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街
2019-11-13孙葆元
孙葆元
一
泰山顶上有一条天街,为什么叫天街?哪条街上有云彩?天街上有。哪条街上有霞霓?天街上有。与云霞共舞的街不是天街是什么?天街古老,老辈的人说,从汉武帝朝觐了泰山就有了。所以天街是一条古街。从汉武帝到今天有两千多年,两千年来街上走着的人走成了神仙。神仙也在这条街上走着,走到山下去,走成了人间。都说人神殊途,在这条山道上人神一途。煌煌天街,碧瓦映日,墙砖如城,它是怎么建起来的?
建?居住在天街上的人摇摇头说,山巅无砖无土,拿什么建?天街是挑上去的!
就望着挂在青天里的盘道发懵。挑,怎么挑?
说这个话的当儿,董承良正收拾着杠子、铁索,准备上山。跟随在身后的是他的女婿吕阶山和两个远房侄子董贵、董金城,都是精壮的小伙子。这是一组家族运输队伍,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条山道上,千年来走着一个个这样的家族阵群。董承良走进货场,查看排成一片的预制板,今天就扛它!他把挑说成了扛。挑和扛不一样,挑是用扁担,扁担很长,两头上翘,把货物挑在两头担在肩上,人走上石级,随着步子那扁担就忽闪忽闪地颤,从脖子两边伸出去的扁担此刻就成了力臂。物理学上说,力臂越长越省力,祖祖辈辈以扁担相传的挑山工没有学过物理学,他们用肩膀悟出了这个省力的道理。伸长了的扁担才能让物体忽闪起来,忽闪是物体的下落和抬升。物理学上又说,物体下落时重量为零,挑山工利用物体在一个阶梯一个阶梯下落时的减力,培养了挑山的智慧。预制板就不能挑了,一块板,水泥与钢筋筑成,重千余斤,会把扁担压弯压断,再说,这玩意也不能忽闪,试想,在险峻的山道上,谁能扛着千斤重量忽闪?这种重物只能平稳地往上扛。扛重物需用杠子,杠子又短又粗,硬木制成,杠子穿过捆绑重物的铁索,人一边一个,贴身挺立在重物旁边,一块预制板需要四个铁汉才能扛起来。发一声喊,步伐整齐,在攀登的石阶上走出铿锵的韵律!
当后生们把铁索死死地扣住,董承良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董金城说,叔,我锁死了。董承良没听他的,仍旧仔细地用扳手试过。年轻人毛糙,走上石梯,锁扣松了可不是玩的,那千斤板子会像坐滑梯一样向山下冲去,而且越冲越快,谁也挡不住,轧则死,碰则伤!物理学上叫重力加速度。董承良不懂什么重力和速度,他管这个叫滚坡。乾隆十一年,工匠们把一块碑石往山上运,走到十八盘,拴碑的绳子磨断了,巨大的碑石冲倒了后边的挑山工,像野马脱缰,一路直下,碾压了数十登山人,挑山工,这是搏命的营生!
吕阶山让董承良和董贵在前边,他拉上董金城殿后。这里边自然有个缘故,大凡大面积重物倾斜,重量都在下面,董承良五十开外,董贵才二十出头,一老一少,自然要保护,他就把轻的一头让给他爷俩,他拉着董金城挑起了重头。
董承良没有推让,他是这个群组的长辈,蹲下身把杠子压在肩头,大喝一声,起!预制板就稳稳离开地面。董承良又一声喝,走!如同仪式,四条汉子步伐整齐划一,迈上了山道。从山脚到中天门,他们走得闲庭信步。在中天门喝一口水,喘息一会,换了肩,真正的险道在等着他们。吕阶山明显地感到肩上的杠头沉了,他挺起腰,蹬直腿,眼睛盯着脚下的石阶,和着鞋底踏在石阶上的节奏往上攀登。挑山工们不喊号子,喊号子消耗体力,泰山的挑山工在十八盘上深深地呼吸着,裸露着脊梁,那脊梁像山岩一样筋是筋块是块,肌肉一块块堆积在他们的躯体上,向这些赤裸的躯体看去,能看到这是起伏的岩石!此刻,吕阶山的前胸带动肋巴扇一同起伏着,发出沉重的呼吸。呼吸就是他们的号子,脚步与呼吸一个节奏,向自己也向同伴发出勇敢的冲锋号角。
一个人影从吕阶山眼睛的余光中闪过。他本是低头攀登的,心无旁骛,脚踏实地,可能是感应,不经意间他的眼睛扭向了一边,心里不由颤抖了一下,他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吃力地往山头攀登,她穿一身红色的运动衫,浅灰色的运动鞋,走两步停一停,大口喘着粗气,停下来便捶腿捶腰,一副体力难支的样子。
女人的眼睛也在向这边扫视,从走相就可以看出,她是从后边赶上来的,气喘吁吁地在每个挑山人的脸上寻找着。这时候在吕阶山脑海里一个模糊的影象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也穿着一件红衣服,不是运动衫,而是一件对襟的红棉袄,红棉袄把她的脸都衬红了,脸上镶着一对黑梅子一样的眼睛。如今那张脸不再红润,极度地气喘让它有些苍白,可是那两只黑梅子依旧,她是韩露!曾经装在他的心里,温暖着他,慰藉着他,给过他无限希望。眼神的碰撞是心灵的沟通,此时韩露也认出了他,呼叫着从石阶那边跑过来,阶山,阶山,你让我好找!
