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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都滋味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菜肴荔枝食材

沉 洲

1

闽都人爱喝汤是有历史渊源的。距离闽江口60余公里的昙石山文化遗址,曾经一次性出土大小陶釜18件。这些陶釜就是现在烧汤的砂锅。考古专家还原了新石器时期的情形:五千年前,昙石山被海滨大江环围,浅海滩涂上鳞甲水族繁生,螺蚌蚬蛤遍地,闽地先民将海鲜、河鲜等分门别类,或彼此搭配起来一道道烹煮,开始有了烹制五花八门汤食的传统。

这是中国走向海洋文明的肇始之源,也是南岛语族向海洋迁徙的最后一块大陆栖息地。我不知道,这个散布于亚洲东南至太平洋群岛等海洋地带、民族语言亲缘和文化内涵相似的土著族群,是否还保留着他们祖先爱喝汤的印记?但留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至今的闽都人却无汤不欢。

很多时候,在闽都的餐馆点菜时,因为业务生疏,经常被侍应生提醒:炒菜够了,可以再来一道汤。传统闽都宴席,有许多类似“六炒四汤”的传统菜谱,汤菜数量占到了四成,且变化多多。汤菜在闽菜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多而考究,这也是区别于其他菜系的明显标志之一。在喝汤问题上,岭南人太过张扬,虽以煲各种养生汤闻名于世界,宴席上却寡寡的,不过起头一道例汤而已。

闽都菜为何如此钟情于汤汤水水呢?

鲜美呀!滋味丰富呀!“滋”字从水从兹,古人造字有意思,无水岂能有滋味。

可以这样说,汤是闽菜的精髓。但凡需要加水烹制的菜肴都以有滋有味的汤替之,无汤不行。厨师尤其讲究调汤,“一菜一汤、百汤百味”的说法绝非虚言。

一位闽菜大师告诉我,聚春园大酒店的后厨天天都得备好几种汤,站在热鼎前才能淡定不燥。这是闽都菜的味觉密码,做什么菜用什么汤,胸有成竹。精工闽菜馆宣和苑拒用味精,在业内颇有口碑。千滋百味凭什么?一个字:汤。

第一种,上汤。老母鸡肉、牛肉和猪里脊肉加适量水,放蒸笼里蒸四五个小时,制成烹煮菜肴的普通汤;第二种,三茸汤,在上汤基础上精炼而成。鸡脯肉、牛肉和猪里脊肉剁成茸,与鸡血捏成团放入上汤,中火加热,顺时针搅动肉茸团,将汤中血污、余油等残渣吸附干净,其后改微火,慢慢炼制,逼出其精华。最后纱布滤净,汤清如水却味醇汤鲜,是制作高级菜肴的必备原料;第三种,高汤。鸡骨、猪骨大火熬制数小时,待骨头中的胶质彻底溶解,汤呈白色即成。主要用来制作煨、烩、烧类菜肴;第四种,奶汤。把大鱼头或鲫鱼等加葱白、姜片、花椒去腥,用旺火熬制,汤纯不浊,白似乳汁。此汤适用于扒烧、奶汤制品。讲究的,还有素汤,用香菇、黄豆等原料煲出来,做素菜时提鲜用。这正应了制汤师傅口里常用的一句俗话: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骨不浓。

常言道:唱戏的腔,厨师的汤。除了摆上桌面那些个招数,很多厨师都有自己的看家秘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下锅时,一次加足水量很重要。若中途加水,锅内骤冷,食材蛋白质立马凝固,有碍溶于汤水之中。也不能加盐,盐渗透原料内部,会挤出原料的水分,蛋白质不容易析出,造成汤汁不浓,鲜味不足。一代代能工巧匠流传下来的诀窍还有:大火煮浓汤(高汤和奶汤),文火出清汤(上汤),菊花水那是熬制各种茸汤最好的火势。

