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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元散文:及物与精神呼吸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乡间春联散文

耿 立

我把星元的散文写作称作:及物的写作。

在《教学点》开篇星元写道:确切地说,是馆里小学驻北邱庄教学点。尽管这个名称不存在于任何一块指示牌上,也不存在于任何官方和非官方的文字记载中,但经验告诉我,印刻于实物之上的东西,往往是靠不住的,它们依附于那些看似能够传世的物件之上,却总是被风沙率先磨去,最终归于虚无。如果我的目光具有一种修复的功能,你就会看见,那些因时光的冲刷而堆积于墙面和地面相汇处的泥沙,重新回到了墙壁之上;窗户上的蜘蛛网被蜘蛛收回体内,而蜘蛛则会退回到母胎之中;我将以一个一年级小学生的身份夺门而入,心安理得地坐到教室后面的某个角落里。这时候,我的老师将会挟裹着秋风而来,他站在讲台之上的时候,地面上的尘埃和我们构成相反的状态:借着从窗户外流进来的阳光,我们能看见,尘埃在升腾和奔跑,而我们却已安静下来,笔直的身板和桌面构成了近乎完美的直角,与小板凳达成一种受力平衡的状态。

我从这段文字中,读出了星元写作的原型的意义,这也许不是他所省察的,散文的精神写作是贴着大地,贴着物质的写作,散文写作首先是及物写作。

及物是散文的底座,无坚实的底座,则任何的建筑都会沙上建塔,地动山摇了。这个底座就是肉身,就是皮囊,无肉身,无皮囊,就无精神的容纳,无精神的立足支点。这关乎散文写作的伦理。而那种非伦理的写作是凌空蹈虚,潇潇洒洒,在玄想中进行不及物的狂欢,只是沉迷于精致的文字,在所谓的探索,与物质世界和个体的精神世界疏离,看不到人间的苦痛,自以为是地进行文字嬉戏,这种沉迷于语言迷宫的散文实是一种迷途。这样的散文背离生活的真实、精神的真实,因为真实才是散文的第一块基石,如果真实性垮塌了,那么谁会相信你的散文的写作,读者对散文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那无疑是作者文字的梦靥。

散文是最贴近生活的世俗性的文体,散文也是最自由的贴近精神的文体,这个自由精神的呈现,是需要一个坚实的壳子的,这个壳子,就是精神的甲壳,是及物性的写作的物质底座。散文的及物性,是感官的全方位的接纳,无论声音、颜色、形状、气味,还是动作、细节、表情、眼耳鼻舌身意,及物的世界非常丰富。

我喜欢星元散文里的细节,这细节是打着自己烙印的精神的甲壳,是他的精神的建筑材料。在《六畜凋敝》里边,他写道:“写好的春联,照例是要被我拿去晾晒的。在此之前,按照父亲的吩咐,我已把阳台扫净。父亲每写完一张纸,就将毛笔斜放于砚台上,双手托着春联,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上。春联以条幅居多,那些条幅从父亲的双手抵达我的双手,我感觉就好像一条随风摇摆的哈达,哈达被风一拂,一种圣洁的使命,就开始在尘世间辗转流传。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它,直至托到阳台之上,曲腿却不弯身,将条幅平直放下,用小石块压住四角,防止风吹。红纸之上,余墨未干,这不关我的事,即便是我的事,阳光也会为我代劳,风也会为我代劳。但阳光和风似乎并不可靠,墨干之后,我常能看到那些余墨浓重的横提竖折、勾点撇捺里,总是会留下几小块墨疙瘩。”

在这篇散文里,乡间的六畜凋敝,从写春联开始,这里进行的是现场的还原,是作者的在场,眼睛和触觉,更有恭顺的心灵。但是在贴春联的时候父亲却犯难了,父亲原本一直是有说有笑的,直到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贴了一个遍,直到他看到我们盛放春联的簸箕里还余下一道条幅,父亲弯下腰,于沉默中带着几丝惊慌和疑惑,展开了条幅,条幅之上,四个大字跳入眼帘:六畜兴旺。父亲手一抖,一时懵住了,良久,他抬起头,于茫然中举目四望,就像我乡故事里那个贴春联的女人一样,他不知该将这四个自己亲手写下的大字贴在哪个位置。