女人还没跑到吕阶山跟前,就被董承良厉声喝住,站远点,不要靠近!
韩露吓得立在原地,刚刚兴奋起来的脸上立刻写满失望。
吕阶山向她点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收回眼睑,低着头又一步一步盯紧台阶,向前,向上,攀登而去。此处叫十八盘,是登泰山的最要紧处。仰起头往上看,一千六百三十三级石阶从天上挂下来,其险让人胆寒,多少登山人到此却步。有山谣念道: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上了十八盘就无退路。无数的勇敢者鼓足余勇,奋力攀登,登上去,瘫倒在南天门上。韩露喊的不是时候,董承良率领的汉子们正气运丹田,憋起每一口气征服脚下的每一级石阶,一说话就破了气场,气场一破整个人就瘫下去,再也扛不起肩上的杠子。你这臭婆娘没眼色,偏偏在这个时候晃爷们的眼,还没深没浅地浪叫着,勾魂哪?董承良怎么能不生气!他是老挑山工,知道怎么喊这一嗓子,知道喊完了怎么提气,换个人就瘪下去了。杠子有四极,如天之四角,一个角瘫了,那片天就塌了,遗祸于道,牵连于山!
韩露被喝住,目送着吕阶山走出十几级台阶才回过神来。她恍恍惚惚地望着吕阶山裸露的后背,跟着那张脊梁往上走。以前看到的都是穿着学生服的吕阶山,即使在球场上他脱掉制服,她看到的仍然是穿背心的吕阶山。现在他的脊梁清晰地横亘在她眼前,每一根筋脉,每一块颤动的肌肉都看得清清楚楚,阳光把脊梁染成铜褐色,她在她居住的城市见过街头的铜雕塑,那些雕塑就是这种颜色!吕阶山的脊梁下面是一条黑裤子,裤腿高高挽起,一直挽到膝盖以上,腿就露出来,那两条腿不粗,也充满了铜褐色的力量,你看他脚下那双运动鞋,登在粗糙石板上,踩变了形,歪歪扭扭的,是一种力量让它扭曲。韩露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不再感到登山的吃力,她紧紧地跟定那个脊梁,能闻到脊梁上散发出来的汗液味,这个味曾经属于她,现在离的远了!
董承良率领的汉子们登上南天门,步伐就轻松起来,如一块云彩向天街里飘去,最后停在一片建筑工地上。韩露远远地跟着,看到汉子们卸下肩上的预制板,才停住。可能是惮于董承良在山道上那声断喝,她不敢上前。
抽出杠子的吕阶山向她走去。
“那是谁?”董承良拦住吕阶山问。
吕阶山说:“我的一位同学。”
董承良没有再说话,把身体让开,让吕阶山走过去。
吕阶山向韩露走去,那张脸越来越清晰,沉在心底的往事也越来越清晰。他的心咚咚地跳着,他提醒自己,不能走快,也不能有任何异样,因为三双眼睛都盯在那张赤裸的脊梁上,他甚至能感觉脊梁上眼光的灼热。就这样他走到韩露面前,他问:“旅游来了?”
韩露说:“回来看看,也来看看你。多少年没见了?”
吕阶山脱口而出:“二十二年了吧?”
韩露笑了,“记得那么清。”
吕阶山也笑了。
韩露说,到宾馆去找我吧,这里说话不方便。随手给了吕阶山一个地址。那座宾馆在山下。
二
韩露是吕阶山的同学,住在吕阶山的邻村。两个村子相距五里,去市里上学他们共走一条道。韩露的村子在后,吕阶山的村子在前,所以韩露总是动身早,归家晚。韩露长得漂亮,不知什么时候就接到男生递过来的纸条,那些纸条写的温情脉脉,甚至是对她的夸奖,可是递纸条行为就是对韩露的骚扰,她一进学校门就心神不宁,怕接到纸条,一分心,学习成绩不断下滑,连最简单的试题也能出错,没少受老师的批评。进入高中就进入高考的备考阶段,学校要求学生们上晚自习。晚自习课上有老师辅导,每天的学习日程都像急行军。这就苦了韩露,她家离学校远,而且要走很长的山路,白天好说,下了晚自习再走上这条路,别说韩露,就是一个汉子心底也有丝丝惧处。就是在这条回家的路上她认识了同路的吕阶山。
开始韩露不好意思和吕阶山说话,只是远远地跟着他走,夜路伸向荒凉,路上的人越走越稀少,韩露的步子就快了,紧紧跟上吕阶山。吕阶山知道全校最漂亮的女生跟在身后,后脊背像被一只柔和的手抚摸着,便生出些从未有过的异样感。他幸福地走着,长长的路走短了,走到村头,他站住了,这时他回过头,看到身后的韩露也站住了,他不敢造次,默默转过身向村里走去。他身后的韩露说话了,她说,哥,能送送我吗?吕阶山刚才那个不情愿地转身似乎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他转回身来,默默跟上去。现在韩露走在前边,他跟在后边,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相伴着走过五里路程。直走到韩露村头,他站在远处看着韩露拍门,院子里传出回音,门打开了,韩露消失在门里,他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他们没说一句请求的话,到家时,他径直走过自己的村庄向前走去,只不过把脚步放慢了,等着韩露撵上来,让她走在前边,他像一个护卫者,为她挡住骚扰和夜幕中传说的鬼魅。就这样他们走了三年,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变成了并肩而行的两个影子。高考说到就到,报考前的一个夜晚,他邀请她报考同一城市的大学。她说,我考不上的,不管你考到哪里,我都在村里等你。他则说,不管我在哪里落脚,都等着你过去!
