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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眼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堂兄女老师老师

泽 英

我的表弟弓克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既然是表弟,还是应该把亲戚关系讲得明白一些,确切地说,弓克与我是姑舅表亲,我比他大九个月,是他的表姐,我的父亲是他的舅舅。弓克爱喝酒,我的父亲也爱喝酒。都说云南人喝酒用碗不用杯,我们广西能喝的也不少,我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师,退休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喝酒,喝自酿的土酒,我们广西管酿酒叫“烧酒”,我父亲烧酒技术一流,喝酒也是用碗,老式的陶土小碗,固定的节奏,一碗酒喝上六口见底,看着他品酒觉得是一种艺术。

跟舅舅相比,弓克喝酒没那么多讲究,他嗜酒,酒量却不行,我们壮家土话形容这种人喝酒,“第一杯等不得,第二杯请不得,第三杯饮不得”,弓克喝第一杯用不着别人让,有人倡议喝第二杯时,他已脸红脖子粗,离得近的人可以感受到他满脸辐射的热气,到第三杯下肚,眉头就攒起来,酒精烧红的两眼不停地眨巴着,片刻之后,他的神态变样了,左眼眯缝,右眼圆睁,血红的瞳孔像一把激光枪,直愣愣地盯着某一个目标,熟悉他的人知道,到这程度弓克就醉了,他的醉态集中表现在睁开的右眼上。人们常说醉眼朦胧,弓克的醉眼一点不朦胧,倒是像地下的岩浆即将爆发,朋友们传说,那是难得一见的醉眼。

传说毕竟缺乏考据方面的说服力,我虽经营旅行社,却是科班学医出身,从医学角度解释,睁着眼睛睡觉的人很常见,视神经功能障碍引起的,三国时期的张飞睡觉就二目圆睁。像弓克这样只在喝醉酒的状态下睁一眼闭一眼,那更好解释,中枢神经被酒精刺激得局部麻痹所致。民间对此别有一种说法,睡觉睁眼叫“看家睡”,会治家,而《麻衣神相》则说得恰恰相反,“睡时目开,多招凶厄”。

如果《麻衣神相》有准头,那么弓克招过一次“凶”就不算偶然,那件事下文再讲。弓克崇拜东晋的五柳先生陶渊明,他并不欣赏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倔脾气,乃是陶渊明也好喝酒,“饮少辄醉”,所以,弓克认为陶渊明虽然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却算得上知音,于是,他发表文章就用了“弓五柳”这个笔名,久而久之,大家不再叫他弓克。下文,我也索性称他“弓五柳”吧。

细细把弓五柳发表的二十几篇小说过滤一下,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半数以上的故事里都有喝醉酒的情节,主人公们喝醉了干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弓五柳自己那一条:醉酒专打老师!

这件事说出来也许会有人质疑,干嘛喝醉酒专打老师呢?难道他弓五柳没有上过学?毋庸讳言,我的表弟千真万确如此,他上过学,广西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实际上,他不光打职业老师,这年头,社会上流行老师这个词,教书的、写作的、演戏的、甚至算命打卦的,都可以称为老师,如果在酒席上碰上,但凡冠之以“老师”的客人,除了不了解内情的,都会忐忑不安地留心弓五柳的那只醉眼。

要说弓五柳天生与老师作对,那绝对是冤枉人,他少儿时代特别敬重老师。弓五柳老家在桂西大山里,翻过两座山头就到了中国与越南的边界线。弓家很穷,弓五柳是老大,下面两个妹妹,小时候,我穿剩下的衣服用来接济他家兄妹。现在回想起来很有点感伤,一次弓五柳穿着我送的粉红色羽绒衫去山上放牛,遭到几个小伙伴的奚落,跟人动手打输了,耳根上落下一块永久的黑疤。他八岁进邻村的小学读书,当班主任的语文老师覃岸慧眼识人,夸他以后必能成才。可是,弓五柳十一岁时,他的父亲强令他辍学务农,我那个睁眼瞎姑父的脑子像一块河底的鹅卵石,认定了读书没出息,耕地养牛才是正道。弓五柳哭着不答应,父子俩闹到覃岸老师那,覃老师接连半个月时间里,每天放了晚学带上一瓶白酒三两猪头肉去弓家,与我姑父喝酒谈心,劝他不要耽误孩子前程。这是真正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姑父的鹅卵石脑子开了窍,拍着胸脯表态:“覃老师你放心,我老弓砸锅卖铁也要供崽崽读书!”广西方言称自己的儿子为崽崽,我姑父说到做到,此后真的没变卦。

覃岸老师工作出色,不久调到县城一所中学,临走前,他送给弓五柳一套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再三叮嘱弓五柳不能荒废学业。在老家那座放牛的小山头上,弓五柳眼巴巴望着覃老师骑着一辆破旧的雅马哈越走越远,等到覃老师的身影消逝在山路的尽头,他抱着一棵小松树声嘶力竭地嚎哭不止。

