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窝伴
2019-11-13吴明泽
◎吴明泽
1
秘书在征得同意把张老三放进门时,周开宇刚刚和公安局长通完话。
通话的内容与天网工程有关。
作为隔岸观火者,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公安局长的郁闷时,周开宇完全想不到,这本该和他没有关系的社会治安综治工程,以后会和他发生一次大大的关系。
周开宇居住的小区因所处区位优越和设计、景观等诸多与众不同,入居者身份都是不一般的人。天网工程虽然启用,但许多部位该联网的监控却因用户的原因,一直以种种理由拒绝入网。公安局长在电话里嚷:周副你说,天网是严格规划后才在全城合理布局设点的,上会时七嘴八舌,建设中推三阻四,建成了又张三不安装李四不联网,还说哪样毬话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公安局长很无奈,和周开宇说话,没有谋求帮助的打算,也没有攻击权贵的故意,就是不平则鸣,同僚之间发发牢骚而已。
看着秘书很专业的微笑、让座、上茶,然后悄无声息地拉上门退出办公室,同班同学兼同村发小的张老三才从文件袋里取出长短粗细都不一样的三个纸筒,重重地放在周开宇面前,说,喏,瞧好了,一样一百个。你说你安排的这叫啥毬事嘛,烦死人了。
周开宇拿起大的一筒,在手里掂了掂,感觉沉沉的。或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卷成筒形的封纸有些泛黄落色,接缝处银行封签章的日期还清晰可认。这是上个世纪七十代中期的封存物,有些年头了。他把纸筒一个接一个竖在桌面上,三个,圆柱,高低错落,粗细参差,望一阵才叹气说,你又不是晓不得,老周同志的指示,有条件要落实,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落实,多少钱?
你不识数么,八块。
废话么,我是说你想要我给你多少钱?
张老三就笑起来,不怀好意地问,咋一下子就那么小心,你这办公室里没安监控吧?新闻上说,县委书记办公室都被公安局长偷偷装了探头呢。前些时街坊四处在传,你是天网工程的重要推手,人家都怕自己挖坑自己跳,就你不怕?你这房里要是有监控,我建议还是撕开封口让人看见里面的东西才好。
周开宇笑笑不接张老三的话头,从办公桌下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叠钞票,亮一角又塞回去,然后把信封丢在桌上,看着信封无声滑向对方。
你不撕我来撕。老话讲得好,站在亮处的神不吓人,走在明处的鬼不害人,看不见的眼睛你不怕我还怕呢。张老三拿起高的那个纸筒,在掌心里转一圈找到接缝,翘着肥嘟嘟的小手指,用妇人样光洁圆润的长指甲小心剔开封口,往桌面一倾,几个伍分镍币闪着晶亮的光芒在桌面上滚动,新得像是才出厂的物件。张老三又把另外短一些也细一些的两筒小心地撕了封签。说,你看清了,一筒伍分,一筒两分,一筒一分,每筒一百,拢总是三百个,总面值人民币八元。要说起来也算你运气好,行里的储蓄科长有留钱玩的习惯,他老子也当过储蓄科长也有留钱玩的习惯。每版新币上柜流通时他们俩父子都会置换些留下来藏起,老子答应他一次出国考察才逼出来的,要不然,这些细蚂蚱钱,市面上哪百年就不流通了,你让我去哪个角落里刨得着!还好,你只指示是镍币就行,并不要求发行年份,这老家伙肯舍出来的应该不会太值钱,官方价格,我估摸着最多也就是面值的八九倍,最多十倍也就到顶,算我孝敬老周同志了。这不是钱的问题,不过么事还是要说说清白,咋说这回你都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哦——咦,瞧这份嘴脸,狗日的你不会真的认为这就是八块钱吧?
