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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与灯语(组诗)

2019-11-13

草堂 2019年3期
关键词:主义者诗人

蓝 蓝

[在重症监护室外]

相比喜爱抄小路的人们

开辟大道者更充满欢喜

在此意义上,应重新定义孤独

有歌者言:孤独是可耻的

深陷病榻的人对此深有体会——

雪白的病房

宛如人性的底部,亦如

它光辉的巅峰:

命运抡圆了它的铁锤

锻打在情感的砧子上

无论男女老幼

引颈就戮的勇气

消解了多少豪言壮语

它不过就是一只手的温暖

一杯茶,或一声应答

这微神眷顾的大道

正是世界诞生的理由

[庄蹻之征]

没有积雪。没有寒鸦在枯树上聒噪。

没有搜集民歌的木铎声响在街巷。

是他将这一切带来——用书卷

话语,以及兵骑。

他是王:一面猎猎征旗上有他的

名字。他也是楚王的奴隶

统帅大军的武臣。而我就是

这疲惫队伍中的唯命是从的一个。

我带着楚地的稻种,站在荞麦花丛中

我将用箭和戟获得这里闪烁银光的锡

以增加权柄的硬度。

——谁是主人?

麾下如蚁的百姓,战战兢兢的蛮人

弯腰将烛火奉上,就在

我的脚下。但我的甲胄就要被

此地的布衣替代,因为秦王阔大的衣袍

罩住了巴蜀的山水。

[马鹿洞]

他永远跑不过一只鹿,但他的石块可以

他的陷阱也可以。山洞里的火神

庇护这些时日:

在雨季,在天冷的时候。

他的头盖骨厚七毫米,但有一天

它被尖利的石棒刺穿。

新来的强盗们绑上藤条,挂起来——

那是最早的灯碗。烧吧,亮起来

他们说弱肉强食就是丛林法则

而他那钻了细孔的颅骨万年后被找到

那些异族人,南威尔士人后裔

则可提供一份研究伟大人类行为的例证。

[光与灯]

没有人能走出一支箭的射程,

——除了光。

微弱的灯火,愿你保佑

幽暗潮湿的矿洞。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武帝的九枝灯,愿你保佑

烧制兽头的陶工。

和诗人一样,帝王的夙愿也关涉时间

诗人重构时间,帝王梦想万岁

光改变空间,青铜替换了陶土

——大地浸透了人的血肉。

[灯 语]

索玛已红了,荞麦又黄了

今年的竹子青青,阿惹妞;

洞子的嘴张着,吞下了阿皮和阿普

砧子上,青铜的双臂敲好了。

我看不见这一切,我听到

旋律和节奏,比枪炮声微弱

却从未停止——

草丛里虫儿热情地颤抖。

光芒,伟大的耕耘者

你是我最初的诞生和最终的掩埋。

在废弃的矿洞,人类的历史被野草收回

墓穴里,跪下的双膝再也没有伸直。

说书人遗漏了宫殿中的灯盏

在未来空旷的博物馆玻璃橱内

那是尚未完全氧化的一件物证

是史书上一片沉寂的废墟。

[沉 睡]

睡吧,停留梦中——

别去猜马查多的谜语

这个西班牙人研究过生活与做梦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看见那并不真实的东西

哦——忘记醒来这个词。

睡吧——棺椁已被撬开

盗墓贼趁着夜色逃遁

马帮的蹄声嘀嘀嗒嗒走过头顶

采矿人、盗矿人都是穷人。

睡吧——不要惊动地下的亡灵

哐哐当当的寸轨

轰轰隆隆的米轨在人间来往

碾过这层层黑暗

熄灭的灯继续做着它屈辱的梦。

[黑蚂井]

天色已大亮。道路已被沉重的

载重车啃得坑坑洼洼。

山坡上的庄稼在晨风中成长

——方向盘将带他走向一扇窗户吗?

行驶在红土和灰褐色的矿渣间

轮胎在吃掉身后的道路。

他并不知道有座都城早已

沉落在水下,也不知道那个神秘失踪的

王国里有一位高鼻目眦的先人。

粗糙的黑手握着操纵杆

旁边是露出膝盖的劳动裤破洞。

他的思想把他关在

一阵希望和恐惧交织的木然中

直到——

车停在杂草丛生的路旁

他打开驾驶室的门,四顾无人

背过身,淅淅沥沥一泡热尿

在瓦砾和野蒿的荒凉中

冲刷出一个朝代斑驳的青铜大门。

[自然主义者]

一个自然主义者会选择三叶草,

选择荒野,选择趴在花蕊中

浑身颤抖的蜜蜂;