他踌躇满志,在一个夏夜的山路上与她做出终生的约定。
那一年,他从夏天等到秋天,许多同学都拿着通知书走了,他没有等来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他落榜了。开始她还时常过来安慰他,她鼓励他振作起来,再搏一场。他在她的话中振作,连搏两年,身边连希望的泡沫都没有泛起,他知道自己晋身的路走到头了!从此韩露再也没来找过他。几年以后,在集市上碰到同班另一位女同学,同是榜下沦落人,才知道韩露早已远嫁到南方一个大都市,她的丈夫竟是当年给她递过纸条的蔡永嘉。
吕阶山大吃一惊,蔡永嘉考上大学了?
那个同学说,不仅考上了,听说还是东南一所名牌大学。如今不是讲破格选拔人才吗,他是那个城市主管经济工作的主任!
吕阶山更吃惊了,那所大学就是他报考的大学!就说,就凭他写小纸条那张脸皮,就凭他考试抄别人卷子的德行……他没有说下去,再说,对人不恭,好成绩不会永远属于你,蔡永嘉凭什么不能超越?
吕阶山站在酒店门外,尽管他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大堂经理还是拦住他。经理说,你揽活应该到门外去,在这里是揽不到活的!
他说,我不揽活,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谁?
他拿出一张名片,名片散发着香气,上方写了一个房间号。他把名片递上去。经理看了一眼,指着电梯门说,从这里上去,右拐就到了。
韩露在屋子里等着他,看到他进来,十分妩媚地迎到门口,她想拉住他的胳膊,伸出手去,又停住了,便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吕阶山也没话找话地说:“老同学回来了,总得来看看吧。”
韩露问:“这些年,你好吧?”
吕阶山苦笑着说:“算好吧,继承父业,挑山呢!”说着瞥了韩露一眼。
韩露全没有了当年的羞涩,浑身华美,透着人主的居高临下,她没有回避吕阶山的眼光,迎着那眼光问:“不想换个地方吗?”
吕阶山再次苦笑:“换,往哪里换?这一辈子就是登山运动员了!”
韩露咯咯地笑起来,“你还挺幽默!”
吕阶山这回是真笑了,说:“过去年少,不懂的人生的艰辛。尝到了艰辛,吃的再好住的再好都化解不了,只有幽默才是最好的宽心。”
韩露:“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有一个大公司承包了到国外修铁路的项目,急需工程人员,你愿意去不?”
消息来的有点突然,打破了吕阶山以前所有对美好的想象,也就是说,韩露伸出了杨柳枝,向他洒下了甘霖,只要攀住这根枝子,就可以跳出这座大山。山外有什么呢?他曾站在这座山的玉皇顶上向远处眺望,即使晴天远处也莽莽苍苍,人生能看多远?远处的人生都是莽莽苍苍。莽莽苍苍里才藏着未知的憧憬。可是莽莽苍苍里也有未知的恐惧。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面对未知,不知怎样应答。
看他难决,韩露说:“薪酬你不用担心,每月三千多美元。”
好家伙,人家发的不是人民币,而是以美元计酬!前所未有的惊喜给他带来更大的恐惧,他说:“问题是我不会修铁路呀!”
韩露已经听出来,说出担心的人其实心已动了,就说:“去的人不都是技术人员,还有工人、监理、保障人员。你能担得起山,就能担得起铁轨钢梁!”
吕阶山便问:“哪个国外?”
韩露说:“非洲。”
吕阶山说:“这件事,我现在不好回答你,我得回家商量商量,毕竟是出远门的事。”
韩露说:“行,商量好了,你给我打电话,就是名片上那个号码。”
三
韩露等了两天,没有等到吕阶山的电话,心下便奇怪,即使反悔也应该回个话呀,现在吕阶山连个回绝都没有,这不像他的做事风格。虽然分别了这么多年,韩露了解吕阶山,那三年的相送,韩露认定他是个言必行、信必果的人。从他对外出务工的询问,韩露看得出他心动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回话呢?韩露决定再去找他。
泰山壮观,山道上的挑山工更壮观,在浩天石蹬之间,他们像蚁阵,负起重载,排起队形,蠕蠕攀登。如果在这样的队形中寻找一个人,很难。挑山人不是形只影单的壮士,他们是一个协同合作的群体,山顶那条天街也不是一个人挑出来的,是一群人,千年不息地攀登,从一辈辈人的肩上积砖成宫,积瓦成殿!韩露选择了货场,从这里寻找比较容易,她起了一个大早,在货场出口处等着吕阶山出现。当吕阶山披一身晨曦出现,韩露没有注意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她一阵激动,迎过去,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阶山,考虑好了没有?
