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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流之上

2019-11-13万华伟

山东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鹭鸶鸭子河流

万华伟

那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流,总在无边的黑夜里,淌过我的梦境。

那河边的芦苇,似乎从来不曾褪色,不曾抽穗扬花,一直那么绿,如绿色的火焰在燃烧。我懒洋洋地坐在岸边的青石,脱下鞋子,把脚伸进水里,不停地划动。水花一朵一朵地开,一股沁凉侵入我的肌肤,进入我的身体,在里面信马由缰地流动。我并不清楚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去我一身的失落和疲惫。在这样的水花灿烂里,我常常会忘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觉得我就是一尾小小的鱼,在芦苇的影子里,在难以描述的水色中,构筑我自由的天堂。

我的天堂里有扁舟,孤零零的一叶。出发,或者归来。它的颜色近乎怪诞,有水的颜色,泥土的颜色,风的颜色,阳光的颜色,还有时间、汗水与泪水的成分。我从未想过,它能成为梦想的翅膀,或者张扬生命的风帆。我会想到我儿时的茂才叔,他戴着斗笠,一袭蓑衣,摇着船,披着一身烟雾,从河面咿呀而过。这一叶扁舟,仿佛从时光的深处走来,从唐诗宋词中走来。

河流,滋润了我的水乡江南。那里有稻菽、玉米、大豆、高粱,从牛的嘴里飘散着叶子的清香。有滴着水珠的瓦檐,在雨中的黄昏升起炊烟的屋顶,石板路上走着的撑着花纸伞的女子。有人说这是一幅画,我以为这是大地的分行,像柳永,也可能是晏殊,或者说像艾略特和叶芝。

那是我梦中的河流,它不停地变化着,像电影里的镜头,流动,静止,烟雾缥缈,或者浪花飞溅。

梦醒来,梦里的事物还活着,成为一种永恒的存在。就像我那些过往,从来不曾流逝。

河流,是我生命的肇始。我至今确信,我最初的啼哭一定带着流水的声音。它柔软而美好,像柳条上呢喃的春风。

曾经,河流像大地一样丰盈。当第一缕阳光映射在水面时,大人们挑着水桶,走下台阶,把笨重的水桶丢入水中,“咚”的一声,惊飞了鸭子,惊走了鱼儿。然后灵巧地提起,竹节扁担,担在肩上,吱吱呀呀地走了。勤快的小媳妇们,迈着轻盈的脚步,端着一盆脏衣裳,腾手轻拂额头的秀发,河边传来槖槖的捣衣声。老妪们提着一篮篮摘来的蔬菜,清洗残留的泥土。每一个日子,吱呀一声推开大门,便从一条河流开始。

放鹭鸶的鸭划子来了。鸭业社的茂才叔站在尖尖的船头,竹篙一点就离了岸,船头站着几只鹭鸶,一个个精神十足整装待发。茂才叔竹篙一扫,鹭鸶齐刷刷地入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会功夫嘴里就叼着一尾挣扎的鱼出了水。茂才叔的竹篙伸下去,鹭鸶借助篙头上了船,费力地吞咽,因为脖子上扎着稻草,鱼卡在细长的喉咙口,挣扎得越发厉害。茂才叔伸手将鹭鸶的脖子一捏,鱼就吐进船舱里了。

朝霞映红了半边天,鹭鸶们还在忙碌着,茂才叔嘴里不断发出“喔喔喔”的声音,招呼那些游远了不记得上船的“渔翁”。我斜着身子,手臂一扔,手上的小石子贴着水面,蹦跳,轻落,一连打了十来个水漂,几只鹭鸶追着我的石子,扇动着翅膀,忘记了捉鱼的事。茂才叔一脸愠色,冲我吼:还不上学去,小心迟到了。哦,我这才看到,太阳都老高了。

水里,鱼虾跳跃,河蚌把壳张开,像人在闷热的夏天敞开窗户,螺蛳漫无目的地游弋。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补充饥饿的身体。

