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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驿站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平原蒲松龄驿站

袁 滨

历史总是在无声的轮回中留下一串风光却又孤独的跫音,鲁中平原谛听了一个睿智民族的进击。平原承载着时间的压力,掩去了许多沉浮的历史,也磨砺着岁月的新生。

龙山文化是新石器时代给予鲁中平原的造化,它和大汶口文化一脉相承,都是人类远古文明的珍贵遗存。那时候的鲁中平原,物野茂盛,山水相依,有着先见之明的部落在这里择水而居,生息繁衍。到了商朝,已经形成了城市的初步规模,部落首领把它封为於陵邑。如今,在废墟的残垣瓦砾间,人们依然可以寻访到历史的遗迹和文明的碎片。在这一片叫做“古城子”的地方,就曾经隐居着一代贤臣陈仲子。陈仲子又名田仲,以“不入污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的气节令人无限感念。我站在古城墙边,穿越周围杂乱的草木,能够清晰地听见历史的呼吸。

这是一个古老王朝的背影,残垣断壁把一页历史沉重地压住,只有旷野的风和杂乱的石头,还在唤起人们久远的记忆,告诉过往的人们:这里曾经是一个繁华的都市。《东夷源流史》记述:“於人发源于於陵,以乌鸟为图腾,后成为国名。”距今两千多年前,这个盛极一时的城市生活着我们的先辈,和我们现在生存的土地血脉相连。这是平原上的驿站,却不是普通的一处驿站。这里就是於陵国都城的遗址,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古城址之一。

我们的民族大都与城墙有关,那些伟大的城墙书写着历史的一面。城墙是有血肉的,即使沉默的城墙也有思想。如同平原的牵挂,城墙也有,无数庶民百姓在城墙里面,他们并不渴求自由,他们心安理得,他们需要的首先是安定。几千年来,小富即安还在左右并且奴役着人们的灵魂和自由。对于面前这片残存的古城遗址,《左传》对它有着生动的记载,说它始建于商周,在当时许多诸候国中势力强大。从出土的大量青铜器、玉石、陶瓷来看,於陵古城经济非常发达。当时的於陵城方圆有近两平方公里,高大的城墙厚达20米,大小九座城门畅行无阻,十分雄伟壮观。《汉书》中提到於陵时,它的地位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县城,作为国家重要的军事首脑机关驻地,其重要价值是别的地方所无法替代的。以至到了北魏年间,古城已经破败不堪了,著名的地理学家、《水经注》的作者郦道元还专门远道而来,在此凭吊遗迹,对着沧茫的山水和遍地碎砖烂瓦兴叹不已。

翻览一段脆弱的历史,许多城市的消亡大都是战乱所引起的。於陵古城也不例外。在长达三百多年的分裂割据、动荡不安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於陵古城的政治和军事地位日渐衰微。但历史的脚步不会停滞,就像一条大河,有时匆促急速,有时缓慢蹒跚,即使在拐弯处,也不能阻挡奔流的气势。平原上的驿站似乎是沉寂的,却又是倔强不息的。这里的居民世代以务农、植桑、养蚕、织绸、贸易为生,历史上的周代时期,这里是丝织业最发达的地方,《史记·货殖列传》记载:“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鱼盐。” 司马迁甚至兴致勃勃地盛赞“冠带衣履天下”。到了西汉汉武帝时,张骞开拓丝绸之路,许多商人开始把这里的丝绸产品源源不绝地运往西域,周村染织的丝绸曾经是丝路花雨的绚丽色彩,有《竹枝词》描述了当时的交易盛景:“淦水绕市半绕城,婆娑倩影丽人行。牵得骆驼访旧客,北贾南商皆识名”。乾隆年间,周村曾经有过“桑植满田园,户户皆养蚕。步步闻机声,家家织绸缎”的繁华盛景,清代道光年间的《济南府志》亦状写“城南近周村镇处,人多商贾”,“俗多务织作,善绩山茧……男妇皆能为之”。平原上的驿站,是丝绸之路的发祥地。周村是丝绸的故乡,专家已经考定它不仅是鲁商发源地,也是丝绸之路的陆路源头。周村古商城大街是目前经专家考证的、连接丝绸之路源头的大路,是东西方物质文明交流最早的桥梁和纽带。旧时民间曾流传着一副对联:久闻驼铃声声传古道,长听马蹄踏踏震大街。

