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肖像
2019-11-13青年河
青年河
尽管村庄的变化是缓慢的,但我见到的村庄正在一点点脱离开原来的模样。印象中的村庄慢得如蜗牛,有人说她在拖着时代的后腿。毋宁说,她在坚守着古老的传统,让古老的风尚不至于一下子就被涤荡殆尽。古老风尚,就是我们走过的每一步。古老风尚里散发出的温暖让当下的生活真实而诗意充沛。在慢与古老里,我们得以神定气闲地去勾画她的模样,描摹她的姿态。村庄的慢的真实让我们得以看清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物事、烟火、声音、气息构成了我们发展史中的基本要素,也是村庄肖像的全部。唯有在村庄,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的来处。
村庄多么简单。名字、位置、人口、地亩、产业,村民由来构成了她的全部。这是村庄肖像的题记、说明。因为做文化资源普查,我一度迷恋地名文化,与某尊敬的老人讨得一本地名志,读来十分有趣,文字简省,是志的一种,从中也能看出当下非虚构文学的端倪。一些健康、朴正的素质在文字间隐藏,是当下泥沙俱下的文学所缺失的。但我看重的是潜行于叙述干净的文字里的信息密码,它是我们生活的基础,想象的源头,文学的母本。地名或者村名的形成,是祖先、职业、生活、事件、荣耀的集合,它囊括了我们生活的全部。人类学由此得以出发,接受启迪。
我知道,在海边或者大河流的边上,还有与海或者河有关的元素。放大中国地图,会看到有一些带水的地名,比如喊水、响水,其实那里是干旱地区,水是那里的人们祖辈的梦想。对于我的村子,从地名志的记载里,我只看到简省、干净,这是中国多数村子的样子。也是他们数百年如一日生活的写照。小村子简单,干净,从不用一点多余的东西修饰自己。所有的冗长都显得累赘。她不为谁而低头,也不为谁而高傲,就如一个自信者,所有的修饰都显得冗长,是累赘。地名,犹如一个人的简历。时常在一些人的简历里看到太多让人脸红的东西,因为他们的不自信。太多的荣誉叠加或者名不副实的东西一次次地暴露了自己浅薄、脆弱、卑小的内心。他们真应该回到自己的村子,在村碑面前低下头去,仔细地读读村碑上简约的文字,让自己红一会儿脸。然后望向村子里,想想父老乡亲。他们只关心庄稼,只关心子女,只关心身边的事。他们把远方秘密地收藏进自己的内心,从不轻易示人。内心的事业是一个人的甜蜜。小村子里走出的人,憨厚、朴实,他们脸上微微笑的样子是一直以来的状态,这也是他们与你分享私密的唯一途径。他们的内心与外貌是一样的。他们不炫耀,也不低下,不卑不亢。仅仅村庄的这一启示,便让我们心生敬畏,永不停息地去追求。
曾经,作为一个从小村庄走出的少年,内心简单,对村庄的认识也仅局限青年河畔的十几个村子。小村子把我包裹得严严的,让我对外面隔膜。高中刚入学几天,与后面的同学互相介绍,他说他家是小刘家的,我说我也是。我们互相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村子的居然互不认识。然后是各种可能的说辞,互相解释不认识的理由,接着又是各种自我否定,最后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村子400口人,家家户户大人孩子没有不认识的。但这事居然这么蹊跷。几天后是另外一个同学的对话揭开了谜底。原来我们是两个村子,村名相同,不在同一个乡镇。几年后去千里之外的海边读书,也遇到类似的事情,晚饭后与同学去夜市散步,路上看到一辆带棚子的三轮车门上写着李庄镇,以为是从家乡来的,感到很是亲切,想等车主来与他说几句话。结果在边上等了一二十分钟没见人来,同学催我赶路就失望地离开了。若干年后,搜集资料时在地图上看到许多同名的地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这一往事,觉得自己鄙陋、简单,但内心几近透明。我想,这都是小村子给我的。回首小村庄的时光,如水干净,代替青年河洗涤我心。这是村庄肖像画的题跋或者落款。