在闽浙边城福鼎听过这样一则制汤故事,清乾隆年间,福鼎刚从霞浦析出不久,两县交界的硖门有个大财主乔迁,主人同时请了福鼎、霞浦两县县令。霞浦地近,一天便到,霞浦县令的贺喜墨宝第一个贴上了墙,福鼎县令紧赶慢赶一天半后才出现,题写的字挂到了后面。身为父母官,福鼎县令脸面上挂不住,就让带来的厨师做福鼎菜,厨师让帮工拿来蛤、蛏、海蛎、虾蛄等海鲜,将它们放石臼里捣烂,用布过滤,挤出汁再放锅里熬制,次日再兑骨汤精炼浓缩,煮菜时舀一调羹下去,立马提鲜增味。有这样的味精菜肴当然要销魂蚀骨,打那以后,福鼎菜开始有了名声。

这样繁琐而讲究的事情,如今,现代人常用味精、鸡精等工业制品轻易“秒杀”。为了逐利,一些丧失职业操守的后厨里,还少不了标着XX膏、XX宝、XX香的瓶瓶罐罐,那是工业提纯的香精。单此一点,从饮食的纯正性来讲,现代人的味蕾与古人同台论道已经输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闽都酒席上的汤菜。通常,前有佛跳墙、鸡汤汆海蚌这一类或醇厚或鲜美的汤品。大约出菜三分之一后,什锦太平燕上桌了,这是一碗承载了太多民俗诉求的汤菜,刹那间鞭炮齐鸣,主人开始起身敬酒了。吃喝过半,鱼唇汤、海葵汤这类酸辣汤开始出场,口味突变正是时候,昏昏欲睡的味蕾被唤醒。最后是各式各样的甜汤,选择一碗上来清口退场,美味心中留。这隔三岔五上来的汤菜里,有的汤清如水,色醇味鲜;有的金黄澄透,馥郁芳香;有的汤稠色酽,味厚香浓;有的白如乳汁,甘润爽口。

这里挑几样来回味一下。

鸡汤汆海蚌是闽菜中著名的汤菜,有人以“闽菜之后”誉之。它对食材要求极其严苛,海蚌来自福建长乐漳港,那里的海蚌因蚌尖精美细腻、细长如舌,闽人美之为西施舌。清代徐珂的《清稗类钞》中写道:西施舌为闽产,以之为羹,甚鲜腴。汤汆西施舌的吃法宋代文献已有出现,北宋理学家吕有仁诗云:海上凡鱼不识名,百千生命一杯羹,无端更号西施舌,重与儿童起妄情。宋代王十朋《梅溪集》也有:博物延陵有令孙,不因官冷作儒酸。珍庖自有西施舌,风味堪倍北海尊。

海蚌在中国山东至广东沿海以及日本、越南等地都有,尽管外观相似,但遗传差异较大。漳港蚌的种质优良,它个大,壳体略呈三角形,壳薄而光滑,壳顶泛紫红色艳光,肉质脆嫩。闽江口半淡半咸、饵料丰富的海水,约25℃的恒温,10米左右的沙质海区是漳港蚌的生长环境。从3厘米大的幼苗长大到9厘米的成年蚌,耗时2到3年。曾经,意大利威尼斯出产的海蚌可与之媲美,后来威尼斯的海蚌绝产了,漳港蚌更显弥足珍贵。现在,它已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产地成立了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

劈开壳,去杂物,一只半斤重海蚌能取出约二两蚌肉。洗净,对半片成薄片,热水稍烫一下,搓净蚌膜,挤干水分,用黄酒稍腌,抓去腥味,再注入鸡汤焯一遍,随即滗去汤汁。此时,牙白色的蚌尖已半熟。移进蒸热的小汤碗(这是为了避免氽汤热量被碗壁吸收),然后用煮滚的三茸汤,上桌现氽现吃。