吕阶山没有说话。他身边那个女人却迎向韩露,十分不礼貌地问:“你就是那个韩露?”
韩露看出了女人的不友好,也猜出了女人的身份,出于礼貌还是问:“你是……”
女人不想被对方牵着思路走,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强势:“你要把铁驴拉走,你是什么意思?”
吕阶山怎么叫铁驴?韩露想笑,然而这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人员陌生,气氛不和谐,哪个跟你嬉皮笑脸?她向吕阶山望去。
吕阶山向她递过一个眼神,这个眼神别人不易察觉,她读懂了,这个眼神告诉她,吕阶山承认自己就是铁驴!她想缓和这个气氛,猜疑会误了她的大事,于是说:“你是嫂子吧?我的意思阶山没告诉你吗?我想介绍他出去闯一闯,他不能老做挑山工是不是,现在能挑千斤,老了怎么办?”
吕阶山的眼神也被那个女人察觉了,她读出的是眼神中的默契。与男人交流有时不是用话语,眼神交流更是入心入肺的映照。都是做妻子的,知夫莫如妻,读不懂男人才是傻妻。便说:“你的心真好,二十多年了,你扔下阶山,现在怎么想起他来了?告诉你,晚了,吕阶山是我的人!”
这话就说的挑衅十足。吕阶山赶紧制止:“茜堇,人家不是这个意思!”
叫茜堇的女人拿白眼扫了一眼韩露:“你当然得护着她,她是你的心肝嘛!什么意思?你看她那勾引男人的样,上非洲去,什么非洲,飞洲吧?你们想远走高飞,也得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韩露全明白了吕阶山失约的原因,现在她不仅劝不走吕阶山,反而把自己也陷入一个桃色的陷阱之中,无数桃色的脏水兜头泼来。这边一吵闹,就有几个年轻的挑山人围上来看热闹。她只能替自己解围,便说:“嫂子,你真误会了,我介绍阶山出去,是想帮他改变现在的处境,也是改变你的处境。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和他同行,我保证你出行方便。”
茜堇说:“我们没有那个命,我们的命都是这个大泰山给的,守着它就是今生的命!”
围过来的年轻挑山工中就有董金城和董贵,那天在玉皇顶他们见过韩露,尽管韩露穿着红色的运动装,神采里的华贵让两位侄子暗暗称奇。现在从茜堇嫂子的吵闹中他们听出这个浑身华贵的女人并没有拐卖人口的恶意,况且阶山哥和人家天壤之别,你看看人家,雍容之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站在那里像天女下凡,说她是泰山老奶奶的孙女一定有人信!再看看阶山,连我们俩绑到一块,破衣烂衫,连庙里的小鬼都比我们体面。董金城心动了,凑到韩露身边问:“这位大姐,听意思你想介绍阶山哥到非洲去,做什么营生呢?”
韩露看了董金城一眼,话却是说给茜堇听的:“修铁路。”
没想到董金城却说:“我们能去吗?”
这有点出乎韩露意外,她犹豫了一下,原本她的计划里只想带着吕阶山走,带上他老婆也未尝不可,现在让董金城插了一杠子,拒绝吧,就显出了这次招工的不真实,不拒绝吧,倒难以处置。犹豫了一会,说:“我回去以后可以推荐你们!”
韩露没有想到茜堇一直防贼般盯着她,她神情的微妙变化都看在茜堇眼里,就冷笑着嘲笑两个董姓兄弟:“你们怎么看不出眉眼高低呢,照着镜子看看,人家是冲着你们来的吗?你们算哪个山上的猴子?”
话越说越离谱,吕阶山劝谁也劝不住,他要保护韩露,起码韩露不是来挑拨他们家庭关系的,人家是为他谋出路来的,太伤人了!他惭愧、抱歉,他要尽快地结束这场尴尬,遂走到韩露身边,说:“你带来的消息太突然了,我和你嫂子都没有思想准备,等下一批吧!”
韩露脸上就露出失望,顺水推舟地告辞:“也好,如果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韩露听出来了,吕阶山并没有死心,他还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的时间不多了。
四
茜堇不认识韩露,但是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是丈夫学生时期的恋人,以后甩下他投奔更有前途的男人去了。当吕阶山兴冲冲地把去非洲挣大钱的消息告诉她,她一百个不相信。哪个傻子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招一个去非洲的打工仔?说是做监理,骗谁呢,先问问铁驴他懂吗?是铁轨铺在枕木上还是枕木铺在铁轨上?他连火车都没坐过,还去修铁路,不叫铁路把他修理了就不错!茜堇不愿意让铁驴离开她,她喜欢和铁驴和孩子团聚的日子,挑山是苦了点,现在的挑山人和她父亲那一辈人比,挣的多多了,她们家不缺钱!挑山是山里人的活法,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打有泰山那一天起就有了挑山人。当人人都畏惧重担在肩的时候,挑山人把畏惧担在了自己肩上。那是哪个祖宗说的来着,重于泰山。铁驴们用血肉之躯挑起泰山,让嫁给他们的泰山娘们无比自豪!在她们眼里这是一群顶天立地的汉子,唯有在这条山道上才能完成顶天立地!连皇上都从大老远的地界跑来向泰山磕头,生在泰山长在泰山就是仙。神仙不会老,人要老的,将来老了,挑不动了,她就和铁驴在天街上摆个摊,住在山巅,守在山巅,青山绿水是要有人守护的!所以,别说是韩露,谁来了也别想把铁驴拉走!
