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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相二题

2019-11-13李成生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祖先

◎李成生(彝族)

2015年的墓志铭

我死的时候肯定不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哪天死。但我死以后你肯定知道,倘若你还健在,你会到火化场参加一个告别仪式,然后让我的肉身化为齑粉,变青烟升入高天,飞越遥远的云层,直到北方,与我的祖先相会(我们的经典上说,祖先住在北方草原上)。这是精神层面的说法,实际上,死后任何人都只是一次寂灭,肉体只是一个无聊的形状,时间会消弭一切痕迹,不复为人所知。因为,我们都太渺小了,就是历史巨人,也阻挡不了这样的宿命。当然,假如你是一个王侯,你会比我们更惨:百年以后,子孙们为了弄明白一个历史真相,掘出你的尸骨,敲打着骨头,追究你的前世,你是否感到很疼?现在简单了,肉身是不准埋葬的,只余一抔灰烬,还要洒在荒野中,再聪明的子孙也找不到我的骨头敲打。你要知道,这是一种进步,同时也是幸运,我们只在燃烧的那一刻象征性地疼痛一次,便获得了彻底的涅槃。

和兄弟们商量了若干次,都说“是时候了”,我文采尚可,为每一个人写一段墓志铭。可是把他们的铭文写好以后,我的鉴定尚未下达:在善恶之间,组织上还没有盖棺定论,铭文恐违圣裁,终不能落笔。几块大理石碑摆在墙根下,已被风雨剥蚀得有些发白,不著一字的石块摆放在旷野中,把我们的灵魂曝晒在天地之间,这或许更能证实我们的卑微:草芥一样的人生,获得温饱已是万幸,还要什么墓志铭?如秋叶之凋零,如烟霭之荡散,如尘埃之漫扬,微之又微的生灵,何必铭之?许多时候,人总是自作多情,明明偏执微弱,却自以为旷世奇才;明明刚愎自用,心胸狭窄,却以为豁达通天,堪担大任;明明奸邪丑恶,良知泯灭,却还以为济世英达,当为人龙。人总是自知得无地自容,羞愧得难以启齿,傲慢得忘记列祖,狂妄得不识姓名。人真的很欠缺,无数个弱点掩盖了唯一的优点,即便你的优点可以普度众生。

走访那一席墓地,真的好神秘,神秘得让人生发无边的冥想。苍茫的群山在夕阳的余晖中淡化了轮廓,只看到一抹一抹的深蓝褪化为淡蓝,一层层消逝在云雾的远方,却不知那远方是哪一个祖先的栖息地,或者,那里仍然是一个鬼魅的世界,统筹着一个家族、一个民族、一个王国的灵魂,让他们列队待发,出征或生息着,滋养着永远用不完的元气,随时准备创造出新的、非凡的奇迹。我对兄弟们说,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实际上,这块土地从蛮荒时就是不毛之地,即便把家族的大墓修造得再巍峨也无济于事,从古至今,这里是荒服啊。《国语·周语》云: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荒服,就是化外之境,盘桓着类人而非人的戎狄之族,茹毛饮血,啖腥逐臭,人形而兽性也!即使你是司马相如在世,李太白重生,也属枉然。从草蜢到草莽,虽已由虫变为人,却也是盗匪之类,其尚不可称人耶!

据说那墓地的奇妙之处,在于四象。在褪色的残阳没去之前,群山把孤魂收集在密林之中,让山神把持一天的训话:慎作为魂,放肆于人;缥缈不乱,结集守真。话说那口若悬河的大巫道出这方魂魄的故事,言魂灵不飞北方寻祖的原委,皆因风水宝穴之地哉:群山之中,此峰最高;峰拥双翼,势若二神,左为青龙,右为白虎,且青龙高白虎于左峰,势可正己压邪云云。正者,人杰也,邪者,魍魉也。也就是说,此墓地后来者必出大人物,不是道台就是都督,光宗耀祖,福绕门庭。近二百年过去了,此象不显,我记事后追述祖先业绩,羞惭难言:六代以前不可考,其后五代,皆为奴婢,识文断字者无,显贵与此族无缘,几个祖先衣衫褴褛,甚至有乞食者,谓之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穷病交加,数代劳力,人下之人,贫穷卑微无以复加。于是讥笑那二百年前骗我祖先银子的大巫:木、风、火、水,此地确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无一善类!牛鬼蛇神,附体阴魂,骗死祖先,遗害子孙!

