜晚

桂花树里的夜晚,芨芨草里的夜晚

一杯茶里的夜晚

我将在这些事物里扶起自己的倒影

哦,许多日子里我感觉到温暖

我时常伸出手去,想捏住周身

绵绸般的时光

哦,怎么对你说呢

一个人在旷野里走了多年

遇见一棵树

尽管它的骄傲我不敢靠近

我轻轻地拍打它:这是你吗?

我得到了三个回答:是生命本身的暖意

第二个:因为你的深情厚谊

最后一个: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

[被惊扰的时刻]

楼下传来细微的声响,但是没有人

楼下持续细微的声响,他并没有回来

院子里落满昨夜的风

和旋转在风里的玫瑰花瓣

我想起在某一个地方,我推开一扇门

他正在写诗

我记得我颤抖地问他,能不能去七楼

喝茶

昨夜玫瑰飘落的时候,我在梦里

我在梦里找他

昨夜雾气浓重的时候,我在梦里找他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没有看见他

昨夜肯定起风了

蓝色的忧郁

撕得到处都是

[创作谈]

每个人对写作抱着不同的幻想,脸皮厚一点的叫作理想,反正怎么叫都不犯法。让我难过的是,我也是个对文字有一点理想的人,类似于在地里种了地瓜,希望它长成南瓜。诗歌永远在追求最接近真相的表达,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你得知道真相是什么,二是你敢于接近它,这两者都很重要。

但是我们依旧不明白:真相是什么?如果现阶段的价值观限制了它,那么意义何在?好了,索性更懒一点吧,就一个:真。本真。这个就很麻烦,人们对诗歌存在美好的愿望,希望它表达的是真善美,偏偏诗歌不是雷锋。写到现在,我能够想到的是:自由!应该说是高级自由,谁都可以顺便写,写自己真正的想法,但是问题来了:你的个人修养会把这搞得很糟糕,你真就成了幼稚和肤浅。所以诗歌首先是对人整体素质的要求。

我感觉到我在许多写作者之间,我比他们更自由。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个人可能讨好另外一个,但是没有可能讨好一群人。我们写诗歌,是要让文字互相产生爱,一个文字影响另外一个。当然也可以是掠夺杀戮,总之让文字站起来,走路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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