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盘带”都是为了“临门一脚”

今年是我从事诗歌写作四十年，从1979年开始写诗，1981年发表处女作。四十年来，只有1994年至2001年间，我是只读书，不写作的，中断了六、七年。这期间，一个人能读多少书？我大概杂七杂八地读了六、七百本。读书，读书人追求的是：把书读“薄”的境界，我的心得也如此。但是，从形式上看，我读过的书（尤其是反复阅读的），因为勾勾划划，折角夹条，反而越来越“厚”了。2005年《诗刊》组织了几位诗人“重走长征路”，姜念光看到我带了一本书，随手拿起翻了翻，让他大为吃惊的是：这本书里，几乎所有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都写了一些什么呀？”

“思想的碎片……”

后来，我把这些“碎片”中，与诗歌有关联的部分，整理出版了《读诗笔记》。

我把这些“思想的碎片”，摘录几节，与读者分享：

“认识论将人大体分为两类：对于真理，第一类人或多或少与之保持一段距离，表现出一种思想高度上的谦卑或行为逻辑上的迟疑，这种人居多；第二类人则千方百计寻求与事物同步、甚至衡量事物发展前程的可能，表现出一种思维的预见和深刻的洞察，这种人极少。他们终因出众、超群、责无旁贷，而成为领袖或者诗人。”

“艺术鉴赏，是个性对个性的激越发现，激越感召和认知。如同馒头喜欢红豆腐，而大葱喜欢白豆腐一样。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种经验的‘嗜好’。”

“诗歌，只与诗人建立灵魂通道，并通过诗人传递、扩散、暗示、感应信息和经验。如果说，诗歌是一串串灵魂的密码，那么破译它们的钥匙和权力，始终并且永远掌握在诗人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才是真正有能力评价诗歌的人。”

“暗示的指向是：尚未被人类认知的事物，所相似的部分；象征的指向是：已经被人类认知的事物，所相邻的部分。”

“悖理是思想的极端，它超越思维，如同冰峰上的雪莲，孤高凌驾于世，它的绽放不是为了炫色，而是为了绝尘。在悖理背后，深邃往往以幽默乃至荒谬的方式，替代逻辑。”

“诗歌的悖理，与数学的悖理或科学的悖理一样，都有着深邃、诱人的光芒；数学家说：一个证明如果需要五个条件，它肯定错了；真正优秀的思想都能够简化，并能够解决原定义之外的问题；科学家说：假设一个与金字塔相同大小的钟，一年敲一下，一千年后，钟里的布谷鸟才会自己飞出来。如出一辙。”

“诗歌艺术，实际上就是最大限度地调动具有无限变量或可能性的词汇，使之远离混沌状态，使之澄明圣洁的艺术。诗歌拒绝乘法和除法，乘法只不过是加法的重复，而除法只不过是减法的重复；而诗歌，喜欢古老而优雅的‘手工’方式。”

“在感受到的所有现象中，透进一束思想的光亮，这就是所谓的洞察。钉子和蚊子，就是这样做的。”

“哲学抽象着诗人的感性经验，并使它们抵达——诸如黑白、内外、大小、高低，这样纯粹、朴素、简单的二元境界。”

“诗歌不排斥形式。诗歌依赖旧形式，繁衍新形式，周而复始。所有的艺术都是形式化的思想。”

“风格即形式。惟有形式，能够使流动的事物成为神物。形式具有繁简语境的双重功能。因为语言本身，正是更高级的形式。形式，就是用相同的手段，差异不同的事物。”

“朴素是一种内力，它用最普通的方式深入人心，却极少人能够做到；如同人人都知道直线是最便捷的传递路径，但未必人人都能在语言叙述过程的曲折中找到直线。”

“高贵呈现内心的向度。高贵不是贵族。高贵拒绝虚伪、低劣与粗俗，不拒绝真实、贫穷与世俗。高贵并非精神元素中必不可少的唯一要素。更多的人吃着喝着，活着笑着或哭着，无所谓高贵卑贱。人，可以不高贵，不可以不吃不喝；诗人可以不吃不喝，但不可以不高贵。高贵不是诗歌建筑中的必需品，她更像奢侈品。对诗人而言，你也许一生都不会与她相遇，但你做梦都想着那一刻。”

“病句往往在‘大处’遵循文理，在‘小处’破坏文理。病句的制造者不是低能，就是大师。诗歌其实就是：放对了地方的病句。”

“闲笔，不是一件艺术品中的主体构成。它们更像石器上的不规则花纹，甚至玉器上的斑瑕，它们绝对是柔软的，炫目的，天赐的——闲笔不闲，瑕不掩瑜，境界就出来了。史上所有的文学大师，都是闲笔大师。”

“怎样甄别一首好诗？我常常使用这样一个比喻：剔骨的肉与剔肉的骨；语言为肉，诗意为骨；技巧为肉，思想为骨；赘肉裹骨，那是一只羊、一头猪或者一头牛；反之，赘肉剔尽，骨肉分离，则是科学、数学、化学，甚至医学；诗歌其实就是：科学加一只羊，数学加一头猪，化学医学加一头牛。”

“真正的诗歌都藏有诗人精心埋设的情感‘暗钮’，它们有时藏身在惆怅里，有时藏身在叹息中，有时仙踪鬼蜮，有时神影迷离，找到并且转动它，阅读才有可能被导入私人化的经验通道中去——阅读不是寻找所有的诗性装置，而是打开唯一的修辞‘铁门’。”

……

在与诗歌同行的路上，我常常感怀于这样一种知遇：不是因为付出有了回报，不是因为修为得到了尊重，而是自我的虔诚，具有了更广大的情怀，具有了更宽泛的接纳：我们在被感召的路上，同时也感召了别人。

可以说，知行合一，是我四十年创作生涯的努力方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