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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梦

2019-11-13梁永刚

湛江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盖房老屋祖父

◎梁永刚

那天中午,父亲刚从外面回到家,老家的三叔打来了电话,说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把老家那三间老屋彻底淋塌了。父亲放下电话半天没出声,其实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今年清明节前夕回去给祖父祖母上坟时,我和父亲母亲顺便拐老家看了看老屋,前后房坡严重凹陷满目疮痍,父亲一番察看后叹了口气说,怕是挺不过今年夏天了。父亲一语成谶,年老体衰的老屋终究没能抵过疾风骤雨的侵袭,在一个夏日夜晚轰然倒坍,寿终正寝。

虽然父亲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是接到三叔的电话后仍是痛心不已,一连几天都是神情恍惚,好像丢了魂儿似的。祖父祖母在三间老屋里走完了平凡的一生,父亲和母亲在那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我和哥哥姐姐都是在老屋里落生的,胞衣就埋在院子的槐树下,这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父亲始终割舍不下。其实我心里清楚,父亲的悲伤还来自于深深的愧疚,祖父留下的三间老屋在他手里淋塌毁掉,父亲于心不忍,更肝肠欲断。

几年前,夏天一下连阴雨,就有老家的叔们伯们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去把老宅的房子拾掇拾掇,末了还再三交代,只用找两个泥瓦匠,其他出力的活儿我们干。父亲心里清楚,老宅的三间堂屋是该收拾收拾了,土打的墙体剥落严重,房坡上的瓦垄明显歪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用不了几场大雨就会彻底坍塌。每次老家来电话,父亲总是不住嘴地向报信的村人致谢,并且满口应允,等得住空儿就回去拾掇房子。进城这些年,父亲和母亲一天也没有得闲,父亲风雨无阻接送孙子、外孙上学,母亲拖着病体每天中午为孙辈们做饭。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父亲的天平一直都向孙子外孙这头倾斜着,翻新老屋的愿望一回回提起,却又一次次扑空。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务农为生的庄稼人,土里刨食刨生活。家族的命运在父亲身上有了转机,上了师范当了教师,也吃上了商品粮,但是父亲仍没有脱离打坷垃、捋耙齿的庄稼活。父亲是“一头沉”,母亲的农民身份让他与稼穑农事有了扯不断的关系。听父亲说,老家这三间土坯房建造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候他还是不谙世事的顽童,是祖父亲自上山打石头、烧砖瓦才盖起来的。

在我的印象里,庄户人家把翻新房屋当作头等大事,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就不停催促父亲准备翻新房屋的材料,能在有生之年住上新瓦房,这也是祖父的最大愿望。那时候经济拮据,不可能一次性就把翻新房屋需要的材料买齐,家里卖个猪,就买一些砖瓦;卖个小牛犊,就买一些木料,只要手里有些闲钱就置买一些东西,像蚂蚁搬家、燕子泥一样艰难。经过几年的紧张筹措,1986年的那年夏天,翻新房子所需的建筑材料基本置买齐全,祖父的脸上乐开了花,走在大街上逢人就说:“俺家要盖新房子了,到时候多帮忙啊。”就在父亲准备联系村上的泥瓦匠商议盖房的事情时,哥哥被省内一所中专学校录取,虽然学费只有两千多元,但对于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找到祖父说,想把家里盖房用的砖瓦变卖了给哥哥交学费。祖父虽然极不情愿,但孙子经过数年的寒窗苦读考上中专也不容易,将来毕业后就能吃上“商品粮”,这也是全村人都羡慕不已的大好事。最终,父亲找到了邻村一个准备盖新房给儿子结婚的买家,以低价把砖瓦、木料、预制板等材料卖掉了。