那时日子漫长,太阳出来得早,天黑得晚。我们背了自制的推网,弟弟提着水桶跟着我。三角推网贴着水草向前推,抬出水,拉回来,翻倒在岸边,各种小鱼小虾在地上挣扎,弄得弟弟手忙脚乱。如果鱼虾少,弟弟将推上来的大螺丝也扔进桶里。我们就像庄稼地里的农人,无论鱼虾、螺丝、刺泥鳅,都会颗粒归仓。

最有趣的是钓甲鱼,奶奶难得买一回猪肝,我们讨得一小块,切成条,取了奶奶的缝衣针,穿了线,将猪肝拴死在针上,以免狡猾的甲鱼把猪肝偷走了。另一头绑了一根棍子,天黑时来到甲鱼出没的湾子里,将诱饵扔进水后,木棍插进岸边坚实的泥土里。天刚蒙蒙亮,我就叫上弟弟一同去取我们的战利品。我们像小人书上的侦察兵一样,打着手电,沿岸搜索着目标,拔出木棍,轻轻拉一拉,有时手感很重,心头暗喜,叫弟弟把电光射到水里,轻轻拉啊拉,生怕把绳子拉断了。一只甲鱼四肢胡乱划着上来了,那根针横在它嘴里,已经没办法取出来了。对于这种事情,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残忍,在一个孩子单纯的世界里,收获比什么都更重要。

夏日,在河里泡澡,去对岸偷瓜,个个晒得如黑炭。秋日里,我们扛了锹,对着岸边那些小洞口挖下去,几只螃蟹惊惶失措地满地乱爬,抓起来一一丢进水桶里。有时还能挖到一窝小巧圆润的蛋,白亮的壳,一粒粒圆溜溜的,有人说是蛇蛋,有人说是乌龟蛋,管它的,一股脑丢进桶里。寻一处空旷的之地,捡来柴草点燃,将螃蟹和蛋埋进火堆里,香味四处游荡,蛋炸得“砰砰”响,像放一串鞭炮。几个伙伴迫不及待地弄灭火,用树枝将美食拨拉出来,拍打干净上面的灰尘,螃蟹的脚都烧焦了,一碰就断,盖壳焦黄,酥脆,比油炸的还香。一个个吃得鼻乌嘴黑,连蛋壳也不剩。

秋风呼呼地叫着,把岸边杨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吹落,也吹走了一个个日子。我们并不悲伤,叶子落了,还会长出来,就像吹走的日子,隔一年又来了。我们还能重复这些把戏,一条河流,总有它的理由,为我们奉献欢乐。

冬天,水瘦了,河床袒露。河底有许多深坑,像无数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河流和庄稼一样,也需要歇冬,等漫长的冬天过去,春天一到,庄稼地里绿了,河水也丰盈了。没了河水,乐趣便少了,我们在草丛里追兔子,兔子撒欢地跑,一下子就无影无踪,相对捉鱼而言,追兔子是一件无聊且无趣的事情。

于是我们带了干塘的工具,几个带长柄的瓢,几只小桶。先在河床上筑两条高高的坝,然后开始往外舀水,直到水干泥出,下到泥泞里用手摸,黑鱼、泥鳅、大草鱼、红尾巴鲤鱼,尽数摸了上来。左右看看,几个捕鱼的伙伴早成了泥人,和那些桶里的鱼一样。这时才感觉到透心的冷,说起话来牙齿打颤。

那时候,只要下到河里,随便弯一下腰,都能捧出一尾鱼。家里来了客人,奶奶会冲我们吼一声:去,下河去。河流成了两岸人家的菜园,它满足着我们的味蕾,滋养着我们的身体,让贫穷的日子弥漫着温情。

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比如一个人的死亡,一条河流的死亡,会带给我们各不相同的悲伤。

最先染污小河的是黄麻,种这种新兴作物省时省力,不用成天去地里锄草治虫,从播上小苗开始,它们就开始自由地成长。人站在里面,如消失在丛林中一样。省出时间的乡亲们,安逸地抽着烟,打着小牌,说着闲话,哼着小曲。收获的黄麻要在水里长久地浸泡,直到腐烂,将黄麻剥下来洗净出售。大量的黄麻,将小沟占满了,还有堆成山的黄麻要入水而安。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家选择泡进河里。

