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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水事

2019-11-13段绍康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干爹婆娘挑水

◎段绍康(彝族)

1

我的家乡地处牟定、元谋、禄丰三县交界。一开始对“鸡鸣闻三县”还不太理解,后来才明白这是对一个地方闭塞的形容。这里除了贫穷、闭塞和落后外,就是缺水。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闭塞于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唯一让他们不习惯的是家乡缺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村八九十户人家的吃水全靠一口小井,天干的年份,人们就说“连井都流泪了”,实则是指井水水位见底,少得像人们的眼泪。当时家里的摆设都很简陋,但有一样却不缺,就是大大小小装水的水缸。这里民风倒是淳朴,可借米借油,但决不借水。平常日子用水还勉强可度,一到婚丧嫁娶,头等大事就得临时凑一支驮水队,专门赶着毛驴到山脚的河里驮水。别的地方找女婿是挑人挑家底,这里找女婿首先是挑的就是那地儿有没有水,就连媒婆来说媒总是忘不了提醒提亲的人千万别忘了备下水,过彩礼的时候总会赶上一头毛驴,一边驮彩礼,一边则驮水。过年别人是忙着办年货,这里的人们则是三五成群背着所有的脏衣服外加一个大塑料桶邀约着到山下的河里洗衣服。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他们唱着山歌,开着荤素玩笑,边洗衣服边嬉戏,河水尽管冰凉,男男女女毫不列外都会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洗上一个冷水澡,在一笑一闹当中,日头偏西之时,衣服也已凉干,最后狠狠地喝上一饱水,背着一桶水,夕阳散尽之时,他们的脚也刚好迈进家门。

在我的家乡,做家务头等大事就是要储够一天的用水,因此挑水就成了每天必做的家务。大家都为了挤时间,都早早起床,第一个挑到水的人,还可以再溜到床上睡上一个回笼觉,因此一个比一个还起得早,天麻麻亮时,井边已排了一绺子人,桶挨着桶,有条不紊地一个接着一个。有的人瞌睡大,站着都会睡着了,后边的人也不插队,拍拍他的肩他才晓得攒攒脚步,然后是憨厚的一笑。最造孽的就数冬天,天寒地冻的我就常常被母亲从热被窝里叫醒。我当时正读小学,那对大桶我这把年纪是挑不了的(为了多装水,桶都箍得一家比一家还大),我的任务是赶早去排队,到时候哥哥会来挑水。有一次哥哥偷懒,我都把水打满还不见哥哥的影子,看看上学就要迟到了,我不得不晃晃悠悠地挑起一对大水桶,脚底一滑,我摔了一个四仰八叉,桶也滚在一边,才看见哥哥搓着手向我走来。他竟然还骂我“逞能!”我随手抓起一把冰碴恶狠狠地砸了过去,他还想还手,结果被旁人挡住,从此我就和哥哥结下了仇,有一次逮着一个机会,就把他的语文课本烧了当火烤。

2

我的这种遭遇和小媳妇翠香比起来就算不上是什么了。翠香生得小巧,瘦得像一棵单薄细薅薅的山茅草,劳力自然是比不过人家,但家务事就全落在她身上,原因是她的丈夫是单传。他娘生娃子倒是勤快,有六个姐姐,本来还有两个哥哥,可惜命短,一个出天花死了,一个年关随娘到河里洗衣服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翠香现在的丈夫就成了一家人的宝贝,从小什么事都惯着,虽然是个农村娃,但农村娃的本事啥也没有,即使是成家后,生产队分组干活谁都不想要他,其他男人每天可记10分工分,他跟妇女一样只记6分工分。一句话,和其他男人比,他矮了一大截,自然也就成了别人打趣的对象,说“翠香这枝鲜花真是插在牛粪上了”、“你干活不行,床上的活计肯定也做得不利索,需不需要我帮你”……他也不恼,只是笑笑,因此每天挑水就成了翠香最繁重的家务。关键是她还遭着一个恶婆婆,娶她进门本来就是要她一根挑担挑起一家人的生活的,每天的挑水当然也算是头等大事了。但那对大桶对于她单薄的身板的确太不相称了,可以说那是全村箍得最大的桶儿,连男人把桶从井里绞上来都得卯足力气脚板蹬直了。还好,男人们总是会帮她打水,看着她颤悠悠担水的样子,许多人心里都会摇头叹息,咒她那可恶的婆婆。翠香把水担到家,男人往往都还没有起床,那个水缸几乎要有她的身子高,水还得一瓢一瓢舀进去,舀得差不多了,得拿个凳子垫着,人站上去才可以把桶提起来将水倒进缸里。婆婆倒是起得早,第一件事就是看水缸有没有满,有时恰好翠香担水回来,眼睛盯着水桶就恶狠狠地骂开了:“就知道磨洋工,看看,水都晃泼才有一半了,一缸水要挑到什么时候,真是个胀干饭的!”翠香就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因为她知道她挑一担水要歇两回气,过着七个拐,爬十一个土坎,更何况天都还没有亮明,摔跤都是常有的事,那么磕磕绊绊的、倾前倾后的,那有不晃泼的道理。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天格外的冷,翠香起床挑水的时候,整个村都还在静谧中,狗也不咬,鸡也不鸣,一切都被冻得还没有苏醒。翠香看见北斗星还老高,半个月亮离西山还有几柞远,最起码比平时要早出两个时辰。远山静静地卧着,幽黑的四周翠香不免有些后怕,但她还是拿起勾担,摸索着朝水井走去。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心里哼着小曲,但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脚步越走越紧,到了挑水的地儿,汗已经出透了全身,比挑一趟水还累。翠香放下桶,刚想喘口气,井边兀的冒出一个人影。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我是旺儿。”那人影说话了。“旺儿……你……你这该死的,这么早你在这儿干啥,找魂啊?”“等你啊。”翠香一骨碌爬起来,照准旺儿就打:“你都把我吓死了,等我做啥呢?”经过这一惊一吓,翠香已瘫软在旺儿的怀里。翠香多想就一直这样呆下去。她知道旺儿可怜她,也喜欢她,每天他都巴不得替她挑水,风言风语的就传到了婆婆的耳朵里,婆婆就让她的男人折磨她,男人不忍心,婆婆就动辄找借口骂她、打她,箍那么大的桶就是给她的难瞧。怕有人来,翠香一个激灵推开旺儿,要自己打水。旺儿一个箭步夺下桶,“呼啦”一下提起桶,担上就往翠香家里走。翠香叫他放下,旺儿那肯听,她连追都追不上!眼看就要进家门了,翠香终于堵在了前面,哭着说:“你再往前,就是想让我死给你看!”旺儿才不情愿地把勾担递给她。