土灰色的乡村在想象中安静、隐忍。高大、葳蕤的树木恰到好处地遮蔽过来。树是村庄的影子,让村庄尽绽绿颜。灌木、绿草也是修饰。从远处,我们只能看到郁郁葱葱。郁郁葱葱也成了村庄的样子。绿草丛生,树木勃发,安逸、静谧里的村庄如赤子。村庄草木丰盛,面对诸多熟识的面影,我只能说出它们中几种的名字,有错误的指认也未可知。就如河畔周边的人群,一张张面孔和蔼、熟悉,但大多却无法叫出他们的名字,也说不出他们来自哪个村子。回到村子里,去乡村集市上,有人打招呼,有时候我也只能含混而又不失礼貌地招手、寒暄。一次回乡下,母亲领着我去青年河南的棉田,在村口碰到一位陌生的老太太与我打招呼,我模糊地答应着。过去后问是谁,母亲说是丫头奶奶。是这个可爱、勤劳的老太太已经老得让我认不出了,还是我一点点里离开这个小村子。而我也只是诸多离开者中的一例。草木里就有我们犹豫、不安的影子。我能说出的树木是枣树、榆树、杨树、槐树、柳树,偶有异类,比如迷糊爷爷屋后的六七棵高大的臭椿,宝银老爷爷家前面树林子里有一棵挺拔的柏树。我能说出的青草有爬蔓草、狗尾巴、茅草、芦草,野菜有燕子尾、凫子苗、青青菜、灰菜、曲曲菜、苦菜子,我还无法为芦苇归类,大多数于我就是长着一副熟悉面孔的陌生者。草木的青涩气息、花朵以及成熟果子的或淡雅或浓郁的香、甜浸染透村庄。割回家的青草被父母晒到屋后的空场上,晚上堆起,第二天放开的时候,青涩味道、霉味混合在一起弥漫着,藏身其间的说不上名字的小虫子飞舞起来,吸引来蜻蜓在半空里嗡嗡着。在青绿中,村庄一片富饶。树是有精神的,经过岁月沧桑的被称为树精,上了年岁的人能够感受到它的精、气、神在村庄里的弥散。我家后面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我说不上它的由来,父亲也含混。我们后面的院子原先是大爷爷、二爷爷在这里住,老哥俩共同管着石榴树。后来父亲与二爷爷换了地方,我们搬过来,二爷爷搬到前面的院子去。石榴树就由大爷爷一个人管着。从石榴树发芽开始,经过开花、结石榴、收获,大爷爷天天笑眯眯地围着石榴树转悠。石榴树结的石榴又多又大。大爷爷走了后,石榴树也失去了精神,跟着衰老下来。前边的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夏天里枝繁叶茂,把不大的院子遮蔽的满是阴翳。我就在阴凉、发暗的院子里玩耍。我们搬出来后,二爷爷住过去,头几年我还经常去院子的树下玩耍。后来我离开村子,二爷爷故去,院子空下来,直到最后院子拆除,槐树依旧在路边葳蕤。好几次有人出高价钱要买这棵大槐树,父亲思索再三没有卖。我也与父亲说过,这棵树不能卖,家里没人之后,它就属于村子的。是的,这棵树成了神。它的精、气、神与整个小村子融为一体。每个经过它的人,或感到亲切温暖,或怀有敬畏,或感到神秘。它,是亲人故友,是还在的长辈,是不说话的神灵。