会选择一把铁锤,在坚硬的岩石上

凿刻自然教会他的

美的形态——看,成熟的石榴

正在把心裂开。

一个自然主义者会遇到

他的享乐带给他的阻碍——

桥梁需要河流,而船需要海。

一个自然主义者造成上帝的苦恼,

关进墙壁和屋顶下的香火,呼唤

凌乱的露天祭坛,暗羡风中那些

披星戴月、光明灿烂的众神。

一个自然主义者按照自然的节奏

敲打着他苦闷的秩序:

脚下的碎石越来越多,

蓬勃的野草也越长越高,

一只雄壮的蝎子窸窸窣窣从草丛爬过。

[厨娘之歌]

我扫地,我收拾厨房

我的手伸进堵塞的水喉中歌唱。

我的头巾旧了,我的袜子破了

我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继续敲打——

窗外阳光灿烂,而人们匍匐在深夜

我缝补衣物,用丝线扯牵黎明

我在社会性的铁锅里炖煮美学的饭菜

用三十年的耐心剪开日常的铁网

电线杆足够多了,灯却没有亮

春天的田野如此荒凉

我在艾斯唑仑中睁大双眼

在租来的房子里安顿书桌和田垄的梦想

我的皱纹在增多,我的孩子在成长……

[雪]

大雪里的夜。

遥远而宁静。

双脚不记得你。漆黑的路不记得你。

飞在空中的古代的桥

多少人走在上面。

新来的情侣躲在大衣里

不记得你。你在夜里走远了。

雪在雪的寒冷中死去。雪在雪的遗忘里死去。

那曾充满着呼号和哀哭的深夜。

我用我的爱温柔地送你走。

我用我的马驮着你。

耸动的山岭,在原野上奔跑

我松软的胸脯留着你睡过的凹陷。

大雪里的夜

你飞舞的雪花多么动人,噼啪地燃烧。

覆盖了桥下冻死的人

覆盖了说谎的嘴。

你的洁白如此艰难。

你在发青的眼睑下寻找光亮

在溃烂的皮肤上寻找永恒的温暖

你变成歌唱的诗句如此艰难。

[马丁·布伯的童年]

那年他九岁,庄园主的儿子

跟父亲一起坐火车,从巴黎回家。

一些正在孵化的鸡蛋,被小心翼翼

搁在庄园主的膝盖上。

这位受人尊敬的东加利西亚犹太人

不过是个不因为任何规则而去

亲近生命的农民——当他带着儿子

走向牧场,挨个向每一头牲畜致意

并一再低头俯向麦穗

这些情景已为未来的哲学家描绘了

他将走的道路。

和他的父亲一样

这些讲述都是随机和平实的

正如他在童年时就玩一种游戏:

为追索一个句子结构

他需要设计一个希伯来人和另一个

古罗马人,或者是法国人和德国人

进行双语交谈。这个小男孩如此玩耍时

感到了那颗跳动的心。

这些未加润色的故事出现在

《我和你》这本小书的后面,

就像小溪背后出现的大海

让我理解了他的双民族国家观点

以及——“人性意味着潜在于

世界存在中的相遇的发生”。

[一个诗人的消逝……]

一个诗人的消逝,意味着

全体诗人的死亡。

又一次,护送骨灰的人

脚步缓慢,踩着二月阴沉的春天。

没人能够分担最后一声喊叫

生命的陈规陋习

将我们引向生的恐惧。

无知安慰我们。幻想迷醉我们。

晨风在它通过的低洼处

打开我们第一次呼吸。

呼吸死亡,呼吸活着的遗忘就像

一条河掉头奔流。

而你在天上,在树木和草叶中

远走又驻留。此中有一个作为诗人的我

朝着盗走了你面孔的风

追赶,绕过时间的悲伤……

[A.J·艾耶尔从神秘之地归来]

据说,那是一个不曾有人

回来的神秘之地

但无神论者艾耶尔被一场肺炎送去

复又送回。伦敦有两家报纸

刊登了他的文章,“我死后看到的……”

“又及死后勘察”,

他不无尴尬又惊奇地写道。

有过濒死经历的人们或许

能相信他的讲述——他想要渡过一条河

正如古希腊神话里的冥河

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成功了。

其间,他的心脏停跳了四分钟。

至于他对神的思考,肉体的复活

才是真正的问题。他无论如何

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对于这段经历,他的解释是:

一个人心脏停跳时,他的大脑

还在工作。

但他提到了时间矢量可能有

相反的方向:——

“这意味着任何特定的生命中

人的死都先于他的生。”

哦,这撼动无神论者的发现

从“那边”回来的“这边”的哲学家,

这忽明忽暗的逻各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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