所谓汆,那是一种烹调工艺,闽都菜烹制汤菜常用这种方法,它以汤做传热介质,一次性快速成菜。这里讲究的是汤,闽都厨师能通过对火候的把控,在一种原汤中加上适当辅料,使原汤变化出无数味道。鸡汤汆海蚌的汤要调得恰到好处,颇有“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的玄妙境界,淡了味寡,浓了又可能盖过海蚌的鲜甜。据老师傅介绍,正宗的三茸汤,喝一口后,舌尖和上颚连咂七下,鲜味依旧不绝。故此,有人又趣称其为七咂汤。

氽汤对水温掌握和时间控制十分严格,不足则软,过分则老。冲入三茸汤后,倒读秒数到七或八,蚌肉恰好处于断生状态,食客揭开汤碗盖,但见如玉蚌舌在淡黄澄透的汤水中婀娜绽放。蚌肉入嘴时,唇舌的触感肥腴绵软细腻,齿尖小咬一口,却又爽滑脆嫩,跟着便是置身原始森林的鲜甜气息,再啜一口汤汁,鲜香纯粹,恍然墨汁滴在生宣纸上,四下里缓缓晕化开去。始觉海蚌、鸡汤鲜味各自有别,再细呷慢嚼,两味又相互晕化,然后无缝一体,彼此分不清界线。

倘若遇上讲究情调的厨师,还会物尽其用,把十公分宽的海蚌壳当作汤碗和碗盖。当你嘴里衔着靓汤,耳道里会不会响起海涌退去、细沙吸水的吱吱微响?这样的时候,物我两忘,余韵悠悠。海蚌轻轻一个转身,已然超越了食材本身承载的所有意义。

记得,吃完鸡汤汆海蚌时,齿舌间脆嫩的爽感和汆汤绵长的鲜甜,很久以后还停留在口腔里,淡淡的,有点飘袅,犹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让味蕾感觉着海洋的美好。

毕竟是多次入选国宴的菜肴,在全国烹饪技术鉴定会上获过最高评价,上至国外元首、下至平民百姓都同声喝彩,鸡汤汆海蚌可是见过大世面,堪称闽菜系海鲜汤菜首品。它表面极为简约清丽,原汁原味,却将闽菜清淡鲜脆与醇和隽永的特色表达得淋漓尽致。

以如此极简方式氽出来的菜肴,还有芙蓉海蚌、发菜海蚌汤等等。在闽都菜里,氽这种烹调技艺堪称一抹异彩,说它专为漳港蚌而生也不为过,被广为认可进而成为神品。百年后,偏偏食材濒临灭绝,珍稀异常。出于成本考量,如今,都是改用逊一筹的品种替代,这也是量身定制的不幸。

一桌美味佳肴,吃到后来酒酣口腻,味蕾开始麻木,齿感开始迟钝,这时,可口开胃、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酸辣汤便登台了。现在,轮到我们来说酸辣海葵汤了。

海葵是一种腔肠海生物,模样有点像剥壳的螺肉,外表黏糊糊滑溜溜的,看起来很是丑陋。但人家在海里却是花枝招展,它们攀附于岩石或海里其他物体上,舒展的触手像一朵五颜六色的菊花,有“海上花”的美誉。当人伸手触动它时,它会迅速挤一股清水,收回“花瓣”,紧缩一团。

用盐和醋将海葵使劲抓搓多次,再反复冲洗,直至黏液完全被处理干净,去除腥味。也只有这样,海葵的肉质才会变得更为脆爽、有嚼头。然后,把洗净的海葵用番薯粉拌匀,放入沸水锅中汆熟,捞起待用。锅置旺火,姜片、辣椒推进油里煸香,注入上汤,搁入香菇、海葵,加盐和白糖,开锅后撇去浮沫,用湿番薯粉勾成溜芡,最后调入米醋、白胡椒粉和香菜起锅。