翠香挑第二挑水,旺儿还在井边,翠香默默地看着他替她打水。此时已有稀疏的鸡打鸣,村头也有人影晃动,旺儿也不争了,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双红彤彤的毛线手套塞给翠香说:“天太冷,你看你的一双手都冻成胡萝卜了。”毛线在那年头可是稀罕物,都是城里人才用得起的。翠香顺手就套上,一双小手顿时暖烘烘的,眼睛湿湿地对旺儿说:“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在心上,可是我们没有那个命。”旺儿只好看着翠香一步一颤地走了,心也随着那对大桶一翘一沉。

翠香第三挑水的时候,人又排了一大绺了。人们才发觉她戴了一双红艳艳的毛线手套,都羡慕不已,说还是男人会疼自己的女人,说得她的脸红红的。手实在是暖和极了,要命的是到了家,翠香竟忘了将手套褪下,婆婆见了那双手套,就瞪着眼睛问哪儿来的?翠香吞吞吐吐说不清。婆婆一把上前扯下手套,厉声说,是不是那个不要脸的给你的,本事没长,到学会偷男人了,随手就丢进了火笼。只见“嘭”的一声,火苗窜得老高,翠香的心也被烧焦了。

就在那天晚上,黑月风高,翠香一个人来到井边,她喃喃地说:“我跳下去,下辈子就和水有缘了。”她眼一闭,要纵身一跃,突然又想到:“我要是跳下去了,那全村人的吃水咋办?造这样的孽,永世都不得翻身!”冥冥之中,翠香又回到家里。她无意看到那个大水缸,噢,里边的水足够她吃一辈子的了。翠香拿了一个凳子,站了上去,眼睛一闭,就一头扎了进去……

翠香的死,被婆婆捂的严严实实,说是得了急病,不过家里的水缸却是不见了踪影,据说是被她的男人敲烂的。

3

翠香的死给家乡背上了恶名,四里八村都说这小媳妇是挑水给挑死掉的,女的相比之下就显得更贱,说媳妇的男人首先就亮出他们那地儿水是“哗哗”地淌,好像我们村的女人不是嫁人,只是嫁给水一样,而且还把彩礼压得很低很低。女的好嫁,男人要娶上老婆就更难,男的要来村上“倒插门”则更是难上加难!首先生产队长的脸色就难看,全村的吃水就靠那么一个井儿,多一口人就得多匀出一份水,然后再生上十个八个娃儿,那就不是多匀出一份水的事了。

一个叫吴有儿的,连做梦都想生个带把儿的传香火,可一连生了五个都是女娃,再生就穷得揭不开锅了,七弯八拐好不容易攀上一房远亲对上了一门婚事,队长一直拖着就是不给扯结婚证明。问到底是咋回事?从队长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中,吴有儿听出了“倒插门”对本村的吃水有威胁。他气不打一处来:我四个女娃倒嫁出去了,还换不回一个人的吃水吗?你两个儿子讨两个婆娘,生了一串串崽,占了别人的我不说,占我的那份你能吐出来吗?好,那纸片片不给我也行,等我做不动活了,你养着我和娃她娘,要不你把你家老三儿子“倒插”给我,谁也不占谁的份。一番话,说得队长无言以对。

4

后来,家乡终于修了一个小水坝,吃水不再是个问题了,一大清早排队挑水的情形再也没有发生,那口老井几乎废弃,小伙子娶媳妇也不难,姑娘也不愁嫁了。后来又修了“母亲水窖”,吃水就更不成问题,小坝塘的水还可以灌溉庄稼。

2008年大旱,而且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家乡的小坝塘已经没有一滴水,坝底全是龟裂的口子,水窖也没有水,小春几乎绝收,土地一片枯焦。好的是那口老井还出水,井边又排起了长队,由村长负责分水,还组织了骡马队到山下驮水,首先满足的是学校,其次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政府说了,绝不让一个人没有水喝!