如果在村前画一条绵长的河流,村庄肖像就是完美的。当然会有河流,河流是村庄的血脉,也或者是无可代替的引领。村庄始于河流。想象开初,是河流把祖先迎来,让他在此住下来,繁衍生息,垦田耕种。河流,让完美的村庄饱满、富有。邻村有人曾羡慕地对我们说,你们村上的青年河把东北上的盐碱地都变成了宝地,不像我们村,躲在后面,不靠河,浇地有多费劲。这是一条河流给予村庄的全部。当然,其间会有丰富的细节展开,那属于肖像画的细部。从河流开始,村子里的人们会引出河流的分支,或者挖长长的沟渠。村子里的人们先后从青年河向西北、东北方向开挖了一条地上沟渠、一条地下河流。地上沟渠的尽头有一个大水塘,我们叫坑塘。地下河流一直通向东北,让东北的数百亩盐碱地成为沃野。后来,狗嫌哥的土地都分在了青年河南岸,他就在河岸又盖了房子,乐呵呵地把家搬过去,悠哉游哉地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女儿结婚才搬回村子里。村子里在青年河南的土地少,但很多的时候大人孩子都愿意蹚水过河去种地。种地累了,就下到河边坐下来洗脸、洗脚,男人们会跳到河里洗澡。坑塘边也是不错的地方。围绕着水,我们丰盈滋润。河流,是村庄所有诗意的起源。
这时候,从村庄里走出了人,一个,两个,三个……也许有更多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孩子。画师正好捕捉了这些,村庄肖像画里就有了人群。他们说话或者嬉笑的声音在画面上流动着。村头东来哥屋后根里的树荫下,长庆爷爷、立军在下象棋。这一老一少,老的个子矮小,原先在队上当队长不做农活,后来在外面谋了一个差事,现在退休在家,更加悠闲;少的儿时就身体有病、走路也不方便,不能干庄稼活,但这孩子懂事,就在家里烧火做饭洗洗刷刷不闲着,忙完家里的活就摇摇摆摆地出来活动一会儿。老的为人开朗,说话干脆利落,前几年突然得了脑血栓,说话结巴、含混了。冬天他家里生了炉子,好些人去他家里打扑克,他一个人出来站在村头路口瞎转悠。少的有病但善良,受人敬重,村里的人有时候会与他开善意的玩笑。少的也聪明,下棋、来土方,几乎在村子里找不到对手。往里走就是十字街口,最早是和爷爷、常增大爷、曾祥大爷这些人的地盘,他们抄着手站在这里或者坐在墙根的棒子秸上,晒着太阳天南海北地说闲话。现在这里变成了健身广场,有健身器材,一些老头老太太也像城里人一样健身。白天里,男人们坐在存祥爷爷门口朝向广场的树荫下闲聊。老头们也换了人,原先的那几个老头都走了。原先那些年轻的面孔上也多了苍老的皱纹。冬天里,他们也会在建国家朝向广场的门口的阳光下敲锣打鼓,或者打扑克。晚上,会有放电影的来。电影是老电影。看电影的多是上年岁的老人,还有中年人,他们仰着头,看得认真,有那么一瞬也好像想到了什么,或许是在缅怀旧时光。他们试图在捕捉旧影里的时光,以便在虚幻中回去。我家与长德叔家门口,坐着迷糊爷爷、父亲、母亲、连云大娘、常德叔两口子、西来嫂子。新农村建设,弄得胡同比以前整洁、漂亮了。只是人比以前少了很多。原先狭长的胡同里十来户人家,足足有五六十口人,孩子哭大人吵,打打闹闹的;现在只剩下三五户人家,不足二十口人,几个老头老太太整日里如雕像般坐在胡同里。没有谁能敌得过时光。也或者,变化的是我们,时光还在原来的位置不曾前进抑或后退分毫。
在村庄里的,还有生灵们,它们就在外面身边。它们无所事事地在村庄里游荡。这村庄也是它们的。马或者牛,是我们的畜力,种庄稼的帮手,家家户户都有。我家先是有一匹马,后来换成了牛。马,曾经与牛一样,是村子里常见的畜力。后来牛的价钱提高,人们就都养了牛,畜力与经济兼顾。此后,马就成为我梦中的物象。在怀念里,它是温暖、俊逸、野性的复合体。在马的往事里隐约散发着一些熟悉的人的气息,是养马的人、骑马的小伙伴。偶尔也会想起马在劳累之后它低垂着眼睑的温顺样子,那个时候,它就像我们家中的一员。然后是牛,没用多久,它在村庄里也成了少见之物。据我所知,目前只有发小胜利还养着牛。记得一年家里的牛产了小牛,由于没照顾好,小牛刚生下一会就死掉了,母亲在边上一直流泪。