勾芡的汤黏糊,若是冬天,还有保暖功能,稠汤入嘴慢慢再化开来,可以细细地品,先是闪电般的酸,之后味道就会起一种微妙变化,胡椒的香辣一点点地渗透出来,接着是一丝丝的甜。再咬一口质地爽脆的海葵,满腔鲜美。整道菜甜去腥、酸爽口、淡保鲜,昏昏欲睡的口舌被唤醒,再次回过神来。

若换了主料,酸辣鱼唇汤也是用相同做法烹制出来。

小时候,听过闽都人一个笑话。家里不期然来客了,男人就对“厝里的”耳语:饭鼎里再加一瓢水吧。然后,用一小蝶虾米蘸虾油,就把客人给接待了。对小器包的讨厌,让那些不喜欢闽菜的人概括出闽菜的一个特点:汤汤水水。

被人揭了短也无法回避,闽都菜的确重汤,而且汤路广泛。这种烹饪喜好和闽地丰富的海产资源有关,在繁多的烹调方法中,汤最能保持原味和原汁。其次,八闽靠近北回归线,夏日炎热,身体必须补水,喝汤便成了一条辅助渠道。最后,八闽地貌多变,山地、丘陵、平原、海湾、岛屿都有,主粮不突出,食材多样化,有条件传承闽地先民衣钵,准备众多的陶釜,分门别类来烹煮各种各样的鲜汤。

一位老朋友告诉我,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日本餐馆打工,无聊之时,便观察入门食客,悄悄用福州话与同伴评头论足:这个日本仔吃饭不喝汤,肯定没情没义。福州人请客布菜素有“喝汤重情”的习惯,喝汤的人才有情有义。汤水汤水,汤便是水。水灵灵的眸子,似水柔情,这个女孩子很水。这些都戴上了男性的有色眼镜,好像相关男女之情。爱吃带汤食物福州人真的很多情吗?

与好朋友们凑在一起,常常话未尽酒没够,无论怎么加菜,还是少不了一碗汤。

这个时候,有点飘飘然的食客便自开菜单,来一道醒酒汤:清水烧开,西红柿切块,再扯一把紫菜,鸡蛋打散浇入,下一丁点盐,装盆撒葱花,快上桌。深紫浅黄大红鲜绿,色彩可谓鲜亮明快,味道清纯,还带点果酸,胃口能不再打开吗。

哈,百年来的坚守已成传统,习惯成自然,在闽都生长的日子一长,一个个都俨然深谙闽菜之精髓。

2

长时间没下厨,手艺生疏,掌控调料失控。周末端上饭桌的菜不是咸了便是辣了,在女儿的抱怨声里,狼狈回鼎。咸的加糖,辣的添醋,让“两强”针尖对麦芒,彼此削去一个最高分。热锅里搅拌均匀再端出来,一件餐桌“危机公关”勉强敷衍了过去。

不知道,已经把化学全部还给中学老师的我,是怎么搞掂这种化学反应的。也许是身上流淌着闽都人的血液,还近朱者赤,被这座城市耳濡目染了四十多年。

的确,闽都菜口味偏甜偏酸偏淡,一概轻飘飘软绵绵的,娘娘腔十足,被外人贬义为“酸酸甜甜”。印象里,似乎只有咸重辣猛才能捏造出铮铮男子汉。但静夜修书别妻的闽都人林觉民,吃了一生酸甜菜,舍身冲向都督府时,不也血气方刚、顶天立地吗!谁敢否认,这种开胃生津,增进食欲的酸甜,不是蛰伏于寻常日子的一种滋味,危难时刻方露狼性底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父母亲在郊区的亲戚朋友,逢年节都会送来自养的土鸡,在家里宰杀、处理清楚后,肝脾心洗去血污,肠胗用粗盐反复搓洗,一副鸡内脏和一块煮熟的血静置一旁,专等舅舅来炒鸡下水。