你喏大一个县工商银行行长,找几个分币会是多大的难事,还好意思诉半天苦,还好意思表半天功。
张老三重新为三个纸筒粘好封口,一排地竖在周开宇面前,像是真的做给藏在暗处的眼睛看,问,老叔要分币干啥子嘛。
我咋晓得,我儿子给他换了些一块的硬币,可人家坚决不得,一天翻箱倒柜就是要找分币。七老八十的人,只要他高兴,咋整就咋整吧。周开宇听了数额不大,说着话,就收了纸筒,也收了自己的信封。
2
老周被车撞了一下。
其实也算不上撞,说碰都不算准确,就是老周在小区大门口要走不走的样子,那车要停不停的时候,老周和一辆轿车有了一回不疼不痒的接触。如果没有后来的事,这样的过程像在山中老院里过日子时开门撞进野兔、关窗放出画眉一样普通,不会在老周的生活中留一丝印迹。
当时的情况是,到河湾里散步的老周要回小区,到了大门口才突然想起,出门前儿媳派给他一个买盐巴的活,他忘记落实了。误了正事的老周就在大门口停了身,歪着头,背抄双手,像在地上找虫子的鸡,在进与退之间打不定主意。进去的话,没有完成儿媳派的工,要被儿子数落,这是一个周末,平时很少在家的儿子今天正好在家。不进去呢,误了吃饭的时间影响了孙子午睡并将继续影响孙子补课,要听儿媳啰嗦。而在老周犹豫不决之间,一辆轿车刚刷了出小区的门禁卡,花杆缓缓抬起,车子处于欲停欲行的状态。
一切都像是一场慢镜头的黑白无声电影,老周也没觉得让车撞了是台多大的事,用老家的话说,这也就是人和车走拢了一回。相反的,老周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对着车也可能是对着车里的人笑一笑,退一步,轻轻拍一拍刚刚抵过他腰的车头,算是一个告别仪式,然后才避往一边,有让行的意思,也有离开的打算。在老家,用鞭子抽了不听话的牲口,主人离开时也会摸摸牲口的脑壳,有告别的意味,也有让牲口莫记仇的意图。
如果说老周和车之间的关系构成的是一个事故,那么,这轻轻的一拍,让这个事故在老周猝不及防中迅速演变成了一个故事。
因为,老周忘了,人不同于牲口,城里的人更不同于山区的牲口。
3
监控是个好东西。
监控联网号称天网,立意疏而不漏,是社会治安综合管理的便捷手段,也是民事纠纷调解的最强证据,当然,更是刑事侦察的最后法门。
天网工程实施方案提上议程时,已算得上是一个比较成熟的议案。但想不到的是,政府常务会上,公安局长作完议案的上会说明,会场竟然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局面。人事系统说明争取机构编制的诸多障碍,财政摆出预算缺失后资金筹措的各种艰辛,社保部门则强调岗位人员配置的若干困难。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政法部门的几个首脑也扭扭捏捏,摆出专业技术力所不逮、目前实施客观条件还不成熟的意见。众说纷纭中,周开宇很困惑,所谓天网其实就是安装几个监控探头而已,花不了多少钱;所谓工程不过是让探头实现联网罢了,用不了多少人;而他们口中的专业技术不过是早已稀松平常的传输网络维护,连小学生都难不倒。把它称之为一项工程,也不过是世态如此,动辄把一个小动作夸大为密码式项目和冠之以高大上名称的官场作派罢了。这样的事上会,他以为就是表示民主一下的意思,走走行政议事程序而已,谁知临门一脚,众官员却态度暧昧,虽然没有谁明确反对,但也没有谁明确支持。这种暧昧让周开宇莫名其妙,更让动议者措手不及。公安局长的头上,还有副县长的加持,周开宇排名在公安局长之前,而且分管的是农口,与公安的职能交集不多。那天,看着坐在身边的副县长兼公安局长一脸的茫然和尴尬,本来话少会议上更是一贯惜言如金的周开宇突然脑洞大开侃侃而谈力排众议,惹得参会众人窃窃私语,让主持会议的县长频频侧目。