平原上的驿站像流动的风景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商旅,大街就像是皇冠上的明珠,是鲁商最早的贸易和发迹的胜地。一个地标的形成,需要地缘优势,也需要历史青睐。古城大街能够成为周村的标志靠的就是机缘与识见。大街最初是由绸市街演化来的。早在唐太宗年代,大街已经担负起了它通衢四方的历史使命,架构起了周村人远古的商业梦想。到了宋元两朝,周村大街已经初见规模,商旅往来,抱布贸丝,作为重要商品集散中心的地位日益引人注目。明清时期,周村大街已经完成了它辉煌的工商业奠基,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描绘:“康熙乙亥间,周村商贾云集,趁墟者,车马辐辏。”当时的民间也曾流传着“金周村,银潍县”,“济南日进斗金,不如周村一个时辰”的说法。大街其实并不大,全长一里多路,却见证了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萌芽,见证了中国第一个商业保税区的兴盛。这里汇集的商家店铺有两千多家,其中许多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像“东方商人”孟洛川开办的“八大祥”之一的万蚨祥绸布庄,就是从这里扩展到济南、天津、北京等地,字号改为瑞蚨祥。我国第一面五星红旗就是由周恩来亲自指定选用瑞蚨祥的丝绸面料制作的。此外,周村大街上还有外国人开办的曾经垄断中国烟草经营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英美烟草公司,声名显赫的乔家大院周村分号、美国美孚石油公司、大染坊、泉祥茶庄、同仁堂药铺等,真是商幡招展,气象万千,织就了一幅周村版的《清明上河图》。

时间收藏了许多历史的密码,岁月又如春蚕一般把这些密码繁衍、缠绕,周村大街就是在风雨的飘摇和时光的叠影中凝眸于沧海桑田的变迁,一路颠簸、回荡中,顽强地留存下了一片片古文明的见证。青石板铺设的街面,青砖灰瓦的北派建筑格调,与浓郁的鲁中地域风情相互映衬,摇曳着岁月的影子,渲染着静好的莲花。古色古香的魁星阁、千佛阁、票号展览馆一派安详从容,喷吐着文人气息的墨泉、三益堂飘溢着儒雅倜傥,被中国古建筑保护委员会的专家称为“中国活着的古商业建筑博物馆群”。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完整的文明遗迹,不断地拆迁,蚕食着越来越少的田园。当文明不知去向的关头,就更需要坚守的勇气。大街分明是上苍留下的传神一笔,照亮了驿站的表情,也照亮着平原的深处和未来。

只有深入到平原的腹地,才能领略沸腾的生活。对驿站的解读和认同,其实也是对历史的把握和考量。平原上的驿站,总有许多故事牵动着细腻而敏感的文化神经。人们不能遗忘这座毕家大院,不是因为这里是明末户部尚书毕自严的故居,而是因为魔幻现实主义鼻祖蒲松龄在这里。康熙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679年,三十九岁的蒲松龄跨进了这座大院,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私塾生涯。从此,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多出了一部脍炙人口的经典巨著,一个个鲜活动人的故事从此流传至今,这就是《聊斋志异》。

这是中国北方一座典型的农村大院,当年茂盛的蝴蝶松已经仅剩下枯败的枝干轮廓,这是蒲松龄亲手植下的一棵树,1970年代初期因为管理不善枯亡,让后人留下了不尽的叹息。大院里没有留下可以追念的风物,绰然堂朗朗的课读声早已随风远逝,万卷楼的藏书也只留下这些灰瓦般的记忆了,就连石隐园的亭台廊榭也已面目全非,无处可寻了。现如今,大院是沉寂了,甚至显得有点冷落,但它分明带着岁月的体温,见证着一代旷世逸才非凡的创造和劳作。《聊斋》的故事已经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了,但现实中真正的聊斋究竟在哪里呢?人们应该记住这个地方:平原上一个叫西铺的村庄,现如今行政区域属于周村区的王村镇。