舅舅年轻时学做厨,站过鼎掌过勺当过乡厨,是见识过场面的人。他操起我们家的菜刀,摇摇头,让我找出磨刀石,在上面双面都磨过一通,才开始在砧板上把血切块心切片。磨刀的意义主要体现于鸡胗,剞上米粒大的细格花刀,只见他动作娴熟,下刀迅速而有节奏,刀刀深切,底部仅留一分厚度相连,然后再切成块。在开鼎的滚水里,先下胗心再肝肠,最后是血,七八成熟后焯起控水。改刀后的鸡胗,像竖着长长的软刺,转眼间变成了绒球。接着,舅舅用冷开水调番薯粉,加入虾油、米醋、白糖、黄酒、胡椒粉,手指拌匀卤汁后,飞速往舌尖一沾,又补了一调羹白糖。如今想起这事还偷乐,仅一个小动作便暴露出站鼎乡厨的看家本领。

然后,在鼎里下油,大约七八成热时,把姜片蒜头、青蒜芹菜段、切丝水发香菇入油鼎煸香,舀一勺炖着的鸡汤浇进去稍焖。不一会儿,开盖倒入卤汁,铁勺推匀,旋即倒进七八成熟的下水,旺火快炒,十几秒后铁鼎离开炉火装盘出菜。

舅舅告诉我,酸甜味的菜必须爆炒,旺火热锅速成,图的就是一个鲜嫩脆,千万不能等熟透才起鼎,手脚一慢,锅里的东西不是老了就是柴了。蒜头、生姜、黄酒、米醋、胡椒粉这些调味一个都不能少,去腥膻除异味、杀菌消毒,增加口感,全依赖它们。

这道家常菜,味鲜质脆,酸甜可口。尽管舅舅手把手教了多回,一旦自己动手做出来,酸甜味道总是欠火候,远不如舅舅做的来得柔顺适口。

前些年,母亲身体、精力都还不错的时候,遇着年节这等特殊日子,除了自己动手包扁肉燕,还有一盘菜也不会落下,那就是传统闽菜荔枝肉。母亲的荔枝肉好像是这样做的,猪肋排肉和土豆块用湿番薯粉挂糊,入锅油炸,控油后浇入蒜米、葱珠、酱油、米醋、白糖调成的料汁,盖上碗盖,双手端着上下颠摇,让肉块与拌料拌汁充分接触,吸足味道,再焖盖腌渍入味,十分钟后便可食用。热炸与凉醉,这种做法有特点吧。此物外酥里嫩,酸甜爽口。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老妈和很多闽都人一样,把荔枝肉与醉排骨混为一谈了。在偌大个中国,醉排骨从南到北都不缺,耳熟能详,而荔枝肉却烙着闽菜特有印记,那是酸甜口味的经典,闽都独一份。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代诗人杜牧一句千古名句,搞得荔枝这种水果人尽皆知,不知它是不是因此登上水果之王的宝座。地处亚热带的福州盛产荔枝,其果肉甜酸可口。荔枝肉这道菜品就是仿其“色形味”来制作的。首先色如荔,用的是福州特有的红粬粉,把肉片染成深红色;其次形如荔,肉片剞十字花刀,再包裏马蹄炸成荔枝形状;最后味如荔,芡汁甜中带酸,口感爽脆。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专程到福州主推精工闽菜的“宣和苑”后厨,目睹了厨师的现场操作过程。这才知道,闽都菜以刀工精湛著称,其中的“剞花如荔”,便是以这道菜品举的例子。

猪里脊肉切成稍厚片,剞上十字花刀,再切成斜形块。这剞刀的深度、宽度都得均匀一致,只有恰如其分了,入油鼎后才会自然卷曲成圆锥型。肉块用番薯粉和红粬粉抓匀,裹至肉片干燥,便于炸得酥脆。把切成竹箸头大小的马蹄包卷于斜形肉块中,下沸油锅里炸成头大尾小的荔枝形状,八成熟时,剞花刀一面便似粗粝的果衣,捞起控油。热锅里留余油,下蒜米、葱白煸炒,出香后再加芡汁烧沸,随即倒入沥干油的荔枝肉,翻炒几下,包裹上酸甜芡汁,一盘红荔枝如在目前。