或许是事情已大势所趋非县级层面可一拖了之,或许是他的发言确实占理并且该给同事一个面子,又或许是项目实施所需的财力和人力在他的心理承受范围,议决时,县长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周开宇和公安局长一方,使得天网工程的实施方案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常务会议。公安局长从此对周开宇青眼相视,只要不明显违法违纪,类似于犯点小规看看监控视频解解乏散散闷之类的事,对周开宇就不再是事了。
监控还真是个好东西,它保存了事实,并在必要的时候还原了事态,任你有舌绽莲花的本领,在监控视频面前也鸡嘴打成鸭嘴。
力倡实施天网工程的周开宇就面临着这样的无奈。
万般无奈中,周开宇给挂副县长衔的公安局长打了电话。
公安局长很惊异地听完周开宇的叙述,回应声中有着很开心的笑意:咋样我的周副县长,这回你肯定能明白各位长官不愿意安装监控,特别是不愿意让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的探头与局域系统联网的小心思了吧?那天政府常务会上,我多了一个心眼,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巧合,不愿安监控更不愿让探头联网的人,大都和你住一个小区。哈哈,世上的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至理名言哦!不过,刚才说的事你放心吧,如果事态真像你说的不太严重,我会妥善处理的。
4
车不认得老周,老周却认得车。
车主可能没见过老周,老周却不爱见车主。
这车头上一串圆圈套着圆圈的轿车不是小区里的,不常来,但惹眼,到饭点不时会停在小区的一幢别墅附近,有车位就占停,没有车位就随意乱停,甚至无法无天直接开进公共绿化区域,态度之嚣张让老周们心有不平眼斜冷光。这不时斜叨着香烟开车出进小区的小伙子也不住小区里,只是他的父母住在小区的某幢别墅里。老周不只一次听同伴说,这霸道的小伙子是一个啥局长的儿子。每次在小区听到所谓局长儿子的推介,儿子当着副县长的老周就撇嘴翻眼,一脸不屑地说,电视里演的坑爹,怕就是这样一盘烂菜哦。
老周正在思考忘记买盐巴还是回家吃饭迟到哪台事更讨人嫌的时候,车就滑到了他的面前,也或者是他就歪到了车的前面。几乎被车撞了的老周并没有认为车几乎撞了他,他也没有表现出被吓了一跳之类的动作或表情。站在车前的老周含意不明地笑了一笑,看清了车脸上几个套在一起的圈圈,才像在田边地头拍不听话的牲口一样拍拍车头,有歉意的表达,也有警告的想法。
找死么?欲停未停的车这回停下了,驾驶位一方伸出一只手,手臂画些怪头日脑的东西,又拴些珠珠串串,红红绿绿的让人说不出的怪异。那手直直地指着老周,骂声从车窗里砸出来。
当了大半辈子生产队长的老周愣了一下,对自己被骂了的事实,似乎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咋个了,小伙子,莫非你还想送我去医院瞧瞧?
老子送你去医院瞧瞧?车门开处,一个蠢胖蠢胖的年轻人一下就纵到老周面前,手指硬硬抵在老周的脑门上,凶暴暴地吼起来,你个老杂毛,找死不捡日子要饭不挑地方,你尸骨痒么,敲老子的车整哪样,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是哪样车,敲坏了,把你这堆老骨头砍了剁肝生卖了喂狗都陪不起,你还梦里想屁吃,送你去医院瞧瞧——老子送你个老杂毛去火葬场瞧瞧还差不多!