这是复杂的感情,养久了的动物,也会与主人产生相互依赖。最先记住的应该是羊。母亲在前面的院子的磨坊里养了羊,后来听说是让我与弟弟喝羊奶,我们不记得喝羊奶这事情。姥姥家也养羊。我喜欢小羊羔,小羊羔与我们一样,天天在姥姥的院子里瞎踢蹬。姥姥家东屋的前面是一个粪堆,边上是半堵矮墙,我与小羊经常爬到矮墙上玩,然后顺着矮墙爬到屋顶。村子里胜利家养羊,记得他每次去东北的地里干活,总是牵着几只羊在我家门前走过。羊走一路,拉一路羊粪蛋蛋。后来金来、西来、狗嫌他们哥几个先后买了三五十只绵羊在村外放着,冬天里就偷偷把羊赶进麦田里啃麦苗子。羊啃过的麦苗,就死掉了。村子里都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去说他们。一次邻村放羊的到我们村东北的地里放羊,被村里的人逮到,把一群羊都赶回村子里。这些都成了稀有的生灵。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最多的是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十来只鸡。街道上、胡同里、村子的树林子里都会有咕咕着低头觅食的鸡。我与发小们几乎都有趴在自家鸡窝边上偷鸡蛋的不光彩历史。偷了鸡蛋,然后拿着去店子街桥头换钱,攒够了钱买小画书看。若是谁家的鸡丢了,家里的女主人就会爬到房顶上把想象中的偷鸡贼的祖宗十八代叫骂一番,最后累得气喘吁吁才意犹未尽地顺着梯子下来,虽然没有讨回丢失的鸡,但总算出了口恶气。母亲还在家里养过鹅。鹅是看门的好手,比狗都好使,不过有时候这笨家伙连主人也不分。家里养鹅的日子,每次回去我都会在家门口喊人,不过首先迎接我的就是伸着长脖子哦哦地叫着的七八只鹅。见此我会在门边随手抄起木棍自卫。那时候小女儿才一两岁,在乡下由母亲看着。小孩子天天在院子里与鹅在一起,我担心她被鹅啄了。母亲看了我的表情笑着说,家里的鹅谁都啄,就是不啄小妮子。她天天蹲在院子里看着鹅,有时候她一起身还吓得鹅都四散开呢。与养狗不同,养鹅是为了卖鹅蛋。收鹅蛋的来了,走过每一条胡同。女人们把攒下的鹅蛋交给收鹅蛋的,收鹅蛋的问清男主人的名字然后用铅笔写在鹅蛋上。过些时日,孵不出小鹅的就会被根据上面留下的名字退回,女人再把当时收下的鹅蛋钱算好还给收鹅蛋的。退回的鹅蛋被腌制或者炒菜用。鹅因为能补贴家用,只有女人喜欢。男人喜欢的是狗。对于狗,我又爱又恨。六七岁的时候我被狗咬了小腿肚子,从此害怕狗。后来发小送给我一条狗,养了几年,说是禁止养狗,被秋来哥宰了。他送我狗肉,我不敢吃,家里人也不吃。几年里,它早已经成了家里的成员。还有鸭,有猫,还有黄鼬、狐、刺猬、蛇这些少见者,还有老鼠……它们独立特行,也偶尔在村子里露面,我们会被它们中的一些吓一跳,也会把其中的一些祸祸掉。还有太多我们叫不上名字的。它们一直或明或暗地与我们在一起,为我们喜爱,或者厌恶。有了它们,村庄才不孤单。它们也是村庄的住户,有的比我们还要长久。
有建筑,才会构成村庄的大致模样。所谓的建筑,就是一个个毗连的农家院。一个个的农家院落把村庄分成一两条主要街道和大大小小七八条或者十几条乃至更多的胡同。院落、街道、胡同让村庄有了基本格局。房屋总是深深地烙刻着时代的特色。原先是土房子,房屋是土木结构。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就开设土木工程专业。土房子昏昏欲睡,闭上了嘴巴,成了文物或者记忆。水泥、钢筋、瓷砖成为房屋的基本材料,楼房也不再是村子里的新事物。四十年前,我们搬到后面与大爷爷住一个院子。父亲盖的砖与泥土混合的房子,房顶挂瓦,大爷爷依旧住他低矮的小南屋。