待黄麻在水中浸泡了个把月,要把黄麻从水中捞出,捞出的那刻,恶臭扑鼻。黄麻杆横七竖八地堆在岸边,像一堆暴露在荒野的骷髅。人们站在河水里,将手中的麻洗得雪白,河水慢慢黑了,麻越洗越白,河水越来越黑。

紧接而来的是工厂,纸浆厂、洗纱厂、化工厂、电镀厂。它们将高高的烟囱对准天空,粗大的排水管对准了河流,冒着泡沫的黑水向着河流挺进,温驯的河流开始节节败退,消瘦。飘浮着垃圾,以及鼓胀的死猪,如吹了气似的,圆滚滚的,顺着河水向下游。几只瘦弱的水鸟面对着那移动的庞然大物,惊慌失措。

恶臭在空气中弥漫。水草被含有重碱的水洗劫一空,不断枯萎,死去。我上下学不再沿着河走,人们不再光着膀子去河里洗汗湿的身子和衣物了。河水死静死静的,我再也没看到意气风发的芦苇,只看到断断续续的芦花在血色黄昏愤怒地飞扬。家家户户开始请人打机井,连抽出来的水,都带着一股臭味。

偶尔有几个闲来无事的老头,坐在河边垂钓,几天后,他们奇迹般地消失在岸边,连同他们的脚印一起带走了。他们说:就是钓上鱼也吃不得,一口煤油味。作孽啊,鸭子都不敢下水了,一群水鸭都养成旱鸭了。

鱼开始在水里挣扎,然后接二连三地死去。它们是那么不幸,用生命书写祭文,为一条河流唱响一首苍凉的挽歌。据说,人在死去的时候会流下最后一滴眼泪,鱼的眼泪我们看不见。我们活在岸上,鱼活在水里,我们用肺呼吸,鱼用腮呼吸,我们无法懂得一条鱼的悲伤。

大地似乎懂得,所以,大地沉默。

茂才叔一辈子捕鱼养鸭。早些年,他的鸭子都是在水中吃小鱼螺丝的,长膘,肉质紧实,肯生蛋。茂才叔每天晚饭打着手电在鸭棚里捡蛋,一捡几箩筐。等到鸭子出栏的时候,他划着一条小船,大群鸭子紧跟在他身后,他像一个鸭司令,威风无比地将它们带到镇子上,卖个好价钱。茂才叔的鸭子,谁都知道,绝对是鱼虾养大的。他两个儿子就是靠那些鸭子读完了大学,留在了省城,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那时的茂才叔,笑声爽朗,神气威风,不知有多少羡慕的眼神在他身上聚焦。

一个黄昏,茂才叔匆匆忙忙把那些鸭子赶到岸上,他像变了一个人,动作迟钝,声音嘶哑,背影显得如此的苍老和落寞。上岸的鸭子圈养在门前空地上的围网里,鱼虾吃不上了,只能吃饲料,围网中搁着只大塑料盆,茂才叔每天从机井里将水压满,一百多只鸭子争先恐后地去盆里沾湿一下羽毛,打得不可开交,鸭棚里像沸腾的油锅,一场激战过后,一只只羽毛凌乱,目光无神,懒洋洋地趴着一动不动。

两个儿子劝说茂才叔去省城定居。他俩说,爹,你年纪大了,又没人照应,非得老死在鸭棚里啊?人活一辈子,总得享几天福吧。茂才叔没有松口,他离不开那些“呷呷”叫的鸭子。当初,他每天清晨赶着一群鸭出门,鸭子们纷纷张开翅膀起飞,落到河心里,扎进水底,捋毛,扑打着水花互相追逐,个个都像有水上轻功似的,红掌在水面上如履平地滑翔到老远老远。茂才叔不得不鼓起青筋吆喝,边在岸边扑打着他的竹竿,竿头上的薄膜“哗啦啦”响。领头的鸭子听见了,边“呷呷”叫,边带头向茂才叔靠拢。因为有水,鸭们才如此放肆,如此活泼,如此忘乎所以。