毕家大院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出入和光顾这里的都是一些有身份,有名望的人,据村里上了辈分的老人回忆说,当时的万卷楼旁有座砖房,门前即雕刻着“聊斋”字样。所谓“聊斋”,意即聚聊的场所,也就是现在的客厅。蒲松龄淄川老家的故居只有三间破败的草屋,并且是一家五六口人住在一起,根本没有条件提供这样的“聊斋”。而毕家是大户人家,不但有条件,而且具备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会客优势。私塾先生都是家里的座上客,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蒲松龄白天一边教学授课,一边在“聊斋”中听大家畅所欲言,高谈阔论,到了夜晚他则秉烛疾书,把白天里听到的鬼狐仙怪的故事一一创作加工。毕家大院万卷楼丰富的藏书开阔了蒲松龄的视野,各类新鲜的掌故逸闻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给了他写作的灵感,从而造就和孕育了一代文人,使之达到了短篇小说的最高境界。从康熙十八年到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679年到1709年),这是蒲松龄在毕家大院潜心写作《聊斋志异》的年代,也是中国文学史不该遗忘的一页。蒲松龄只生活了七十五岁,在七十岁前的三十年里全部是在毕家大院度过的,毕家大院给了蒲松龄安定的生活保障和丰厚的创作资源,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现实生活中真实“聊斋”里的启发和感悟,才有了文学意义上的《聊斋志异》。

驿站是平原的良心,每一记跳动都如此清新强劲。平原上的驿站像一个沉默的聚宝盆,不仅深受孔孟儒家思想滋润,而且孕育了丰美的饮食文化。唐朝诗人李商隐在周村第一次品尝到了竹笋,曾忍不住赋诗道:“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片心。”平原上的驿站缔造了许许多多的民珍国瑞,周村烧饼更是独领风骚的“饼中一绝”。周村烧饼最早叫“胡饼”,东汉刘熙《释名》载“胡饼,作之大漫沍也,亦言以胡麻著上也”。那是在隋炀帝西巡之后,伴随着丝绸之路的兴盛,许多客商来周村,路上就带着这种饼,此饼落户周村后,经过许多制作师傅的逐渐改进,在传统的厚芝麻饼的基础上发展成了现在又薄又脆的大酥烧饼,全部的手工制作工艺一直延续到今天。周村烧饼在光绪年间被作为贡品运往紫禁城,1904年胶济铁路设立周村火车站后,大量的烧饼随着奔驰的列车传遍四面八方。到周村不能不品尝周村烧饼,就像北京烤鸭、天津狗不理包子一样,周村烧饼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平原丰厚的内涵和品格。2017年冬天,我赴西安拜访著名作家贾平凹,给他带去了一盒周村烧饼,先生欣然接受,很是高兴,品尝之余,也许能为先生增添文思,可谓添了一段文人佳话。

驿站总是孤独的,但平原上的驿站却是沉静的,散发着原始的母性和旷野的刚毅,甚至也不缺乏细腻和多情。这正是一座古城精神品质的经典书写。平原上驿站的记忆斑驳陆离,一个梦就可以粉饰这些飞舞的色彩。平原的梦就是这样倔强和顽强,时间就像是一棵树,不断地缠绕,才刻印了这一圈圈的年轮。平原的树,你仰望它,它也仰望你,有一种相互尊重相互依存的气息,在旷野里也不会感到孤单。平原上的树,更像是一个人,总有一种顶天立地的伟岸。

周村是平原上的驿站,也是丝绸之路的驿站,从这里开始的辉煌,一直都是历史星空上璀璨的亮点。平原上这座小小的驿站,竟然承担着齐风鲁韵的大格局,舒展着开放的胸怀和吞吐的气魄。经过不断演变、发展、推进,在一代又一代周村人的手里,古城驿站正焕发出勃勃生机,书写下三千年不败的永恒青春。在流逝的岁月和拓展的前程里,怀念和追思就如同徐徐展开的历史大幕,让人犹如面对浩空,繁星点点,慨然兴叹,沉醉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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