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洁白如此艰难
——读蓝蓝新作《雪与灯语》(组诗)
2019-11-13李路平
李路平
蓝蓝是一个勤快、极具创造力的诗人,她的作品始终朝向本质的真实,而又对词语极其苛求。她不仅时刻把握着自身思绪的起伏变迁,也热衷于用诗歌之外的形式阐述自己,并且保有童心,在童诗与童话中也有建树。同样在童话领域留下不朽作品的E. B·怀特说,勤快之于诗人,正如不诚实之于簿记员。虽然他在听了妻子的牢骚后有此感慨,但他也承认,自己也无法逃避勤快,他就和所有富于创造激情的人一样,知晓了在纯粹的天才之外,勤快是最有效也最耐用的一件工具,它让诗人心中的混乱逐渐趋于清晰,聚沙成塔,构建起自己的诗歌体系与想象世界。
叙述蓝蓝的这一组新作前,有必要先说说她前期的创作,才能让我们更整体地了解蓝蓝诗歌写作的细微转变。在我的阅读与理解中,蓝蓝前期的诗歌从乡土抒情起步,之后“社会生活很粗暴地进入了我的个人生活”,开始关注社会现实,并逐渐开阔自己的写作题材和领域,元诗的创作也数量可观,不断延伸自己的诗意触角。我们在她的诗歌中,既能读到非常淳朴宁静的乡村风物抒情诗,如《歇晌》《正午》,把村庄的质朴日常,用平静又充满柔情的语句描摹出来,柔和而又隽永,如乔直·奥康纳尔所说“在它静止的中心,一个困倦的发光的内核正在呼吸”。又能够读到《矿工》等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残酷但又饱含怜悯,卑微又不失尊严,流露出强烈的人文关怀。又能读到充满童真趣味,但又深深映照现实的童话诗,比如《怪兽》《树和蜗牛》《蟋蟀的歌》《亲爱的大熊》等,无不模仿孩子天真的视角,审视这个现实的世界。还能读到她用诗论诗的一些作品, 也即 “元诗”,比如 《诗的样子》 《诗》 《三号站台》《一种作诗法》《杂耍玩具》《巨变》等,如此频多的关于诗的书写,无疑展露出她的时刻“在线”,在思索着诗的诸种可能性,就像她在《诗·生活》中所流露的,“诗”早已和她的生活亲密无间,难分彼此,生活即是她的“诗意栖居地”。
如此不厌其烦地列举她过去的创作,并非仅仅想说明她是如何勤奋不断探索,正在逐渐步入艾略特所说的成熟的写作者行列,更是想要强调,过往她所写下的一切,都是为了未来的写作所做的铺垫,是为“下一首诗”做准备的。当我们审视蓝蓝的作品时,她前期带有小布尔乔亚格调的诗歌,在她的新作面前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了单薄和苍白的色调,这是对一个有着深远追求,并有着励精图治般恒力的写作者必要的肯定与鼓舞。当读者对一个可靠的写作者充满期望时,他就必须以更加成熟乃至更加不容置疑的作品,去说服与满足他的读者。我想,蓝蓝做到了这一点。
第十六届华语传媒盛典·年度诗人的颁奖词赞颂:“蓝蓝对自然风物和尘世生活有深切的热爱,对那些细小、脆弱的事物以及倦怠、浑浊的人性也光明洞彻。……在诗歌里写下明澈、惶然或悲悯的声音。……蓝蓝的诗,有肌肤,有血脉,有骨骼,也有魂魄”。但近些年来蓝蓝的诗已明显远离通常所见的写作模式,有了自己的节奏。这种节奏无法用优美或流畅来形容,它很尖利,如匕首般迅捷穿刺,但有时候却是一种阻断,让你停下来深思细想。她以往的写作更像是一种向内的、聚力的写作,更多是个人的生活体悟,抒情意味浓厚,她的诗句总是朝向一个既定的方向或目标,每一个句子或词语都是为它服务,因而在可阐释性上稍显薄弱;她的新作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向外的、发散性的写作,开始大面积处理个人生活之外的事件,贯穿历史与现实,逐渐从抒情传统转向,虽然服务于一个既定主题,但诗句中的信息容量变得更加密集,诗人以自己愈加纯熟的诗艺,将要表达的思绪尽可能多地镶嵌了进去,扩充了一首诗的承载量。将从前对“一个女诗人对隐私的出版”(《发表》),转变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诗写,“相比喜爱抄小路的人们/开辟大道者更充满欢喜”(《在重症监护室外》),一褪清新的诗风,在生猛机智的言说外,是诗人自信坚毅的形象。
