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流(组诗)
2019-11-13陈马兴
◎陈马兴
老船长
老船长站在海滩上
整个大海都安静下来
退了潮的沙纹
如岁月在他的额头刻下皱纹
轻轻涌起的浪花
打湿了他银白的胡须
他敞开衣襟,凝望大海
那些渔船背着西风缓缓靠岸
泊入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晚霞把三桅帆映成一队旗影
也扑打在他的脸上
他,和这落日,大海
轻轻地,互道了一下珍重
碎花长裙
这海风
适合那件碎花长裙
去年的夏天
裙角上的两只蝴蝶
曾在这海风中飞舞
正午的阳光
把海风梳理得暖暖的
潮水悠然
像去年你纤指间流淌的琴声
在去茂名的路上
你说我晒黑了
要给我挑一件白衬衫
现在我清楚地记得
那时你碎花长裙上的两只蝴蝶
迎着夏天的海风飞舞
正午的阳光
被风吹得有点摇荡
这辽阔的海风
正适合一件碎花长裙
而今天
诗与阳光留连拥簇的浪漫海岸
又让我记起了那两只蝴蝶的飞舞
暖流——赠女儿陈好雨
雨,还在下
溅起片片蛙声
它们此起彼伏,像唱针
陷在破损的唱盘里
磨出夜的缝隙
熟睡中的女儿嘴角微微噏动
似有一颗蓝星,在她梦里闪过
掖好女儿踢翻的被角
随之涌起的暖流涨满心胸
雨,还在下
女儿的梦,细无声
在鹅黄的灯光里
随阵阵暖流潜入我的诗笺
患病的记忆
两个木轱轳把土路轧得结结巴巴叫
母亲把我紧抱在怀中
舅舅急吼吼地鞭打不知所错的老牛
想把我的小命和他们心里的火焰
赶在眼泪之前到达医院
那时,一场凶狠的脑膜炎
正肆虐着半岛西部的村庄
在灯火长明的病房里
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么多生病的人
有着各种姿势和面目
躺在母亲的怀里,有一种
巨大而发烫的东西变幻着色彩和型状
一会儿压住我,一会儿又将我托举
除此,我不知道病是什么
但记得母亲的牙痛又犯了
好像就是为了医好母亲的痛
我服下了人生的第一帖药
当我离开家乡,奔所谓的前程
来来往往中遇上了很多遭际
幸有母亲的话语,像人生的药
使我仍能怀着患病的心情
在这病了的世界里
一次次被躺倒,又一次次
站起来
父亲的船队和他的旗
也曾向它投注了热过血液的目光
也曾向它举起过高过心跳的右手
逆着风,在它的飘扬中……
我穿过青春,穿过骨头吱嘎的松动
在波涛偃息的岸头欲向它掏出心潮
但在渍渍的目光中,我似乎
只看到父亲的船队那三桅弯弯的帆——
寒露中收音机又奏起颂歌
父亲听不懂乡音之外的广播
耳朵灌不进太阳的光辉
晨曦铺满海面,红房子退到他的身后
他依旧站在潮头,朝东方眨了一下眼
接住了晨光的微笑
鸥鸟从北面一群一群飞来
父亲知道将刮起刺骨的北风,但恰恰是
又一个半月的好渔讯
他瞧了一眼刚刚出仔的鸡窝
走入霞光,挨家逐户叫齐兄弟们
赶紧备上粮食、淡水和旱烟
在别的船队未敢出海的风头赶往渔场
鱼,很少游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
父亲的船队就是在风暴中,捕捞回
渔家人微咸的生活,还光着膀子
夺得了渔港的红旗
半岛上便有了一支不怕死船队的
传说,迈特村世世代代男人的传说
虽说,旗——永远迎风飘扬
但父亲只相信
旗,是逆风飘动的
在茫茫大海,只有船队的帆
才是风的方向,把风暴甩在身后的方向
父亲的船队没有导航和发动机
他们靠头顶的日头给予热量和航向
即使是遇上了狂风暴雨,都能回到家
是村庄和母亲飘扬在他们的心中
指引着回家的方向,自由地航行
后来
我把所有的帆都看成父亲的身影
将所有的来风都当作顺风
领我迂回在人生的大海
推荐语:
最近重读《本草纲目》,觉得诗歌的品质和功效与中草药相似。从这个角度来说,马兴的诗更像何首乌,升阳气,强筋骨,益精血;又能健脾消食,解毒疗伤。更主要的是治疗健忘症。所以他写作的视角在往回回,写的全是记忆,是对人性中的光明和生命的源动力的缅怀,更是重申和加深,让这些激动并激励我们人生的品质,治疗和照耀我们逐渐塌陷的骨骼和人格,于是他的这些诗就成了一剂唤醒我们身体和精神的良药。当然马兴并不是有意为之,这些哺育并形成他人格的经历和经验像鱼刺,潜伏在他的情感里,让他不自觉地用写作来平复疼痛的心。可贵的是不管情感多么汹涌,他都能站在现在的角度,来审视和整理他的童年和海边往事。诗多了理性的高度,像何首乌一样苦中有甘有益。这耐嚼又感人的况味,就是他不忘本的品质,也就是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