整清楚人家不是因为车撞了他要送他去医院,而是他拍了车人家要把他剁肝生,甚至打算送他去火葬场,老周一下子紫了脸,嘴唇哆嗦着想把顶在脑门上的手指拨开,不料那人竟顺手搡了一把,老周往后跌去,所幸身后就是小区大门的立柱,他重重地靠在了柱上。恰在这时,另外两个老头来到了大门口,一个扶着老周,一个把身子抵向小伙子。一个保安也急匆匆地忙过来。看见老周有了后援,那小伙子悻悻地上车,驶离了小区。
车跑得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不见了影。事态至此,三个老头也歇不下了,站在大门口想了想,迅速包围了后到的保安。谁知那小伙子占了年轻的优势,动作十分迅捷,一下又没了影。
小区大门口,只剩得撸袖捶胸气冲霄汉的三个老头面面相觑。
咦——人咋还不如牲口通人性呢?这是老周想不明白的一台事。
5
周开宇看到这段监控视频,是在三天后了。
周开宇是在下班回家时被保安队长拦下的。保安队长有些紧张,说有点小事要向他汇报时嘴角都有些哆嗦。周开宇递一支栶,队长赶忙给周开宇打了火,燃了烟的保安不哆嗦了,对周开宇说,县长,昨天晚上,一辆停在小区里的高配奥迪三厢轿车被人划了漆,搞事的人有明显的故意。车主很生气,在物业公司和保安办公室去去来来吵闹了一整天,一会要抓人一会要赔偿的,整得物业和保安都很被动。
周开宇心里就有些懊恼,觉得保安的唐突有些不可思议。小区出了安全事故,抓着他一个分管农林水的副县长汇报情况,有些不靠谱了。
是这样,我想请县长你到监控室坐坐,有更重要的事要向你汇报。
保安队长调出了一段视频。视频没有声音,但看得周开宇毛发都竖起来。尤其看到小伙子突然出手把老周推搡得跌靠在门柱上时,他几乎抑制不住地喊出声来。他不知道双方说了些什么,但老周的委屈是显而易见的,三分钟不到的画面里,他看不出老周有什么明显的过失犯在别人手里,山里人的善良,让一个碰瓷讹人的车祸场面反转为老周吃了哑巴亏的过程。通过画面上显示的时间,周开宇才知道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你们现在才告诉我?
周开宇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愤怒。
我们以为叔叔回家告诉过你们了。保安队长吓坏了,裤角都抖起来,说,县长,是这样的,这辆车就是咋晚被划漆的车。还有一段视频也请你看看。
视频仍然没有声音,从画面上看,车在静止状态,应该是进小区后没有找到车位或者是有车位却懒得去停,不横不直地摆在路上,不时有电动车小心地绕过它。路灯下,三个老头比比划划地走进画面,一副散步纳凉的慵散样子。他们本来已经绕过了车,一个老头回头看了一下什么,停了脚步,然后是一个明显的招手让人回来的动作。三个老头回到了车前,头拱在一起,像是在商量什么,最后,三个人都掏出一样指甲大小的物件,分别在车头上划了两下,然后才如完成恶作剧的幼儿园小朋友样,你拍我的肩我摸你的头地走出了画面。队长调整了一下画面,性能高清的监控探头下,周开宇看到,两段视频里不仅车是同一辆,老头也是完全趋同的三个,连衣服都未换过。他们手里的物件反着路灯的光,不时闪一闪,那是金属硬币无疑。招手让犯罪嫌疑人回身的人不是老周,看得出,下手前他们有过争执,当过生产队长的老周甚至还有过几分犹豫,惹得另外两个老头围着他不停地比手划脚。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并列车前,行动一致地、态度坚决地、手势摆弧很大地在套着四个圆圈的车头留下了三个刺眼的“X”。
周开宇头一点一点地大起来,半天才指着显示屏问,还有哪些人看过?
没有。到现在为止,除了我和当班的保安,就县长你一个人看过。车主闹几次了,我们都说监控视频要派出所书面审批才能调看,他还吹大牛说莫说派出所长就是让公安局长来他也得小跑着来。不过,县长,他要真是通过派出所来调看,我们就没有理由不让他看了。
周开宇明白了保安的心思,想一想,又递过一支烟,和保安对上火,轻言轻语地说,队长你也别着急,这事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依法依规,只是这些视频暂时不要再让无关的人员看,如何定性,怎么处理,公安机关说了算,你说好不好?