整篇文章是建立在这个细节基础上的,整个的对乡间的道德的沉沦也是建立在这个细节之上的,无此物质性及物的写作,就不会有代入感现场感,也不会有震撼感,真实感。

星元的及物性的写作,是精神的呼吸与抵达,在物质的细节基石上,进行精神的旅程。我们看星元在帮爷爷铡草,他是从铡刀的形状开始着墨,从写实到写意“更多的时候,我是要帮着祖父铡草的。铡刀就摆在牛棚的一个角落里,底座是木头的,中空,中间镶着厚实的大铡刀片,刀片额头处有个圆孔,有销钉贯穿其中。铡刀静静地卧在那里,刀锋隐藏在木头的肚子里,看不到,但那刀背却是露在外面的。刀背比夜色还要黑,似乎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全是从它腹中扩散出去的。夜色再浓重,也只是我们身上的轻纱,我们不必在意它的存在。我们只铡我们的草料。铡草的时候,祖父说的还是铡刀,他说的是别人的铡刀,他说开封府的青天包龙图有三口铡刀,铡的都是贪官污吏的命。贪官污吏离我太远了,不解恨,我就把他们置换成我们这儿的地痞流氓,祖父铡累了,我就换他铡,一刀下去,一大捆地痞流氓人头落地,嘿,真解恨。”现实中的农村,现在很少有铡草的铡刀了,但包龙图的三口铡刀却一直在我们民族的星空中闪耀。

在《为名所困》中,我们看到名字带给人的种种荣耀和困扰,名是什么?作为符号,名字是冰冷的,它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加以支撑,但发生在名字上的种种遭际,却让我们看到,名,岂可小视哉?他的名字从明子到米豆,再到医院的7号,再到梦境墓碑上的名字,这篇文章,就是一篇人生荒诞纪事。

我最喜欢星元到医院就诊的那节,如小说叙事的那种节奏感和幽默:一上午,我借用一张硬纸壳做的号码牌接受疼痛的摆布。口腔科的门诊室成了我领取命令的处所,而医生的手则成了指示方位去向的功能牌。医生手一摆,7号,去办卡;医生手一摆,7号,去交费;医生手一摆,7号,去拍片;医生手一摆,7号,去拿药;医生手一摆,7号,去手术室……至于我的名字是什么,医生没必要问,我也没必要说,反正,这个上午,我就是数字7,只有这个数字与我休戚相关,至于其它看起来和我更为密切的事物,反而成了累赘。我走进了简易的手术室,像一件破碎的机器,等待着检修。那一刻,我意识到,所谓健康就是整齐划一,身体任何的节外生枝,我都不想再拥有,医生的任何举措,我都不想再去质疑。(《为名所困》)

陆机在《文赋》中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中国古代无论诗词还是散文,大都是及物写作,从关心身边的事物、眼前的事物再到心灵事物,散文的精神的呼吸和抵达,都是一次及物的旅程。没有及物的散文写作,大多低效,难逃被抛弃的厄运。

及物是一种介入,是和现实世界的联系,把大而空放逐,回到即使琐碎的日常,回到丰富的柴米油盐,回到匹夫匹妇,回到常识。如果散文写作丧失了现实感、真实感,那么再高远的精神也是悬空的,不接地气的,摇摇晃晃的。从这方面来说,我特别看重星元的写实能力和本领。

再谈另一个方面,关于精神呼吸,一篇散文,光有物质的甲壳只是完成了一个基础。散文的高度和难度,是从散文的精神含量来说的。我曾在《散文的精神含量与高度》文章中谈到过:如果人太懒惰,那么懒惰就会造成精神的萎缩、文体的猥琐,一个人无神,是行尸走肉,一篇文章无精神含量,也是睡眼惺松、虚汗淋漓的倦态。散文只有精神的丰沛,才能改变过去那种小摆设、体量单薄、没有重量级的拳头作品。天上地下,散文的物理的空间十分广大。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精神空间,实际文本所呈现的精神含量和丰富性是否足够,尤其在描述深刻的心灵事件、人性的深度控掘、关注当代中国人的现实生态、揭示普遍信仰危机、承担良知和批判功能方面,散文往往是缺席的。这并非艺术本身的天然安排,而是一种人为的弃权和出让,一种无能造成的无为。散文自身蕴藏的深阔与幽邃被我们浪费了,我们没有很好地去填充它,就像分到了一所大房子,但却没能力去设计、装修和买家具一样。