蓝蓝的新作《雪与灯语》(组诗)正是在那样的一种阅读梳理中,给了我焕然一新的感觉。组诗里的十三首诗大体可以归为两类:拷掘人性与生死、命运,观照历史与现实。
拷掘人性与生死、命运。人性是文学艺术中的永恒主题,也是一座难以穷尽的富矿。但人性与命运绝非纯良与美好,更多的是丑陋与残酷的,真正的诗人只有正视这一切,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王家新说, 蓝蓝 “最大的美德就在于她忠实于她的痛苦”,这是非常准确的,因为只有接受并深爱,才会感受到人性与命运带来的真正的痛苦。诗中使用大量的破折号,也可以看作与之相应的符号化的情感表达。
《在重症监护室外》蓝蓝试图探寻孤独的本质。重症监护室就是一个典型的人性拷问室,躺在室内病床上的人,既能感受到“人性的底部”,又能感受到“光辉的巅峰”,他们或许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汹涌地起伏波动,无法平息,在室外的人,又何尝不是被命运的铁锤反复捶打着,引颈就戮的勇气,也许室外的人更应该用心去感受,才能共同感受到“孤独”的本质——撕开它矫揉造作的外衣之后,看见的虚弱和普遍性,孤独即同类,孤独即尘世,才能真正理解“这微神眷顾的大道/正是世界诞生的理由”。
《沉睡》有它更广泛的寓意,姑且也将它当作一首探索人性的诗篇。 沉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因为这个人自我催眠,早已“忘记醒来这个词”。生活与做梦有着太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摧毁了人的勇气, 以至于当睡梦的“棺椁已被撬开”,睡眠已被掠夺,沉睡变得不可能时,黎明就在眼前,却无人敢醒来,结局仍是“熄灭的灯继续做着它屈辱的梦”。诗人在这首诗里呼吁沉睡,实则应是沉痛地呼唤醒来,她呼吁的声音低沉,她呼唤的声音却震聋发聩。
《光与灯》将着力点置于生死之问,也即时间之上。它的既定基调是“没有人能走出一支箭的射程”,这是从彼岸射过来的一支箭,命中即死亡。在“矿洞”这个碌碌无为的尘世里度过一生实在短暂且无意义,所以生命需要“光”,一种可以取代生死的长久延续。在这种必然的结局面前,没有谁将受到优待,诗人和帝王都是一样的,诗人或许更具优势,因为帝王只能“梦想万岁”,而诗人可以通过“重构时间”来实现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一个诗人的消逝……》再次印证了被陈规陋习、无知与幻想充斥的生的无效性以及对死的追问,诗人不再将一切遮掩或装饰,而是赤裸裸将现实呈现在面前,轰击着我们恐惧而又木然的心。《A .J ·艾耶尔从神秘之地归来》则由英国哲学家一次神秘的濒死经历,探讨人在生死之界的徘徊无定,“这意味着任何特定的生命中/人的死都先于他的生”。她或许在此处也在暗示,一些被个人认为牢固不可打破的东西,信念抑或等等,也存在着神秘的难以发觉的缝隙,从哲学思辨的角度检视了生死。
《马丁·布伯的童年》从马丁·布伯的童年经验入手,对一个父亲给儿子的影响加以考究,探寻个人成长中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及发展,从更加抽象的概念中接近人性的本质真实。《自然主义者》更像是对诗人身份的体认,带有自我观照的意味。她叙述了一个“自然主义者”应该如何介入与面对这个世界,看似坚决实则犹豫不决,万物皆无固定章法,诗人或者个体命运也是如此。在前行的过程中,必将遇到阻隔,“桥梁需要河流,而船需要海”,“造成上帝的苦恼”,但却不能退缩,仍要“敲打着他苦闷的秩序”,仍要坚持,哪怕突破“自然主义者”的界限。