小南屋是土的,墙体厚实,夏天里一进大爷爷的小南屋,就有一股凉凉的感觉。下乡扶贫,去所在村的大队部,领路的越过挂了牌子的、好看的大队部,去了后面的旧房子。问原因,解释说砖瓦房好看不实惠,夏天热冬天冷。然后领路的指着土房子的墙说,你看这墙多厚实,夏天晒不透冬天冻不透,冬暖夏凉,队上也不富裕,这样夏天少用点电冬天少点点煤。对门迷糊爷爷住在他的土房子里,队上说给他盖新房子,他不去。他说他离不开土房子,砖瓦房住不惯。他说没几年的活头了,就让他在土房子里踏踏实实地走吧。土房子与土地散发着同一味道。阴雨天偶有受潮的霉味,也是大地的味道。散发着霉味的还有常年在南墙根里的神仙屋子。几乎多数人家都有神仙屋子。我家的神仙屋子就是立起两块土坯,上面斜搭两页瓦。神仙屋子好像是奶奶的专属,每年她都让爷爷给她重新搭一次。神仙屋子里供三仙。三仙是龙仙、狐仙、柴仙,即蛇、狐狸、刺猬。与奶奶一起的福增老奶奶、玉柱奶奶、和奶奶这些老太太们称呼这几种动物为仙家。有时候奶奶把我惹急了,我就会报复性地去捣毁她的神仙屋子。她气得直打哆嗦,又追不上我,只能把我上下骂一通,然后让爷爷再给她把神仙屋子搭好。这一波老太太之后,村子里已经不见神仙屋子了,几乎不再有神秘气息。神秘气息是村庄精神不可少的厚重。村庄日渐单薄。
最庄严的是祠堂。一个村庄,应该有祠堂或者宗庙。这是祖先们居住的地方。祠堂是肃穆的圣殿。祠堂建筑宏伟,有太多的讲究与禁忌。我们被禁止去祠堂。祠堂冲门是影壁,这是每户人家所没有的。祠堂建筑的木、砖、石上有花纹。对此,我们不明就里。祠堂的院内干干净净的,好像每天都有人洒扫。大门的正上方有好看的题字,大而有劲。在祠堂里,能找到自己的来处。有大事的时候,我们会被喊到这里来。在祠堂里,我们会产生莫名的敬畏。大家都毕恭毕敬的,接受长者的垂询或者教导。祠堂的边上,就是学校,孩子们都在这里接受启蒙。祖先在边上,老师在眼前,孩子们也不敢过于放肆。当然,这只是乡村肖像画的想象部分。祠堂早就没有了,我从没有见过村子里有祠堂。我们缺少了敬畏,失去了仪式感,模糊了出身,我们成了一个个来历不明的人。想想我们日复一日的行走,轻飘飘地没有了根基,这有多荒谬。
村小学不知什么时候空下来的,我曾经在那里读过书,我邻村的初中同学还来学校代过课。我清楚地记得在这个学校上过课的每一位老师,教过我的,没教我的:范老师、存祥爷爷、新华叔、孟老师、张老师、书芹(本村的女孩,我们一直同学到高中)、国民(邻村的,我中心小学、初中同学),村子里的人们尊敬他们每一位,对他们心存感激。当父母把孩子交到老师手上的时候,会毕恭毕敬而略带羞赧地与老师说:“老师,就当您自个儿的孩子吧,调皮捣蛋了,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完了转身狠狠地对自家孩子说:“一定听老师话,不听话回家再拾掇你。”此后,父母们就不再轻易踏进这个神圣的院落。现在孩子们都出去读书,家长接送或者坐校车。孩子们不方便了,家长也把时间耗费到接送孩子上。重要的是,好像是村子失去了某种什么东西。再小的学校,也是神圣的地方。村小学里生长着村庄文化的根。一个村庄的文脉由此绵延。听到孩子朗朗的读书声,大人们就觉得生活有了奔头。也学会克制着自己,去明礼仪……村小学成了一些人心里飘忽的影子。十几年前,给人家做养老女婿的天增爷爷一家回到村子里,没地方住,就买了学校暂住。没过几年,他们就在学校原址盖了新房子。他们一家可曾隐隐听到孩子朗朗的读书声?
祠堂、学校应该是村庄肖像画的神来之笔,也是村庄想象的部分。村庄里,还有什么将要成为想象的部分?当想象也失去依凭的时候,村庄也就随之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