后来就有一辆辆装满水的消防车“轰隆隆”地开进村里,往水窖里灌水,又有一个当兵的专业打井队在村里不分白天黑夜的打井呢,打井队就住在村长家。村长的老婆给他们烧火煮饭,领头的姓戴,是北京来的专家,他对村长说:这得给她开工钱呢。村长的孙女每到晚上就缠着戴叔叔给她讲故事,戴叔叔就把她揽在怀里说北京的天安门、八达岭长城、故宫、鸟巢、奥运村和升国旗。村长说让她别赖着,叔叔打井累了,要早点休息呢。戴叔叔总是笑着说:累啥?她跟我有缘呢,我想认她做干女儿,你不会舍不得吧。村长嘴一咧:一个野丫头,哪配呢?戴叔叔一脸认真的说:说定了,来,我们拉勾,可你得好好读书,直到读大学的学费干爹我全包了。于是一只嫩嫩的手指就和一只粗壮的手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突然,她像小鸟一样滑下,“咚咚”地跑到书包旁,拿出一瓶矿泉水又跑过来塞给戴叔叔说:今天一个阿姨到学校发给我们的,这是从大城市用大卡车拉来的,我没喝,专门留给干爹的。干爹乐了:咦,就知道讨好了,阿姨给的,你就喝,干爹有水喝,不喝。她把瓶子凑到干爹嘴边:你喝你喝。撒起娇来。好好,我喝。干爹喝了一口,又把瓶子塞给她。她问:甜吗?干爹说:甜!来,你喝一口。她喝了一口,迷惑地说:不甜呀。说得干爹和村长都笑了。

有一天,颤巍巍的刘大娘抱着一捆菜,后面跟着她的儿子,儿子背着一大捆柴送给打井队。村长就说:大娘,我家的柴码还高着呢,三年都烧不完,不稀罕您的,您留着吧。大娘一把将菜塞给他说:瞧不起我这老太太了是吧,我活了七十多年,心里明着呢,我经历了多少天灾人祸,像这种年成,那是要死人的。就昨天,一个兵娃子把我的水缸都挑满了,那个汗流的是,我让他喝一口,等我把水舀起来,人影都不见了。哎,现在你瞧瞧,国家对我们多好啊!我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咱们都赶上好时候喽,这柴你要是不要,我就不出你家门。好好,那歇着吧。村长说。姓戴的就吩咐把柴称称,照斤头付钱。大娘一急说:你们这样,就是打我这张老脸,柴有斤头,那你们对咱的情义咋称咋算?大娘流泪了,她正在用手抹眼睛呢。

井打好那天,全村老少那个乐的,全都跑到井边,看着深深的井,听见“汩汩”冒水的声音,这可是救命的水啊!所有人都哭了,有的流出了眼泪,有的哭在心里!旺儿撕了一包烟,手颤抖着狠劲地散给打井队,他心里肯定在想:要是翠香遇上好时代,该多好啊!

当天晚上,村长宰了一只大骟羊,邀了一些村民和打井队一起打牙祭。彝家的酒歌响彻夜空。平时大家都忙着抗旱,有多少个夜晚没有跳彝族左脚舞了,今晚,彝家小伙弦子又弹了起来,彝家小妹调子又唱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打井队又收拾行装和设备赶赴另外的村庄。村长要挽留,戴领队只说了一句话:“还有更多的人等着我们去打井呢。”村长要说的话都哽在心里,在大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弯曲的山道里。

村长才进家门,婆娘就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村长打开一看,竟是厚厚的一沓钱和一张纸,纸上记得清清楚楚,哪天哪人送什么东西来。村长一急,抬脚就想踹给婆娘一下:“这东西你也能拿!”婆娘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跺脚说:“我又不知道里面是啥东西,不然打死我都不接。”村长急得团团转,“这咋办呢?人倒是准能寻上,肯定上水撂田村去了,那儿听说比咱们旱多了,问题是他们存心留下的,即使寻上了,指定不会接。”婆娘想想说:“要不把它捐了?”村长一拍脑门:“对啊,别人都给咱捐款,咱为啥就不能捐呢?我立马就到乡民政把它给捐了。”村长前脚出门,婆娘后脚又撵了出来大声说:“别忘了说捐款人是戴领队。”村长大声应到:“知道喽。”心里想:我这贼婆娘,关键时候还挺明事理呢。

我的家乡早就不缺水了,在新农村建设中,连自来水管都架到了各家各户,原来挑水的大桶小桶和储水的缸也改作它用了。现在是乡村振兴时间,山青了,水秀了,人们的日子过得舒坦瓷实了。

旺儿今年46岁,一年前,他还是建档立卡贫困户,现在都已经脱贫了。更值得高兴的是,旺儿已经娶了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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