所喜的是,星元的散文,一直是在精神的维度掘进的,他的眼睛是悲悯的,向下的,或者是平视的,反思的,把自己摆进去,像蛇自噬。我们在《散落乡间的诗人》看到,无论是疯先生、郎中,还是关校长,他们都是被命运遮蔽的,名不出乡里而散落乡间的诗人,他们视之如命的诗歌,又能会在多久的时间意义和多宽阔的空间意义上留存呢?星元说,遮蔽的岂止是这些呢,还有王家大院的私塾先生张一鸣,李家沟的算命先生赵半仙,石龙庄的落第秀才韩赵魏,三清观的邋遢道人李德云,谢家庄的没落族长谢世林,三里坡的唢呐艺人齐大磊,曲家馆的复员军人孙爱国,马下滩的近视银匠铁文敏,常乐村的糊涂会计常三礼。除了他们,一定还有更多我们从未知晓的名字散落在乡间,他们的职业各不相同、千奇百怪。他们或许有货郎、猎人、戏子、衙役,有裁缝、画师、和尚、娼妓,甚至还有护林员、酿酒师、剃头匠、泥瓦匠……他们的职业几乎涵盖了乡间所有的职业。他们忙时为生计,投身吃喝拉撒之苦;闲时就写诗,纵享风花雪月之乐。在职业类别上划分,我们乡或许没有一个真正的诗人。但从“生活即是诗歌”这样的论断上判定,谁的家乡能有我乡的诗人多呢?

读到这部分,我的心情黯然,眼睛潮润,多少乡间的各类的诗人被生活的黑洞吞噬了,无声无息。反观我们写作者自身,谁敢保票,不会被历史的黑洞吸纳,像这些散落在乡间的诗人一样啊。这是命运的审视,也是精神的呼吸,在形而下的物象上,开扇窗子,让及物的写作,达到澄明的精神之境。这可不是先验的对物的扭曲,也不是削足适履,而是作者从及物的写作中,随思想血肉的加入而升腾到的精神的思之力。这样的散文,既逼近真实之境,而精神的掘进也更加炙人,也许精神的思之力更能唤醒那些沉睡的或者麻木的灵魂。

星元的散文,是从真相入手,让事物的各个面向显露,这一方面呈现真相,而后则经过体悟,经过省思,最后抵达精神的高度。在星元的散文文字里,他的思,或者说他的精神,有时又呈现的是精神的汁液浸透着那些细节那些细部,是纠缠的甚至是及物与精神的纠结,他在《教学点》中,写出乡村的痛,生活的痛。在这之上,更写出精神的呼吸的痛——

“造化接着弄人。前年春天,黄加一跟着他的亲戚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在摩天大厦的脚手架上,立足未稳的他就像是那架他用我的课本折成的纸飞机一样,摇摇晃晃地从高处飘了下来。

黄加一,我的同学、哥们和曾经的仇人。当我以文字的方式再一次回顾他的时候,我的心里不仅仅是怜悯和悲痛。没来由的,我忽然想再恨他一次。

我恨他。我恨他让我们村的土地,又结出了一个毒瘤似的疙瘩。

我恨他。我恨他残忍地让两个孩子,成了孤儿。

我恨他。我恨他让我的“妻子”卢丽丽,成了寡妇。”(《教学点》)

按照文章字数的要求,文章要结束了,我来个感性的结尾,引用星元的散文《身后之事》的一段,最后结束:

无非是地瓜在扯它的秧

无非是核桃在结它的果

无非是桃花红它的红

无非是梨花白它的白

无非是草还在长

无非是尘还在落

无非是随着一位过世的亲人

最后一次穿过春天

无非是代替他把尘世里他所有爱过的

又细细地爱了一遍

我曾多次用诗歌的形式来书写亲人们的生老病死。这既不是最轻巧的一次,也不是最沉重的一次。但是,这却是最动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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