闽菜大师杨伟华曾经告诉我,荔枝肉的地道做法辅料非马蹄不可。马蹄质地清脆多汁,与猪肉形成齿感差异,外酥里脆,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不似荔枝胜似荔枝。这道菜闽都家庭主妇都拿得起放得下,但向来巧厨难做酸甜,这是很考验厨师基本功的一道菜。调制芡汁最为关键,酸甜滋味要可口和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哪个稍有失衡,便会砸锅。闽都人一般选择地产黄米醋,它绵柔顺口,没有陈醋的酷和白醋的呛,便于调出众口都能接受的那种酸甜。

现在,闽都的一些菜馆为了强调菜品地道,菜单上会专门写着“夹心荔枝肉”,这地道的“古早味”,深得怀有复古情结的食客追捧。其实,一道菜肴成为经典之后,已经具有高度的认知度和识别度,即便不讲究剞花包馅和上色,荔枝肉也已经被广为认可。进入家庭的菜肴,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也没必要花时间耗精力和功夫去讲究形色,只要用同一种方式烹制成的肉块圆润脆爽、甜酸适口,便没有了分明的界线,笼统都叫荔枝肉,追求的就是神似。

所谓“甜而不腻、酸而不酷、淡而不薄”的说法,更多是理论上的,而且述求对象基本是闽人。闽都酸甜口味的菜肴很多,一盘盘历数下来,必定要把人酸到牙软,甜到舌腻。随着科学的进步,传统的高脂、高糖菜肴渐渐淡出人们的餐桌。但是,就像极品闽菜佛跳墙,一直以来都在与时俱进,高档海鲜逐渐替代了禽畜肉类,“绍酒”的分量也在适当减少。糖醋菜肴也一样,糖可以少一点,醋也可以跟着起变化,但糖醋这个类型一定不能缺。闽菜在大众化的同时,也必须“化大众”,应该提倡专业人士来拼菜,因为除糖醋菜外,还有很多地域特色的菜肴可以配合着点。糖醋菜,十人一桌上两三道,六人以下一道,足矣。

那天,我还看到了厨师烹饪另一道闽菜传统佳肴——爆炒双脆。据业内人士说,福州考厨师每一回都少不了这道题。做法上讲究刀工、火候,还有调制酸甜芡汁,简直就是一道综合题,这应了一句俗语:厨艺好不好,酸辣菜中找。

双脆分别是猪腰和海蜇皮。海蜇皮前一天已经浸在清水里去咸味,批成两片、摘除臊管的猪腰,也必须在清水里浸泡两小时。猪腰剞上梳子花刀,七成深,纵向直刀,横向斜三刀切断,状若麦穗。海蜇皮则施以佛手刀法,切第五刀时断开,成五指状,和腰花大小近似。腰花入沸水氽至六七成熟,捞起置清水里,剞花纹收缩爆绽,外形俨然小刺猬一般。关火,待水温降至一半时,下海蜇皮焯水,迅速起锅。切片馒头油炸成金黄色,垫于盘底。热锅冷油投入切好葱蒜、洋葱、冬笋片,煸出香气时,倒进酱油、白糖、米醋、胡椒粉、麻油、湿番薯粉调成的芡汁,其后加进沥干水分的腰花和海蜇皮,旺火里快速颠炒,一气呵成,让芡汁把食材包裹均匀。因为氽过滚水后腰花已大熟过半,海蜇原本就可生吃,焯水只是挤出过多的水分。这个过程时间宜短,否则海蜇缩水变硬,腰花也会柴涩不滑。