1986年的秋天,15岁的哥哥如愿上了中专后,当教师的父亲更是勒紧了裤腰带,微薄的工资除了支付哥哥的生活费,还要管好一大家子人的吃喝开销,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父亲是一个很孝顺的人,他的心里始终想着攒钱翻新老屋的事,他不想让年迈的祖父留下人生的遗憾。那年暑假,父亲听说老家附近的一个工厂准备拆掉旧厂房。于是,父亲找到一个熟人,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以两千元的价钱把四间旧厂房拆下来的废旧建筑材料卖给我们,但前提条件是我们自己动手拆。父亲很是满足,这些材料如果在市面上买新的,至少要花四五千元,那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我和母亲以及哥哥姐姐去拆卸旧厂房的路上,一向严肃古板的他笑着对我们说:“想住新房子不出些力会中,等着吧,明年开春我们就把房子翻新了。”赤日炎炎的盛夏酷暑,父亲领着一家人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整整干了五天,我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是挥汗如雨,一天下来光我喝下的凉水就有一桶。房子拆完了,一家老小坐在烈日下用瓦刀把一块块红砖上面带着的水泥块砍掉,然后码放整齐,看着逐渐升高的砖垛,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欣慰。末了,父亲套了一个牛车,拉了足有六七趟,才把檩条、椽子和砖瓦全部运回了家中。祖父和祖母围着堆在院子里的盖房材料,东瞅瞅西看看,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转眼到了1989年的夏天,麦收过后,父亲找来了村上几位技术娴熟的泥瓦匠,商议着下个月选个吉日动工盖新房。当时父亲把盖房子的工钱都谈妥了,只等着开工那一天的到来。没过几天,姐姐的中招考试成绩下来了,姐姐被省外的一所卫校录取为委培生,学费高达五千元,而且必须报到时一次性交清。打小就很懂事的姐姐十分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领回通知书后躲在屋里哭了一下午,连晚饭都没吃。父亲和母亲很是心疼,商量到后半夜最终作出了一个决定:卖掉家里现有的盖房子材料,把猪圈里那头没长成的猪也卖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闺女上学!说句实话,当时我们家里值钱的东西除了那头耕牛外,也就是那头猪和院子里一大堆即将盖房用的材料,仅此而已。第二天,父亲又厚着脸皮去找祖父,出乎父亲的意料,祖父语气坚定地说:“一定要上,钱不够我拼着这张老脸出去借。等俺孙女上完卫校回来,以后我有个头疼脑热就有人管了。”就这样,虽然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父亲的盖房梦又一次破灭了。

到了1991年,哥哥已经参加工作了,虽然工资不高,但不用再花家里的钱了。此时,我们全家也搬到了父亲所在的那所乡村中学,老家仅留下祖父和祖母。随着父亲的工资涨了一些,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终于,父亲和母亲还清了姐姐上卫校时所欠下的债务,又开始把翻盖新房的事情提了上来。可是就在1991年的年底,在田间劳作的祖母突发脑溢血,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情有所好转,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第二年的夏天,祖父在一个雨夜跌落沟中,摔断了腿,经多方医治仍是摆脱不了双拐辅助。父亲和伯父商量后,决定将祖母拉到伯父家中照顾,祖父则去父亲任教的那所乡村中学,和我们一起生活。至此,翻盖老家新房的计划彻底搁浅,直到几年后祖父和祖母相继去世,也没有盖起新房。

不久前的一个周末,我陪父亲母亲回乡看望我的外婆。外婆家距离老家仅五里地,中午吃罢饭往回返,车行至老家附近,母亲瞅了瞅车窗外说,回家看看吧。车行至村口,坐在后面的母亲叮嘱我,车就停在这儿吧,我们下来走走。下车后,父亲从兜里掏出两盒烟塞到我手里说,你装着吧。父亲不吸烟,但每次回乡兜里总要装上两盒烟,见到村人赶紧掏出来让烟,这是父亲多年的一个习惯。老屋的原址处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废墟,除了依稀可见的地基,再无它物。母亲表情沉重,一句话也没有,拨开院落里齐腰深的荒草,步履蹒跚地在院子里四下走着,像是在找寻失落多年的一些东西。记得三间堂屋刚刚坍塌那会儿,父亲母亲执意要回去看看,我再三劝说阻拦,老人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只好作罢,没有成行。老人已经进入风烛残年,我怕他们触景生情,看了心寒。后来有一次,我曾经陪着母亲回来看过,本想着能够找寻几件遗落的旧物,可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那些在风雨中腐烂的椽子檩条,早已被附近的人家捡拾走填进灶膛化为灰烬。

从老宅里走出来,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沉重的叹息声像从高处跌落在地的一件器物,除了不可挽回的破碎,还挟裹着陈年的沧桑。我拢起目光,盯着门前那棵枯死中空的老槐树注视了许久,昔日那树浓阴如盖,树下用砖头支着一个废弃的磨盘,除了一日三餐当饭桌用,祖父还时常和村人在此下棋,如今却是荒草丛生,再也寻不到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在村口,我和父亲母亲与几个偶遇的村人道别,一阵风吹过,满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叹息,像是叮嘱,告诉我这个叫做梁庄的小村是根,是我人生的原点,不管走出去多远也不能忘本。临上车时,我扭过头再次朝老屋的方向望去,这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老家堂屋的中堂柜两侧祖父亲手写的一副对联,“常念祖先之德,不忘父母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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