吕阶山与妻子茜堇发生前所未有的激战,这个娘们什么眼界?营商环境,国际化,走向世界,这些道理她屁也不懂,就知道守着一座山念念叨叨。泰山老母能保佑你什么?你以为挣了几个钱就是老母开恩了,山外比你钱多的人有的是!韩露若不看在同学的情分上能千里迢迢找我吗?
茜堇说,屁!我看姓韩的那个妖精没安好心,你看她那个样,泰山的女人有那样的吗?她是来拉你私奔的!
吕阶山说,你怎么不往好处想人家,要不是我当年帮助过她,她能跑来帮助我吗?
茜堇冷笑起来,还是念旧情啊,人家说旧人不如新人,让我说,再新的人也有过旧了的时候,过旧了,那以前的旧人就又成了新人!
吕阶山恼怒地吼道,你放屁!
茜堇没有急,说,脚踩两只船的人哪里都有,我只当爷们这样,今天开眼了,娘们也干起了这样的勾当!
吕阶山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娘们真混,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憋了半晌才说,你看看你男人那个样,配得上人家吗?还私奔,私奔也不能奔非洲呀!
哟!茜堇惊叫起来,那可不一样,七仙女怎么能看上董郎,花魁女怎么能看上卖油的,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呗!
女人犯了浑简直不可理喻,吕阶山不想再劝告,心一狠,把牙一咬,说,我要是就去呢?
茜堇也把牙一咬,恶狠狠地说,你要去,就离婚!
这是茜堇的杀手锏,每当无路可走,她就使出这一招。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灵,此锏一出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吕阶山挑得重担,走得十八盘,遇到她的锏也要闪身让路,放下挑子歇菜。
那年年轻的吕阶山二考落榜,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几年间在心里设想的路全被堵住了,他不知道怎样迈开人生的脚步,看不见生活的路口在哪里。那天他登上泰山,来到舍身崖。舍身崖就是路的断处,下面是万丈深渊。这里的风景真好,人生绝望处的风景唤不起留恋,它是昭告着重生吗?就在他欲纵身一跃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抓在他的肩上,他感到那只手的力度,只稍稍一用力就把他拉回到人间。伴随着跌坐在山坡上的他,那人说,年纪轻轻就寻死,没出息!那个人竟是他父亲的好友董承良。走在十八盘上的董承良早就看到了神色恍惚的吕阶山,他心里有数,登泰山的人,有虔诚朝圣者,也有把路走绝了的不归人,千百年来多少人把天街选择为升天的路口。挑山人不光是承担者,还是拯救者,一辈辈的挑山人承诺着生命重于泰山,在这里仗义行侠,把这登山的梯道走成走进太阳的光明之路。所以他放弃了稳步,仗着攀登的内功疾步行走,率先登上南天门。恍惚的吕阶山哪里知道一个阅尽沧桑的眼光早就盯上了他,正是这个曾拯救了他一家的人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下来。
他坐在山巅的石坡上哭了,哭得伤心,也哭得伤感,这是重回人间的哭声。
董承良说,实在没有路走,跟我挑山吧?
他抹着泪眼,挑山是路吗?如果这是一条活路,他早就来了。
见吕阶山不吭气,董承良说,天下不是没有路,是你没有练就寻找路的眼睛。他问吕阶山,路是怎么开辟的?
这个考场上的拼搏者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董承良说,路是从眼睛里搜寻出来的,没有眼力你就无从下脚。无从下脚你才绝望。从这里跳下去的人是窝囊废,不是没有生路,是他们眼瞎!
一句话,醍醐灌顶。吕阶山跪起来向董承良磕了三个响头,从此他走上挑山工的山道。
你细看挑山工的腿和腰,蜂腰细腿,唯此才有承担的力量和跋涉的力量,这腿这腰是在山道上修炼出来的。大腹便便一压就垮,粗壮的腿攀登几步就抽筋。吕阶山走了一年,走成蜂腰细腿,那肩膀就压上了千斤重担。他像驴一样负重前行,不打响鼻,不喘粗气,他姓吕,挑山人就送他一个称号:铁驴。
董承良是挑山人里的头杠,他喜欢吕阶山,这小子有力量有文化,挑山人不能总做睁眼瞎不是?每当挑着重担攀登十八盘之前,挑山人会找一个平坦的地方歇歇脚,董杠头指着盘道对吕阶山说,你在这里走了一年,十八盘有多少石阶?