《雪》是组诗里尤为突出的一首诗。这首诗不仅仅是写雪,可以说“夜”和“雪”在这首诗里是并重的,诗人探讨“雪”的命运,也是暗示“夜”的命运,更是探讨人的命运——宿命。她用一个奇崛的意象——“飞在空中的古代的桥”,将“雪”这种文化意味浓厚的意象如此斑斓地表现出来,勾连古今,如此洁白清奇,却又被漆黑的夜包裹而黯然无色, 致使 “双脚不记得你。 漆黑的路不记得你”。再绚丽洁白也无法逃脱被忽视与被遗忘的命运,“雪在雪的寒冷中死去。雪在雪的遗忘里死去”。这种遗忘所展露的不就是雪与夜不分、黑与白不明、黑白不分吗?尽管“我用我的爱温柔地送你走。/我用我的马驮着你。/耸动的山岭,在原野上奔跑/我松软的胸脯留着你睡过的凹陷”, 也尽管“你飞舞的雪花多么动人”,但你也“覆盖了桥下冻死的人/覆盖了说谎的嘴”。有可怜可爱之处,也有可耻可恨之处,想要赞美你的洁白变得如此艰难,想要将你变成歌唱的诗句,如此艰难!无法被歌唱的雪,永远被遗忘的夜,一种要被遮蔽的命运,哪怕有再多的灿烂,假如没有寻找到“光亮”,没有找寻到“永恒的温暖”,也终难逃脱既定的宿命。
观照历史与现实。 蓝蓝这个阶段的创作,具有一种向外的、关照的特点,她脱离了个人的情绪与性别书写,运用抽象的隐喻,能够将宏大的主题镶嵌到日常细微之中,探问历史, 对峙现实, 诗歌的声音也变得深广洪亮,让读者为之一振。黄灿然说,“蓝蓝最好的时候,往往是她最脆弱、低沉或最猛烈、激昂的时候。更好的时候是两者结合在一起”,也就是这个意思。
《厨娘之歌》可以看作诗人为当下困囿于厨房之内的劳动妇女的发声,抑或是自我解脱束缚之歌。她列举一系列的劳作场景,只为让人知晓她“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继续敲打”,这块砧板也许就是一种秩序的延续或历史的束缚?阳光被墙体与窗户遮蔽,而人们又被无意识的自我所遮蔽,即使“用三十年的耐心剪开日常的铁网”,但这种遮蔽与束缚何时才能够解脱?“电线杆足够多了,灯却没有亮”, 一种浓郁深沉的绝望感笼罩,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光亮似乎遥遥无期。“我”也将产出痛苦的孩子,他仍将延续“我”的宿命。
《马鹿洞》就像是一个民族历史的微型展厅,诗人看着展厅里“钻了细孔的颅骨”,遥想远古时代的人类进化史,那艰难历程与不断的反复,窥一斑而见全豹,“弱肉强食就是丛林法则”。《庄蹻之征》则是对这个问题另一个版本的探讨,“谁是主人?”强盗们和异族人变成了蛮人和秦王,石棒变成了书卷,但历史的吊诡不分东西,仍在延续,坚硬的权柄与甲胄终究要被布衣取代,历史的轮回就像一个不停转动的车轮,碾过世界的每个角落。
但更多的历史,也许更像是《灯语》和《黑蚂井》里所揭示的,“是史书上一片沉寂的废墟”,被“一泡热尿/在瓦砾和野蒿的荒凉中/冲刷出一个朝代斑驳的青铜大门”。在历史荒芜的矿洞里,灯盏的光芒(“伟大的耕耘者”)早已消逝,如今已看不见这一切,它曾诞生,并最终掩埋,只能听到草丛里虫儿热情地颤抖;抑或是恐惧,因为不知晓地底有“高鼻目眦的先人”护佑,而被尘世里的瓦砾与荒凉掠住,想要尽快逃离,而非亲近。这既是对历史的逃离与背叛,也是对自我的逃离与背叛,诗人想象历史的同时,也在试图接续与建构历史,只有如此,当我们探身前倾时,所听见的,将比时间的枪炮声更加响亮。
无论是探究历史还是观照现实,蓝蓝都是秉持“人类是一个整体,人和世界是一个整体”的意识,怀着置之死地而后生般的勇气,以一己之力去体认,去承担,去回应,去铭记。正如胡桑所论述的,“在蓝蓝的诗里,一种与失败者记忆相适应的历史意识已经呼之欲出。这种历史意识并不试图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而是需要携带着对于历史记忆的责任,并不断回应着被压抑的失败者的承诺。在蓝蓝看来,历史并不是一幅企图将所有事件编织在一起的、渴求完美的挂毯,而是一片踩上去嘎吱作响、到处是痛苦回声的废墟”(《一定有更痛楚的爱——论蓝蓝》)。
如此简述这一组诗歌,仍然感觉距离她的奥义十万八千里,“雪”与“灯”无疑是她这一组作品中至关重要的两个意象,足以表达她在写下这些诗句时,内心的明澈与真挚,但她同时又知晓这种努力或许也是徒劳,便将“语言”安置于无法言语的雪与灯上。尽管这样,还是能够从她的字里行间读出浓郁的爱和真情。她在《文明就是进入想象力》的随笔中说,“诗歌必须有比愤怒更大的火焰——为了让那些可鄙的材料融化,并最终铸成诗”。这组诗中便可明晰地看见她的火焰,她用自己熟谙的诗歌镶嵌术接续古今,将世间万物聚合起来,熔为一炉,奉呈给世人滚烫真切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