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集（组诗）

陈 亮

且停记

我的住处是间阁楼，顶子是松木的

壁纸的花纹波斯般诡异

床头柜浮雕着古代的人物

床是席梦思，吊扇硕大

它的旋转会让灵魂渐渐出窍

衣柜裂了很大的缝

让我经常怀疑有人在此藏匿

隔壁住着酒号的学徒

有多种口音，一律少年老成的面孔

边窗外是遮蔽的，白天会有光

从天窗强烈地投下来

后半夜睡不沉，依稀中

我会透过天窗，努力去寻找

天上那些模糊的亮点

这时候，我似乎又回到了山东乡间

一个少年偷偷爬上屋顶

用一根粘知了的杆子

去粘那些矮的星星，那一刻

他感觉自己是离星星最近的人

香椿

每年春天，父亲领着我浇完菜园

总会去摘园边上

那些香椿的嫩叶

拿回家揉一揉

再拌上盐末和味精

每一次我们都会吃得小嘴发绿

衣服和头发上

也都沾满了香椿的香

风一吹，那种浓郁的香味

会让人眩晕或飞起来

而那些暂时被摘光了叶子的香椿

光秃秃的，很像父亲

空空的手指

今年春天

当我独自走进菜园

才发现香椿的叶子已经很老了

繁茂的叶子在风中翻动着

发出粼粼绿光

恰好遮掩住了我的悲伤

训诫

全村唯一的一棵桑树就在我家

每年夏天，结出很多紫黑的果实

然后被收药的人拿走

父亲从小训诫我说

千万别吃，会毒死人

我见过人是怎么毒死的

那是邻居小雪的娘

因为赶集把打酱油的钱被小偷偷了

被小雪的爹狠狠揍了一顿

就喝了墙角的农药

满地打滚，口吐白沫

嘴唇紫黑紫黑的

很像桑葚的颜色

我也因此成为我们村最听话和胆小的人

因为那些训诫

我很晚才接受到桑葚的甜

那些甜，紫黑色，透着酸，让人颤栗

荒野

所有的电线杆都说，邻省的玉皇村

出了一位奇人，在中午10点

至11点之间有神仙附体

能知晓人的前生后世

苦闷多年的我

决定求她去指点迷津。到玉皇村

大约有两条路，一条是

车流滚滚的柏油路

一条是落叶纷纷不能车马的小路

步行需要三天时间

为了表示虔诚，我选择了后者

路上，我遇到一只施展幻术的狐狸

被跟随的狗吓跑了，又遇到一个

打劫的土匪，抢走了我的盘缠

经过一个路边野店时

决定在那里过夜

顺便乞讨些饭食充饥

当我第二天醒来，才发现野店

消失，所有的道路和方向

消失。我已经置身于一片混沌的荒野

雨点

母亲在地里蹲着干活

父亲的坟就在地头上

母亲有时候会抬起头朝父亲那里望一望

然后继续低下头干活

实在累了，就会走过去

倚着坟头喝水，吃干粮

或眯着眼睛出神

嘴里念叨些什么

这时候，北平原异常安静

风轻轻揉着细碎的草花

和骨灰样诡异的蝴蝶

这时候，隐身的虫子

叫声会突然强烈起来

刚才还极为晴朗的天

猛然落下几个生锈的雨点

傻子

每年春天都会有人来此上坟烧纸

靠近坟头的桃花开得最繁盛

每一次都不会听见哭声

只有一些纸灰在空中乱飞

那些摆供的果子和面食

都被一个傻子拿走了

他浑身漆黑，如从灰里出来

他边吃边笑，然后无影无踪

他扔掉的果核来年会生出很多的幼苗

在角落里傻傻地摆动手掌

仿佛等待有人来认领

我几乎每年春天上坟时

都会看见这个傻子

他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

对于我们来说永远是个谜

绿

绿是一大片饥饿的野兽

刚刚睡足。羊抬头

有些呆了，忘记吃草

此时，有雨线垂下

斜斜的，如老电影的幕布

小路如网

一辆小轿车摇摇晃晃迷路了

司机摇下玻璃

用普通话焦急地询问一只鸟

很快就苍茫了

雨停。小轿车生锈

干瘪。成了一小堆废铁

镜子

结婚时，我们置办了一面大镜子

开始几年我们经常擦拭

慢慢的就懒了

慢慢的就成了遗忘

到如今，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擦了

甚至被儿子打出的一条裂纹

也被我们忽略。直到有一天

当我想把它擦拭出原样时

才发现有很多斑点

不管我多么用力

也永远无法祛除了，我就喘着气

怔怔地呆在那里

这时，镜子里出现了

一个锈迹斑斑的中年男人

有着三角皱褶的眼，充满敌意

非常陌生，我已经认不出他是谁

仙山

“那是大海深处的一座仙山”

很多的人都在路旁或酒肆里纷纷描述着

描述得越多

仙山的吸引力就越大

我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抵达仙山

为此，我准备了很多年

而当我千辛万苦抵达这里时

已经是人到中年

当我饥肠辘辘爬到山的最高处

我却只看到了几块巨大的石头

指着浩瀚的星空

其它什么也没有

哪怕是一只丑陋的鸟，几棵笨拙的树

就失望地离去了

为此，我却获得了极大的荣誉

因为我是我们那里

第一个抵达仙山并爬上山顶的人

而我对于仙山的描述谁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