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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四季

2019-11-13左中美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表兄包谷棺木

◎左中美(彝族)

正月欲尽,豆麦渐收,村庄的人们开始往地里背粪。

粪是过了年就出好的。一年里出一次粪,牛圈里的,猪圈里的,在圈外堆成一座隆起的小山。出了粪,圈底落下去半人高的一截,一时看着很是不习惯。这粪像这样地在圈外堆捂上半个月,一来发酵,二来挥发水气,等豆麦收尽往地里背的时候就不那么沉,也不那么臭了。

村里的顺才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用大花篮子(洞眼较大的大篮子)背堆捂过的半干的圈肥,只有他挑着一副大塑胶桶,挑村里厕所里的大粪,往自家地里和核桃树上浇。春天风大,大粪巨大的臭味顺着风跑,顺才哥挑一天大粪,挑得满村子里都是臭味。

曾经,顺才哥也是像当年村庄的许多年轻人那样穿白衬衣、吹笛子、听收音机的青年小伙。大约是二十年前,有一天,顺才哥突然地从这个村庄里消失了。那时候,他已经结了婚,他的第三个孩子刚过了一岁。顺才哥说不见就不见了,消失得彻彻底底,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像一片被风吹走的树叶那样,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消息。

村庄的庄稼一茬又一茬地种,村庄里的狗都老去了两三拨,顺才哥的孩子们像夏天雨水中的包谷一样哗哗地长高长大,欣欣向荣。有一天,顺才哥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回到了村庄,回到了他的家。顺才哥从外面回来以后,有了一个和村里的人们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肯挑大粪。村里路边的那个公厕是两三年前才盖起来的,初时,人们都不习惯上公厕,后来终于慢慢习惯了,只是,厕坑里的粪满了以后,却没有人挑粪,粪水溢出在外面,黑黑地流淌到路面上。顺才哥回来后,他成了村庄里唯一一个挑大粪的人。春天午后的太阳下,顺才哥戴着一顶旧草帽,挑一副硕大的厚壁塑胶桶,从厕所的粪坑里一趟又一趟地挑粪。他肩上的扁担一颤一颤地闪,他的影子窄窄地缩在他的脚下。村庄的桃花开得一片烂漫,村路上过来的风里,布满大粪的臭味。

我母亲总是性子急,别人还在往地里背粪,她就要早早地做田撒秧。母亲是农历六月二十六的生日,属猴。在村庄,人们总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跟自己的属相以及出生的时辰联系在一起。母亲出生在深夏,是地里庄稼初熟的时节,听说母亲是在早饭时间出生的,村庄的人们吃早饭的时间,通常是上午十点半至中午十二点。乘着人去吃饭的时间,猴子得赶着偷吃包谷,所以我这性子急,母亲这样解释自己。我曾听母亲说起,早年,在村庄周围的山上有成群成群的猴子。庄稼成熟的时节,最要防的就是猴子,人稍一不注意,猴子们就一串一串地跑来掰包谷。正如我们后来读到的小学课文里所形容的那样,猴子们的可恨之处是它不光掰了两个吃,而是把包谷地里掰得一片狼藉。待人赶着去,一番威吓哄赶,猴子们才啸叫着纷纷逃开。

母亲这一辈子,永远都在急着赶在时间的前面。每天,她总要赶着在天亮之前起来,下地干活。在地里干活,她要赶在太阳下山、赶在天黑之前,把活多干一些,再多干一些。奶奶总是抱怨母亲每天回来得太晚,而母亲总是抱怨太阳下得太快,天黑得太早,总说恨不能砍一个树丫叉,把太阳顶住不让它落下。

盛夏庄稼旺长,村庄的人们家家要割地埂草,以减少鼠害。别人家只管割,而母亲一定要赶在草抽穗之前割,说等抽了穗,草芯就硬了。别人从地里干一天活回到家里,喝水吃饭歇息,母亲从地里干一天活回来,屁股没落地就摘下挂在墙上的绳子,要赶着在晚雨下来之前去背回一大背晒干的地埂草,说那干草要是被雨淋过之后就不青了,牛就不爱吃了。别人干一天活的时间,母亲干了一天半的活。别人吃半辈子苦的时间,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为此,母亲在六十岁之后,腰就弯了下去,一天一天地向着她辛劳了一生的大地靠拢。

同样是属猴的,我二姑的孩子、我的七表兄却和我母亲完全地不同。听母亲说,七表兄是夜里出生的,夜里的猴,又得闲,又挨饿。七表兄年少时,和别的孩子看不出太大的差别,后来不知怎么,越长大,越走远。而今的七表兄,常常独自在村庄以及周围四处游荡,十天半月不回家。他什么也不做,什么地方碰着了就吃一顿,碰不着,也就那样耗着。年迈的二姑和二姑父,说到这孩子就心伤不已。

在村庄古老的彝语体系里,没有具体的春夏秋冬,而只有“冷天”和“热天”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到词语来对应季节,那么,与春天对应的是“花开的时节”或是“背粪的时节”,而与秋天对应的是“收割的时节”或是“叶落的时节”。人们对于季节,没有更多色彩的表述,而是年复一年依着节令,在大地之上躬耕。有种才有收,母亲总是这样说。为此,我很早就知道,村庄的秋天,是一个检验汗水和付出的季节。人勤地不懒,厚实的大地最知道汗水的分量。那些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的人们,家里收回的包谷棒子总是又大又多,黄豆棵子挂满晾干,金黄的稻谷堆满楼上。从村庄里路过的外乡人走在大路上,看着这村庄里一家一家的收成,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在春天和夏天播下了多少汗水。

说真的,我真不愿意说到村庄的冬天,自从那年冬天我三姑离开了村庄。

明明是那样晴好的冬日,凭空地传了那样的一个消息来,一时间,让我撕心扯肺地痛。百多里路赶回去,只见一口红脸黑身的棺木直陈在堂屋正中,燃在棺头的几炷香正冉冉地升起青烟。这个疼爱了我一辈子的人,她说没就没了,她不等我回来,就自顾自地撇下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撇下我,躺到那副黑色的棺木里面去了。她把村庄的冷天和热天、把村庄花开的时节和收割的时节全都抛下,她走了。一块红毛毯盖在那副黑色的棺木上,一对纸人儿默立在棺木的面前。太阳光照着村庄,而我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这个撇下村庄、撇下我的人,她后来,长眠到了村庄后面的山下,变成了一塚土坟。她再也看不见这个村庄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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