6
由于下乡回来得太晚,周开宇没有去办公室,难得地睡了一回懒觉,要下楼时,听见老周在客厅里打电话,声大气粗,一如当年做生产队长时通过有线喇叭安排农活,让电话那头的人来家里,并一再强调死快些,可以开干了。
老周的语气很主人,他肯定是以为没人在家了才声大气粗地往家里招人,这时候下楼,老周会很难堪。
周开宇是独生子,母亲去世后,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动老周跟他进了城。但老周一直觉得这里不是家,院外猪不拱鸡不刨狗不跳,院里大人不吵娃娃不闹,堂屋一年四季风吹叶子不进门,这算哪样人,这叫什么家!还有,丢了老家天宽地广的祖根父业不说,在这里不论有点什么响动,都要看儿子、媳妇甚至孙子的脸色,也让他说不出的郁闷。好在媳妇也是山里人,一个温温婉婉的小学教师,常想着办法逗老周高兴。过了七十岁生日,虽然还不时地吵嚷着要回老家,但也就是吵嚷而已,连老周自己都明白,老家他是永远回不去了。某天吃饭时,不记得是什么话题,反正和老周无关,周开宇和妻子说话的声音超出了日常交流的频率,老周像犯了错的孩子,放下筷子,低头半晌,自己对自己说,这人啊活得太长不是好事,就像一棵树,老了该死还不死拦坝塞路讨人嫌,被人家连根撬起,想戳在哪里就戳在哪里,有风你要顶着有雨你要挨着,哪个叫你无根无基飘飘不落乱活着呢。正伸筷夹菜的周开宇像是冷不防被火烫了一下,手一抖,菜掉在了桌上,妻呆呆地看着自言自语的公公,突然就泪流满面。从此,他们连教训儿子都要小小心心,生怕一不留神又让老周难受。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小区多了两个老头,一样的处境,一样的乡音,甚至来自同一道山梁,他们就相互有了伴,常常大半天甚至一整天伙在一堆。老周的脸色一天天好起来,但周开宇和妻子一直没弄清楚,三个都心急气燥的干巴老头整天裹在一起有些哪样玩法。
客厅里热闹起来。
每人一样的换给你们二十个,伍分币二十个一块,两分币二十个四角,一分币二十个二角,一共是一块六,亲兄弟明算账,拿钱来。这是老周的话。
咦,土都埋到脖子眼儿还这份小气样,拿着,我不信多一块六你就会富了生浓疮,少一块六我就会穷了长虱子。这是另外一个老头不耐烦的声音。
又是一阵吵嚷,然而是一片走走走的相互摧撵。
关门声之后,客厅寂静。
被老周们堵在楼上的周开宇洗嗽完,想想手上也没沾着很急的事,就懒得去办公室,干脆奢侈一回时间,在家煮顿饭陪陪老者。随后打了几个工作电话,上楼进书房准备看看农业部门提出的产业发展实施方案。抬头时,他看见了刚刚离开自家的三个老头。
周开宇站在窗口,很快明白过来,老周在电话里吼急急的“可以开干”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在玩一种叫“丢窝”的游戏。
男女有别,用老家话说,叫做老倌打山媳妇守门,儿子丢窝姑娘跳绳。“丢窝”和“跳绳”是周开宇这拨农村少年们乐此不疲的集体游戏,与少女们纯粹展示蹦跳技巧的跳绳不同,丢窝是少男之间半公开的赌彩游戏。生在山区,长在农村,周开宇自己就是在或围观女孩跳绳或相邀同伴丢窝的玩乐中长大的。地上掏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浅坑,叫“窝”,在窝的相同方向划两条平行线,一条叫窝线,离小坑一米左右,另一条叫丢线,离窝线的距离由参与游戏的人共同议定,但一般在三五米之间,最多不超过十米。