吕阶山走十八盘,从喘粗气到不喘气,走出一个“铁”字,却从来没数过这道天梯有多少阶,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董承良说,十八盘像人生一样是有数的,十八盘一千六百三十三阶,你走上去就走出了精彩。人生三万阶,你不能窝窝囊囊地走,你用肩膀挑出天街的繁华,这是何等的功德?
吕阶山才明白,他肩上挑的不光是砖瓦,还有旷世不朽的功德。
逢年过节吕阶山要去看师傅,师傅的女儿董茜堇看上了这个在她眼里一天天精壮起来的汉子。茜堇是泰山上遍地生长的野花,它属于泰山,直到吕阶山采了一捧茜堇送到董茜堇手里,向她表示了他的归属。这样的表示他对韩露从没有过。
两个年轻人对茜堇的传递,董杠头看在眼里,他把嘴闭得紧紧的,他还要再看。挑山工心要沉在山道上,脚才能稳稳地踏在山道上。一条道就够走一生的,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一天他们照例往玉皇顶上挑琉璃瓦,那是建一座宾舍的材料,运价不菲。他们师徒结对而行,就要登上南天门了,突然一个游客倒在石阶上,其他游人惊呼起来,纷纷叫喊着,七嘴八舌议论着救护。怎么救?那时候天街上没有医疗,救护车能上来吗?董杠头扔下挑子赶过去,吕阶山也赶过去,他看到倒下去的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衣着考究,脸色铁青,呼吸艰难。董杠头伸手掐住那人的人中,可是他毫无反应,吕阶山说,师傅,送他下山吧?董杠头望着挂在云间的山路,皱起眉头,挑山人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个人少说一百六十斤,不能挑不能扛,你说这山怎么下?万一失了足,两个人一起滚下去,死活难料啊!
看到师傅犹豫,吕阶山说,师傅,你放心吧,我行!他让师傅搭把手把那人扶上后背,背着他一路向山下走去。他必须走稳,这种病人不能晃动,一晃动就有生命危险。他还必须走快,时间就是他的命!吕阶山在险道上与时间赛跑,用了四十分钟就把他送到山下的医院。
吕阶山救下一条命。他不知道被救的是一位大公司的董事长,本想上山祈福,却被人生的石阶撂倒在路上。得救的他感谢吕阶山,非要拉他出山,承诺给他一个部门经理的位置。吕阶山想着董茜堇,谢绝了,他要和她守一辈子。以后董承良把女儿许配给他。
有茜堇在,他怎么会私奔呢?
五
谁都知道吕阶山走向挑山之路时内心的挣扎,三年高中正是他在心里描绘人生蓝图的时刻,那心里没有当挑山工的规划。他害怕这个职业,憎恨这个职业,要不是董承良大伯在危难时刻救了他,他怎么会走向这条道路呢,这就是他在石坡上犹豫的原因。
他家贫,父亲和母亲种一年地挣的工分分不到几个钱。为了供他上学,父亲农闲时偷偷出去挑山,挑山能换来现钱。可是公社不允许村民挑山,村民只能种地,挑山的路是走资本主义的路,尽管只认识庄稼、土地的农民不懂得资本主义,禁令是可怕的!
在可怕下父亲更加偷偷摸摸,现钱的诱惑没有挡住他走违法的道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他去挑山,越是这样的日子挣钱越多,他挑着重担登上十八盘。他不是董承良,他没有董承良那样的脚力,他的腿是走田埂的腿,不是走山道的腿,在雪的作用下脚步打滑,腿越走越酸,他不能放下肩上的东西,他的呼吸粗了,越走越慢,越慢肩上的担子越沉,腿像灌了铅。他心想,再走几步就到山顶了!一走神间,脚踩到石阶的边上,那只半悬空的脚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他大叫一声摔下立陡的山阶。
他在陡峭的石阶上昏迷着,寒风劲吹,渐渐地僵硬过去。一位登山画雪景的画家发现了他,画家搬不动他,急忙下山求援。董承良得到消息,唤上几个哥们把他抬下山去。他捡回一条命,身子残了一半,更可怕的是背上走资本主义的罪名。
当年董承良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被批判过多次,仍然死不改悔,在村中很臭。他不管那一套,照样上山,干部们说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吕阶山不知道的是,父亲残后,董承良资助着他的学费,为的是保护他那颗自尊的心。
他不知道不等于董茜堇不知道,什么年节的拜望,董家看上了这位年轻的后生。当他二考落榜,不知道底细的人说是没有达到录取分数线,知道底细的人说他是政审不合格,你想,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人的孩子能成为培养对象吗?