看那些草坪是多么的舒坦,绿茵如毯,沐浴着穿过林隙柔和的阳光,任一波轻风拂过,翻卷出从浅绿到深绿的层次。可是这里不是活人栖息的地方,想必那些祖先的魂魄此时正聚在草坪上喝酒晒太阳聊天,品评着后代们的教养,回味着清明时节的牺牲,期盼踏青的时间再有子孙前来祭奠——一杯薄酒,几缕青烟,轮回着虚无缥缈,竟诱惑了所有的死人和活人,让他们数千年无法宁静地理解生命的真相,徒留冗长的史诗,晦涩的箴言。寂灭的肉体,被一代代子孙演绎成神,把虚无推向更虚幻的深渊。

若那也是一个世界,为什么他们不去种田?他们从前是穷人,沿袭着宿命的轨迹,四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在土地上,用汗水甚至血泪延续着家族的香火,劳动者从来不食嗟来之食,他们难道死后就可以闲适如神仙?或者,死后他们都变成了贵族,要让子孙们高高举着,供若神明,享受锦衣玉食,蜕变成骑在我们头上的主子?那些成堆的纸钱,面值大得惊人,上千亿的钞票提供给这些祖先挥霍,他们会变成一些什么样的人呢?吃喝嫖赌肯定不在话下,否则这些经费如何消耗?这样活着的人罪过就大了,这是陷祖先于不仁不义啊,试想,拿着大把钞票的祖先整日游手好闲,炫富比阔,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他们不就变成了那个世界的黑恶势力了吗?巫师说:轮回就是今世穷,后世富;今世为好人,后世为恶人;善之于恶,对转如轮,永无穷尽。这又何必苦修呢——做些坏事,后世就成善人了!呵呵!他的羊皮鼓倒是敲得激越,惊得门口的大黄狗狂吠不止。巫师就是把别人正常思维搅乱的人,装神弄鬼的结果就是把他自己搞得天旋地转,口吐白沫,然后语无伦次,胡言乱语,谓之“神仙附体”。

便想:烧纸钱如助恶,不烧,便绝了恶源。于是,今年的清明节,只带了一壶酒和一只煮熟的鸡,与躺在土下的父母对饮了几杯。踏着夕阳的余晖,蹒跚地从那条山道上回家——其实已无家,早年的老屋已经易主,卖给了同村的一个兄弟,兄弟几个回故乡,借宿在堂兄弟的楼房里。这倒也干净,免了财产分配的麻烦。因此,我们出生时是穷孩子,老了故乡只剩下父母的一垒坟丘。固执的相信人非要有一个故乡,大概也是一种妄想:父母和你只能相遇一回,我相信这是上苍的安排,这种机缘只有神明才知道——为何偏偏是我和他们相遇?大千世界里那么多人,他们为什么只选择了我?选择似乎也不是定数,匆匆的半生相随,立即阴阳两隔,实体如烟消逝,却残忍地将思念刻在脑海中,折磨着我的余生。

我们的孩子再也不必有我们这样的乡愁了,他们早已把城市当作故乡,父辈的故乡情结到他们这代人已经终结,他们活得更现实、更无所顾忌。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其实比我们看得更远,向往的地方不再是意念中的故土,而是遥远的西方世界,那些不可知更无法预测的社会,比父辈的故乡更有吸引力。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悖逆,但相信他们绝对比我们活得精彩,他们简单,简单的人生一定少了很多烦恼。我们这辈子之所以辛苦,就是活得太累,活得太复杂。

就为一块记着贱名的石碑,让几弟兄搜肠刮肚地寻思;就为一穴安埋骨灰的方寸之地,争论数次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办法。就想,活着折腾了一辈子,死之前还折腾下辈子,这人生也确实苦了点。不如什么痕迹也不留,让这个父母赐予的贱名从此在人世间消失,不是对自己和后代都有好处么——于己而言,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简单而干净;于后人而言,省了每年祭奠的麻烦,千里迢迢地回到大山深处的那个墓地烧香叩头,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已经深有体会。

这样,2015年写墓志铭的事,就彻底搁置了。平民,什么也没有,有何可铭?

迁徙的人

表面上看,人越来越社会化,精细的社会分工将生产与服务环节剥离成更小的散件,这些散件维系着每一个人的生活甚至命运,社会里的每一个人必须紧紧相依,因为每一个人都离不开其中的环节。但其实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已相去甚远:我们吃喝拉撒都可以住在家里打电话,我们没有必要记住具体的人,只要记住一些阿拉伯数字就行,人与人之间只是交易关系,不存在什么情感。一幢商住楼里住着数十户人家,却并不认识住在对面的人。打破原乡规则的居住模式把五湖四海的人汇聚在一起,以宗族维系的村落土崩瓦解,本族的弟兄姊妹洒落天涯海角,像蒲公英的花籽那样漂泊四方寻找新的土壤发芽生根,每一个人面对的似乎都是虚拟的环境,认识电话号码的数量远远超过具体人的形象,可称为朋友的人凤毛麟角,人们变得更加孤独。这是迁徙给我们带来的心灵焦虑,住进城市的人,都是一群没有原乡或回不去原乡的群体,这个焦虑的群体随着城市的扩张越来越壮大,从事的职业囊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社会上层到拾荒者,每一个行当都挤满了迁徙的人。

今天,无论你属于哪一个阶层,都逃不脱终生迁徙的命运。而且,我们的迁徙不像候鸟那样逐季节而动,冬天飞到温暖的南方去,春天再回到出生的地方。人的迁徙没有季节,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处在迁徙的路上,疲惫不堪。