在食材表面的各种剞花处理,使菜肴成形后的造型赏心悦目,那是数百年来的无心插柳使然。剞花本质目的是使成块的食材产生更多均匀的间隙,变成不分离的丝和粒,受热面积增大,在高温中短时间一汆一炸即熟,保证食材的脆嫩度。不仅剞纹深浅距离、整体块型要做到均匀一致,质地不同的食材也要区别对待,这就出现了“片薄如纸、切丝如发、剞花如荔”的技艺,以此保证食材在一样的加热时间里同时成熟,并使敏锐的齿舌感觉不出差异来。常言道:厨以切为先。食材切得好不好,决定着烹饪的难易程度。刀功是围绕着味道和口感来做文章的,剞刀产生的间隙,芡汁深入挺进、均匀包裹,使得食材更为入味。

爆炒双脆必须趁热食用,否则海蜇容易吐水,不仅影响口感,也影响观感。传统爆炒双脆都要在盘底铺一层炸过的干脆馒头片,以此来吸附多余的芡汁。美食厨艺产生于民间,升华于都市和宫廷。推测过去,旧时的乡厨物尽其用,把隔夜的馒头切片油炸,一则吸附多余水分,二则也以低成本增加餐盘的分量。而今人却对浸泡了酸甜芡汁的馒头情有独钟,一盘上桌,往往馒头已尽,留下的偏偏是双脆。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始作俑者始料未及的事情。

闽都的糖醋菜甜中含酸,嫩里带脆,这种复合口味令人齿颊生津,胃口顿开。类似的菜肴还可以开出一溜的菜单来:油爆肚尖、串烧排骨、爆炒墨鱼、酸辣鱿鱼卷、冰镇鱼唇、糖醋松只鱼、白汁珠帘瓜、酸辣海葵汤、鱼唇酸辣汤……

糖醋味暧昧温吞,俨然就是个思春女子。试想一下,如果用酸甜味炆豆腐,那种全盘缠绵悱恻的极端感觉,真的会让很多人受不了。有意思的是,一代代的民间巧手们显然都会意生活中的二律背反。烹制酸甜菜时所选取的食材全是脆性的,鸡鸭胗、猪腰、肚尖、海蜇、海葵、鱼唇等等,即便是鱼和畜肉,也是通过油烹制造出酥脆之感,甚至不嫌繁琐进行复炸。在仿佛柔弱无骨的酸甜汤汁里,除了用胡椒粉这种不太冲的辛香微辣来压腥提味外,食材统统被处理成脆性口感,形成巨大的反差,把病恹恹的、昏昏欲睡的胃口轰开,让人的食欲为之一振。如此相互对抗又相互交融,应该也是闽都糖醋味菜肴经久不衰的缘由之一。

闽都人为何如此喜欢“开胃”呢?

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福州地处河口盆地,靠近北回归线,气候湿润燠热,蒸笼似的潮湿天气,无精打采是胃口的常态。偏偏闽都的食材多为海味,腥膻十足。生活经验告诉我们,酸能够解腥腻,甜可以醒脾胃,胡椒的辛香振奋食欲。长期以来,福州先人把酸甜味控制得恰到好处,酸中带甜,甜里有酸,酸甜就是打开闽都人“胃口”的金钥匙。

这一切,本来也可以通过各种辣椒的大军压境来搞掂,但福州地热,一味食辣,身体立马亮红灯,虚火上升,鼻孔流血,口腔溃疡。再者,重盐之下鲜味散失,更何况屏蔽性一流的生猛辣味呢。

老一辈乡厨说,闽都糖醋菜做得最多和最好的首推台江。台江地处闽江岸边,旧时进城走亲戚、喝喜酒,回去坐轿翻山、乘船颠浪,酸甜和胡椒的微辣能开胃也能锁住胃口。这会不会是闽都糖醋菜大行其道的另一种缘由呢?

闽都人喜爱糖醋菜肴好像事出有因,千锤百炼之后还形成了独步一方的口碑。他乡之人若踩上这片福地乐土,不去品尝一下让人胃口大开的酸甜微辣滋味,说你没来过闽都也不为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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