以分币为赌具兼赌资,参与者各自拿出枚数和面值相同的分币,一般是伍分、两分、一分各两枚,按抽签、猜字或猜数确定上场顺序。轮到上场者站在丢线外把硬币天女散花样丢向窝,直接进窝的分币为丢窝者赢得,同时,每丢一次,丢窝者还可用瓦片或陶片掷击分币一次,打中且不触及其他分币的分币即赢得,丢窝者踩了丢线算犯规,成绩无效,取消参赛资格一次,还要受到众人嘲笑。丢在窝线以下的分币无效,不得掷击。在这样的规则下,轮到上场的丢窝人总是想尽办法把分币丢进窝,掷打时总是尽量瞄准币值大的,离窝远但离窝线近的。所以,越往后剩下的分币会越小也越少,难度也越大,有时候几轮都赢不下最后一枚一分币。
周开宇的记忆里,在老家的语言体系中,除了吃饭,只有丢窝才会用“开干”的说法。
这是一种比准头、比运气、比心理兼而有之的竞技活动,因为丢线与窝、窝线之间的距离关系,镍币的形状和重量关系,丢的手法,瞄的准头,打的技巧,都是取胜的重要因素。但是,整体而言,镍币直接丢进窝的概率并不高,赢钱主要靠掷击。这里有一个很有玩头的环节,直接进窝可一次性赢得,丢币时离窝越近越集中,进窝的概率越高;窝外的镍币瓦片击中可赢得,但一次击中两个以上的分币即为无效,参赛人只有出局等待第二轮再上场。所以丢币时离窝越远越分散,越利于瞄准和打击目标。成人后的周开宇常常惊叹民间智慧之精妙,一个简单的游戏,竟然能构建如此奇巧的矛盾设计,而矛盾的解决过程,几乎包括了竞技体育的所有要素。丢窝的高手上场时,伍分两分一分的镍币在手心里有特别的排列诀窍,一把大小不一、厚薄各异的分币出手,身形步伐与掌、指、腕的配合恰到好处,天女散花般飘舞的分币,哪些奔窝去哪些靠线近,出手之前已尽在掌握之中。
几十年前,周开宇们常在田边地头或学校教学楼后的隐秘角落里丢窝,那些一丢进窝的欢呼甚至一击而中的狂喜,那些踩线与否的争执甚至进窝与否的打斗,一时之间全部映现在眼前回响在耳畔。连周开宇都想不起来,是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游戏了。
事实上,这游戏就是在周开宇这一代人手上绝种的。
7
窗外吵嚷不歇。
三人丢窝,真正的一家欢乐两家愁。
周开宇给张老三打电话说明了镍币的用途,张老三先是打了一下隔,说,几十年没玩过了,要不是,哪天我们也来丢一窝。
唉,老三,你还不明白么,父辈扛得动的东西,可能我们永远扛不动了;父辈丢得起的东西,可能我们永远丢不起了。周开宇意义不明地微叹一声,挂了电话,静静地坐在纱窗后,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三个老头的游戏。
窗外,楼下的三个老头斗志渐强,你瞎毬掉么、你不要屁股脸之类的争执和吵嚷不时扬起。最后一枚镍币,应该是一分的,循环丢了三轮都没有丢进窝也没有被打中,三个老头把头拱在一起,比划了几手,各自重新掏出硬币,开始了新的一局。
周开宇想一想,记起来了。这也是丢窝中极有民间智慧的规则之一。三个老头采用出手单、双数的猜拳方式,把大家累坏了都赢不到的那枚分币烧了。所谓烧了,就是经多数人同意,这枚钱不算了,出局了。但烧钱意味着丢窝的继续。这个设计环节中,“烧”字用得绝妙。因为,这“烧”了的钱不是不要了,而是承担着终结本局的使命,进入下一局重生。否则,谁敢拿“烧”了的钱,除非你自认是鬼。
周开宇又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