年轻的时候,我们从原乡出发,“出门”读书、谋职、打工,在我们原本不熟悉的地方打拼,认识了无数的人和地方,但真正接纳我们的只有三个人——父母和爱人,接纳我们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家,无论这个家是宽敞还是狭窄,在远方还是眼前。我们走在路上,从甲地到乙地,从甲方到乙方,从乡村到城市,从小城市到大城市,从河流走向高山,从高山走向平原,从拥挤的人群走向寂寥的草原、森林,从国内走到国外,利用完所有人类发明的交通工具,没有马路的地方用双脚奋力前行……

想见那是多么繁复杂沓的脚印。光是读书上学,我们往往要在许多城市中流连。我们会从一个村庄走进另一个村庄,从一个小集镇走到一个小城市,然后再向更远更大的城市走去。往往,那些大城市是追逐知识和机会的最好去处,我们为此而背井离乡,抛却父母兄妹,义无反顾、理直气壮地远行。逐渐,崎岖的山路,绿色的田园,袅袅的炊烟,荡出我们的视线,成为人生最初的也是最难忘的记忆,被珍藏和怀念一生。然后我们在这些城市中经历知识、苦难、世俗的洗礼,变得圆润市侩,玲珑机巧,甚至数典忘祖。生活逼迫我们学会虚伪,因为我们四周都是戴面具的人,他们的真实面目难得一窥。

谋得一职或当了个小官,升迁使我们踏上迁徙的旅途。从县城搬到中等城市,再搬到大城市,房子或者越来越大,地位或者越来越高,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接触社会的层面越来越广,但离人应该拥有的真实生活却越来越远。如果我们在乡村一无所有,为改变命运和生存条件计,我们会聚集到城市中寻找机会和财富,忍受别人的白眼和蔑视,吃苦受累,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当然,极少有好运眷顾的人会在城里当老板,从泥腿子变成锦衣玉食的新贵。但不管是为别人当苦力和自己做老板,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我,纯真的我们如今充满奴性,学会阴险狡诈,原来的我已经死在匍匐前行的路上。

进城其实是另一种迁徙的开始。谋生的那个点离我们的居所很远,一大早我们就得赶往谋生处上班,演绎了终生迁徙大戏。每天都在迁徙,依职业、地位方式不同:做官的有专车接送,享受舒适的交通;有钱人自己驾车或雇人开车,享受官员一样的待遇;一般职员和更多的平头百姓则是骑自行车或电摩托、挤公交、地铁上班。于是,城市的街道上每天以拥挤的交通拉开大幕,以水泄不通的拥堵结束演出。车流、人流充斥在大街小巷,行道上人流如织,难有下足之地,行色匆匆的人们被格状的市井网住,像蛛网上粘住的飞虫,显现出痛苦挣扎的状态。所不同的是,人挣扎的网是自己编织的,昆虫被粘住的网是蜘蛛编织的,区别在于主动和被动关系。

世界上规模最大、最壮观的迁徙活动发生在中国城乡。

那是一种何等壮烈的场景。迁徙从春天开始延续到冬天,从年头到年尾。春节在寒风飞雪中到来,出门在外的人们回家过年,演出每年的第一幕迁徙大戏。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天空,水面,陆地,飞机、火车、轮船上挤满了迁徙的人,还有一些人自驾摩托冒着雨雪回家,有上亿国人走上回家过年之路,车站、码头、机场尽是黑压压的人,艰辛甚至冒险,均无法阻挡人们回家团圆的决心。以至国家出台运输战略,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帮助迁徙的人回家。过春节的这次国人大迁徙,载入吉尼斯纪录绰绰有余。

但这仅仅是开始而已。中国有的是节日,清明、端午、中秋、国庆,每一个节日就是大迁徙时刻。出省、出国旅游是国人的首选,于是,迁徙大军占领所有风景区、酒店,北方人涌到南方,南方人涌到北方;住在高原的人涌向平原,平原上的人徙来高原;城里的人涌向乡村,乡村的人涌向城市……为领略不同的风俗文化与山水,人们一掷千金,历尽艰辛,在所不辞。快乐中充满疲惫与血腥:五岳的山路上尽是摩肩接踵的人,南海的沙滩上如同下了一锅饺子,超市里排队买单的人像一条长蛇,餐厅里人声鼎沸,食客如云,厕所外需要排泄的人群焦急不堪,旅游变成苦难与受罪的代名词。自驾游兴起后,每年都有出门不归的主,把生命祭献在路上。声势浩大、惊心动魄的节日大迁徙,创造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产业神话,非但国家需要这种经济刺激,就是周边的一些小国家,都把发财的机会寄托给如潮的Chinese来临。有钱的中国人,不畏高山险滩,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有风景和美食的地方,都是他们排除万难抵达的目的地。

迁徙亦然成为我们的风俗,从小到大,我们都在路上,生命在路上,理想在路上,归宿在路上,每一条道路上都飘满迁徙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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