董承良对他的施救绝不是从舍身崖上拉回了他,而是给他指出了一条路。当这条从活下去的路变成建设天街的路,他悄悄地升华,成为时代的脊梁。
一身红运动装的韩露走上玉皇顶,董承良看到了。冥冥之中他感到此女来者不善!什么到非洲去修铁路,上哪里招募不到一支建设大军,干嘛非要登上泰山极顶寻找一个吕阶山?他并不相信这个女人要勾引他的女婿,吕阶山也没有让人勾引的资本,一条汗臭味熏染的汉子怎么能和一位浑身散发着异香的女人那个呢?或许与阶山的出身有关,亦或许与他求学考学的路有关,总之董承良猜不透。正因为猜不透才可怕,他担得起重负却担不起疑虑,他被击倒了。村里的郎中赶过来,又切脉又针灸,吃了几服汤药,腿仍然发软,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吕阶山叫过来,对他说,山,我上不去了。人各有志,我知道你的志向一直没有实现。不管你走也罢不走也罢,要把这一百块预制板替我挑上去。和人家签了合同的,挑山人说话要有信,那个信呀重于泰山!
吕阶山没有说走,也没有说不走。他把岳丈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使劲捏了捏。董承良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吕阶山的眼睛,希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什么。吕阶山始终没有把心里的话放到眼神里,便转身离去。
第二天,在预制板场里吕阶山接过杠头的杠子,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他站到杠头的位置上,发一声喊,四个年轻的后生腰一挺扛起了千斤重任。
十八盘,上天街,肩如岩,腰如铁!上云端噢脚不歇,家里的妹子一壶酒,天上的仙女不能瞥。
汉子们唱着他们的山歌启程了,那山歌是拍节,踏着这个拍子,他们步调一致,心聚拢在一起。
刚走上中天门,打尖的工夫,吕阶山看见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站在高处仰看了俯看,颇具派头。他看着挑山人,辨识一样看了很久,然后招呼两个身边的人扭头向山上走去。
这个人无论身形脸面都似曾相似。在哪里见过?可是吕阶山记不起来了。
六
那个人走得艰难,一身赘肉让他不堪重负,便走走停停,停下来就回头望望。好像在丈量他走过的路。然后又扭头往上走。吕阶山在后边注视着他,他走得很奇特,除了两脚着地,还用一只手撑住前边的石阶,其实他在爬行。身边那两个随从想搀扶他,被他拒绝了。吕阶山看到,他用胳膊甩开两个随从,坚持自己上山。
山道上不乏朝圣的人,年老的年轻的都有,山路一侧的石窟里、石台上布满朝圣者留下的香炉和神像,于是朝圣者每座像必拜,磕头长揖。他们并不急着登上顶峰,他们要把虔诚留在山道上。这条山道就成为圣道。每个朝圣人都在这条道上展示自己的虔诚,在这条道上所有人都放弃弄虚作假,泰山的神看着呢!
那个人显然是朝圣者,尽管走得艰难,仍然要自己走上去。他熟悉泰山,熟悉泰山神的脾气。
吕阶山的脑子陷入对记忆的搜索,脑子里似乎有无数通向以往的巷道,现在这些巷道都堵塞了,使他陷入黑暗之中。他苦苦地挖着这些巷道,试图找到曾经的一些光亮,在快登上山顶的时候,一个与韩露连在一起的名字突然石火电光般跳出来,蔡永嘉!当年那个不断给韩露递纸条的人!没错,就是他!他胖了,脸上多余的肉改变了留在吕阶山脑子里的记忆,高高在上的神态也离当年递纸条的厚颜与鬼祟相去甚远。他是二十二年前那场考试的佼佼者,进入南方一所名校,毕业后,带走了韩露,从此一路攀升。这都是他在集市上听那个女同学说的。
想到韩露他还是心寒,他与韩露在那条从学校到回家的夜路上走了三个寒暑,韩露是那么讨厌蔡永嘉的纠缠,为什么最后却跟着蔡永嘉走了呢?蔡永嘉挖走了韩露等于在他心头挖掉一块肉,把心尖那块肉挖掉了!他的痛说不出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韩露凭什么跟一个落榜后没有任何前途的人度过一生呢?他恨无处,怨无处,所以上个月看到韩露时,心里有以往的冲动,还有丝丝酸楚。这酸楚几度让他拒绝这个背叛者的好意,只是那笔收入太诱人了。韩露前脚走,蔡永嘉后脚就来了,他来干什么呢?
蔡永嘉是到山顶的碧霞祠烧香还愿来了,不远千里,衣锦还乡。他跪在碧霞元君脚下,默念了许久,然后就磕头。磕完头,他抬起眼睛注视着上方的神位金身,碧霞元君面无表情,眼睛看着远处,似乎没有在意这个远道而来的信徒。他爬起来,走出碧霞祠。两个随从在院子里等他,其中一个问他:“吕主任,这个山顶的街不错,是不是去看看?”
他说:“山顶上一定有个工地,你们先找找,我要到那里去拜访一个人。”
天街一里地,出碧霞祠没走几步就看到脚手架,这一行人赶过去的时候,吕阶山正在卸挑上来的预制板。其实蔡永嘉在山道上就认出了他,谁都不知道他的几次俯视是看什么,是想什么。现在他走到吕阶山身边,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问:“你还认得我么?”
吕阶山愣住了,他没想到蔡永嘉会过来和他相认,这个从他身边夺走韩露的人,这个已然高居于他的地位之上的人,竟然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相见。见他迟迟没有答复,蔡永嘉问:“不认识了?”