叔叔还好吧?公安局长说,我忘了告诉你,你说的那事情其实是这样的,那天晚上你们小区正好在调试监控系统,没有留下任何资料记录,你说的后一段视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所以,保安也没有让你看过。但是,叔叔在大门口被欺负那段视频还在,我让派出所安排人去找了当事者,他们答应正式找你和叔叔道歉。不过那小子的老子是刚改任非领导职务的财政局长,姑啊舅啊叔啊的,都在县里的要害部门管着事,据说还有个姨妈在省里的一个重要机关当着处长。你一个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副县长,人家肯上门道歉,已是最大的让步了。我的建议是,你也遇着梯子赶紧下楼见好就收算毬了。至于车主索要的赔偿,按规矩来,车主不是小区业主,车辆信息也显示车辆不在小区安保范围,小区物管和保安公司都没有赔偿的法定责任。它如果办过保险,赔偿应该是保险公司的事,与任何个人无关。
公安局长的表述风清云淡,一场隐性的大麻烦,被隐秘地消除了。周开宇道了谢,说,其实,我今天给公安机关首脑打电话,是要举报一起赌博案。
什么呀,一个正二八经的副县长,还是一个农业大县分管三农工作的副县长,干部们在脱贫攻坚中都熬成脱皮公鸡了,你没事干?
案发现场就在我家房后。据我观察,嫌犯对小区的情况相当熟悉,他们彻底避开了小区所有的监控探头,不抓现场你难找证据。要不是,我给你直播一下现场的违法实况。周开宇不接公安局长的话头,也完全不像他说的在举报犯案现场,更不像是两个副县长在假模假样的交换工作意见,他像在和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面对面谈心,以一棵被连根撬起的老树的自言自语为引子,从曾经八面威风的山区生产队长老周说到在县城小区大门口受了侮辱却隐忍不言的父亲,从换三百个总面额八块钱的镍币说到带彩头的少儿丢窝游戏,从改天换地建大寨式梯田的汉子说到在霸道车上划“X”的三个老头。当然,他也从寂寞孤独的失地老人说到了争吵不歇的丢窝伙伴,说了窝,说了窝线,说了丢线,说了窗外老头们正在展示的愤怒情绪,正在展开的相互语言攻击。
电话那头的人一直静静地听着。
隔着薄薄的窗纱,看得见三个老头在窝线和丢线之间奔忙和吵闹,听得见三个老头在争论分币是丢进窝还是贴在窝边的激动和不满。
窝,是丢窝竞技的核心设施。即使站在楼里,即使透过薄纱,周开宇也能看到,窝的边缘已光滑泛光,窝线和丢线仅依稀可认。证据表明,他们应该是玩过一些日子了,只不过,他们只敢在监控探头所不能及的地方,在儿女上班离家的时候才相邀聚赌。
你没在农村生活过,有些事可能不会明白。周开宇想起刚才对张老三说过的话,突然有了些激动,觉得有重复一下的必要,对公安局长说,有些事其实我们大家一直都没整明白,却自以为整明白了。不过到今天我明白一台事,是真的整明白了,那就是父辈扛得动的我们扛不动了,比如,为什么我们要装探头、录视频?父辈丢得起的我们丢不起了,比如,探头前肆无忌惮划上车脸的“X”,角落里掏在地上让外行人莫名其妙的“窝”。
周副,哪天闲了,我请上你,我们一起陪窗外的几个叔叔喝台小酒。听得出,公安局长仍然不太跟得上周开宇的思绪,但听懂了老周的故事,他的回应让周开宇很温暖。
随时恭候尊驾降临。放下电话时,周开宇眼里有浅浅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