鸭子们曾经赖以生存的水,挥霍欢乐的水,如今却要将它们置于死地。同一条河流,为何如此充满了悖论?茂才叔叹息着,这些他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茂才叔的鸭子不太好卖了,都知道他是臭水河的人,他的鸭子生的蛋再也腌不成红心咸蛋,蛋黄惨白。鸭子除了肥膘就是肥油,没什么吃头,炖出来连鸭香味都没有。面对那些老主顾,茂才叔总是用草帽遮住脸,生怕人家看到他。以前的荣耀风光,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了。他的背越来越驼,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他老了。

茂才叔生病了,起初并没有什么征兆,一天早上,胸部疼痛得不行,用拳头死死顶着按着也无济于事。早上要吃食的鸭子们已经快吵翻天了,茂才叔无能为力,满头大汗在床上打滚。邻居们觉得异常,赶过来看,连忙将他送到医院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两个儿子回来处理完了鸭子,东西还没收拾完,茂才叔就走了,六十一年的人生,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一条河流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感到悲伤,悲伤只留给了两个儿子,他们抹着眼泪说,要是当初强行把老人带进城里,将是另一种结局。有人叹息,很多人觉得,这只是一个人的命运,人是拗不过命运的。就像当初人们站在水里洗麻,在河边建化工厂,污水像楔子一样钉入河里的时候,照样有人欢乐地歌唱,悲伤只留给了河流以及水里的生命。

村里人接二连三地得上各种怪病,当村子笼罩哀怨的时候,人们开始质疑自己的命运。年轻力壮的人纷纷外出,将家安在了外面,只留下老人种地。庄稼地里收获的粮食,他们自己不吃,将换得的钱购买外地的粮食。

河流与人,是两条平行线,一代代延续,走过了那么多春花秋月,风霜雨雪。现在彼此终于撇下了对方,各走各的。很多人在异乡获得了暂时的欢乐,像冬天的鸟躲进草草编织的巢里。失去了鱼虾的唱着孤独的歌,在那些漫漫长夜,在默默的绝望里,像牛一样反刍着往昔的欢乐,鱼虾成群,水鸟低徊,水草摇曳,那些赤条条的孩子,从岸上射出,从小桥上跃下,清甜的乳汁,将人们的脸庞染成一片红晕,如天边的晚般霞绚烂柔和。

这些年我很少回故乡,曾经是水做的故乡。回家意味着要经历一场无言的审判,逐渐变成一种艰难的抉择。仍记得那是个寒风萧萧的日子,在经过河边时,我看到很多男人脱了棉袄,头顶上冒着腾腾热气,正在河道里清淤,一些妇女将清出的淤泥用扁担趔趔趄趄地挑到远远的岸边,一个个气喘吁吁。我挽了裤脚下去帮忙,问:村里组织大家做水利工程?他们说,不是,是自发的,难得回乡,得为家乡做点事。他们还告诉我,因为本地人拒绝上工,工厂无法运转,纷纷倒闭。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烟囱沉默,厂房边长出了荒草,污水不再流。

临近中午时分,一群孩子从河岸的那头跑来,大概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叫喊着,追逐着,带着春天般的欢乐。我放下锄头,静静地望着他们,恍惚间,我成了他们中的一个。我仿佛看到一条宽大的、清凌凌的河,映照出我不再年轻的身影,身影虚化处,是那个离乡时青涩的少年,是那个光溜溜仰泳着的儿童。阳光暖暖地照着,鱼儿从我身边游过,水草丰美,河蚌微唏,蜻蜓在几朵水莲花上,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水鸟们张开宽大的翅膀,在水面上翱翔。还有扁舟,鹭鸶,茂才叔那一大群鸭。那些鸭伸长了脖子,“呷呷”地叫着,洁白的翅膀扇起飞溅的水花,茂才叔高高地举着竹竿,竿头上那绺薄膜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像在欢乐地歌唱。

当河流沉淀了杂质,才清清亮亮,成为一方土地的灵魂和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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