吕阶山说:“你是蔡……”
蔡永嘉截断他的话,问:“见过韩露了?”
吕阶山点点头。
蔡永嘉问:“考虑的怎么样?”
此时吕阶山心里的酸楚瞬间转换成仇恨,夺走恋人之恨,一种屈辱涌上来,他不能接受这种施舍,他努力克制着,话音已然颤抖,他说:“我不想去!”
蔡永嘉问:“嫌挣钱少?我可以告诉他们为你再加点。”
吕阶山说:“挑山人没有那个命,也离不开这座山!”
蔡永嘉说,“出去了,你就知道外边的世界比这里更精彩。”
吕阶山冷笑了,冷笑着说:“外边的世界那么精彩,你跑回到这里做什么?”
蔡永嘉没有回答这挑衅般的质问,悄悄向他说:“你如果出去,你就把韩露带去,我把她还给你!”
无耻!吕阶山不是粗鲁的壮工,他是冲击过高考的高才生,无比的蔑视从心头升起,蔡永嘉没有变,还是那么虚伪,还是那么卑鄙,他说:“这桩买卖不错!”
蔡永嘉微笑了,他以为吕阶山动心了,说:“一切都好商量。”
吕阶山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在这个山道上走习惯了,走着踏实。你知道吗,现在的挑山工不是以前的挑山工了,挣钱一点也不比山外少!”
蔡永嘉便悻悻。一番冷冷的告辞后,他们转身,一位随从问:“吕主任,我们再上哪去?”
吕主任?他不是姓蔡吗,什么时候成了吕主任?吕阶山重新坠入泰山的云雾中。
七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一天,吕阶山正收拾好杠具准备上货场,村主任和一位派出所民警拦住他,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位工作人员。村主任向两位工作人员介绍,这就是吕阶山!
吕阶山站住了,他没见过这个阵势,这是干嘛,要抓人吗?
茜堇也很害怕,脸色苍白,本能地站在中间,看那样子来人若把她男人带走,她就会上去拼一命。
来人很和蔼,说着带有南方底蕴的普通话:“我们来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吕阶山说:“问吧。”
来人问:“你叫吕阶山?”
吕阶山说:“没错,我叫吕阶山!”心里便想,这是验明正身吧?
来人问:“你以前是否叫过其他名字?”
吕阶山莫名其妙,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就是堂堂的吕阶山,还有假不成?说:“自打出娘胎就叫这个名,爹给取的,名字有随便改的吗?”
来人和民警对视一眼,笑了,随即就问:“你读书期间,你们学校有几个叫吕阶山的人?”
吕阶山不假思索:“就我一个!”
一番莫名其妙地询问,来人把一纸记录递给吕阶山看,确认后请他签好字并郑重其事地摁上手印。
吕阶山心想,这是干嘛,和我打什么哑谜?
半年以后,村长带着乡里的一位李主任出现在货场上,李主任很严肃地问吕阶山:二十二年前你参加过一次高考,是吧?
吕阶山说,过去二十二年了。
李主任告诉他,那一年他被南方一所高校录取了,有人顶替他进了那所学校。
吕阶山闻听像被雷击,两条登山的腿软了,支撑不住身子,他不想在外人面前瘫软下去,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一言不发。二十二年啊,历历在目。二十二年前那场攀登比这二十二年中的攀登都艰难,那一次失利,他经历死里重生,才不惧艰难地走了二十二年。世事作弄人,是谁把他从山顶推下深渊?这个疑问在脑子里闪过的当儿,他想到半年前那个上山的吕主任,猛地挺直了身子,凶狠地问:“顶替我的那个人是不是叫蔡永嘉?”
李主任说,“那个顶替你的人在他父亲的帮助下改名换姓,他们都已经受到法律的制裁!现在我们来问问你,你要求怎样地补偿?”
吕阶山心里很乱,波涛翻卷,理不出头绪,说:“你让我想想,我的心太乱了。”
两天以后他就理清了心头的乱麻,把电话打给乡里的李主任,他说,“生活已经给了我补偿,我不想离开这里,因为我离不开十八盘,离不开攀登!”
一年以后,在十八盘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韩露。她身上背着一个大网兜,走得疲惫,一步一步往上挨。他破例喊了一声,韩露站住了,继而向他走来。韩露说,我知道早晚会碰到你,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你了。
韩露是上山做生意的,她在天街开了一爿小店,卖些南国的物品。她跟着那个叫吕阶山的蔡永嘉恍恍惚惚地生活了二十二年,直到蔡永嘉抛弃了她。吕阶山问她,到非洲去是真的吗?
她说,是真的。蔡永嘉策划着让他离开中国,避开对自己的调查。
蔡永嘉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说,他掌管着那个城市的经济,安排个人算什么难事。
吕阶山摇摇头,不知想表示什么,末了说出一句非常浅显的话,他那么大本事,还上这里来烧什么香?
她说,他没路可走了,才想到泰山老奶奶。
吕阶山说,泰山老奶奶不保佑说谎话的人,这条山道上走着的哪个不是虔诚的人,虔诚才能通往圣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