当年,在弓五柳的世界里,覃岸老师是最亲的人,比他父亲还要亲。从小学一路读到大学,弓五柳也没有仇视过任何一位老师。

第一个挨弓五柳打的老师是他儿子的班主任,一个文静的女老师。缘起毫无悬念,因为弓五柳那个上初一的儿子迷上网络,经常旷课躲在网吧里打电玩。女老师说起来不是外人,跟弓五柳老婆沾点亲戚。

女老师还是弓五柳的粉丝,她听说弓五柳最近出版了一个小说集,想借着家访的机会顺便要一本,便打电话给弓五柳,提出就孩子逃学问题商量个解决方法,也当走一次亲戚吧。当老师的这么尽职,弓五柳自然感动,忙不迭地答应了,还嘱咐老婆提前买好女老师爱吃的肉菜。不过,弓五柳这阵子烦心异常,儿子不学好,老师跟着告状,这还在其次,最受打击的是另一件事。一个星期前,覃岸老师“双规”了,当然,现在的覃岸不再是老师,而是一个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据查,覃岸历年来贪污受贿达五六百万之多,还跟十几个年轻女人关系暧昧。这件事对弓五柳来说过于残酷,以致他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同事把他呼叫清醒后,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二十年前,那个纯净得像一股山泉的覃岸,连小女生凑到身边都要本能退后一步的标致后生,那个带着酒肉与学生家长交心的班主任,那个孩子们心中神圣的偶像,他驾驶那辆老掉牙的摩托车走出小山村,却最终走上一条令人不齿的不归之路。弓五柳痛恨覃岸迷失初心,玷污了自己在学生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他一个人喝了好几天闷酒,喝醉了抱着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哭泣捶打。弓妻意外发现,丈夫这次醉酒入睡的神态很怪异,左眼闭合右眼圆睁,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片,纸片上横七竖八写满了“覃岸”。

要不人们常说赶巧了,女老师就是在这背景下上门访问的。

那天弓五柳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家,平心而论,我表弟的厨艺远胜他老婆,他亲自下厨以示诚意,也给两位女士留下一个拉家常的空当。女老师进门时,弓五柳正头戴厨帽身系围裙焖回锅肉,看得女老师眼发直,想必女老师的丈夫大男子主义不问油盐。

一桌丰盛的家宴摆上了,弓五柳拿出一瓶五粮液准备斟酒,女老师打住了:“姐夫,听说你最近出了一个小说集,送我一本吧,别忘了署名哦。”弓五柳脸上放光:“好,我这就送你。”他轻快地转身进了书房,取出一本崭新的小说集翻到扉页,当着女老师的面奋笔疾书:人间无穷事,闲斋一支毫。弓五柳乞正。女老师那个佩服:“姐夫真不愧一个大才子啊。”弓五柳谦虚地笑笑:“过奖了,还是你们当老师的好啊,教书育人,广受敬爱。”女老师双手接过弓五柳签了名的书,小心地揣进随身的坤包里。

女老师不喝酒,弓妻是市卫计委审计科科长,也不善饮酒,两位女士谈笑风生吃着聊着,弓五柳一个人自斟自饮,时不时礼节性搭个话。今晚气氛特殊,弓五柳不知不觉喝到第四杯,除了脸上红彤彤的,居然没有什么明显的醉意。女老师也是开心,说话没有顾虑,说着说着,她扯到近期的地方要闻,问弓五柳夫妇知不知道,某县一个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覃岸被双规了,查出来非法所得六百万之多,还有不少情妇。正端着酒杯的弓五柳听了,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眉头皱紧,吃力地眨了眨眼,随着左眼微闭右眼圆睁,血红的眼珠子激光般死盯着女老师,女老师心里发毛,又有点想笑,暗道:这个弓五柳,跟我扮鬼脸呢。哪知女老师想错了,弓五柳暴吼一声:“住嘴,当老师的没有一个好人,利用别人的无知混饭吃!”女老师傻眼了,惶恐地望着弓妻,弓妻赶紧打圆场:“没事,你姐夫喝多了,别往心里去。”弓妻话没落音,弓五柳扬起酒杯照准女老师头顶摔过去,幸好女老师戴着发卡,酒杯正打在发卡上,杯子裂了,发卡断了,头皮却无损。女老师花容失色,拔腿往门口跑去,弓五柳不依不饶,绕过桌子追了上来。弓妻一把将丈夫拦腰抱住,嘴里喊道:“妹子你快开门出去!”人就是这样,越紧张越出错,女老师慌乱之下拉不开门锁,急得嗓音都发抖了:“我,我……”弓妻见状,奋力把丈夫往后一推,冲到门后拽开锁,女老师终于获救了,颤巍巍抬起脚刚跨过门槛,弓五柳又扑上来一脚踹去,女老师屁股蛋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一个小时后,女老师丈夫带着一个同事上门问罪,只见客厅里杯盘狼藉,弓五柳横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弓妻哭着鼻子一个劲赔礼,女老师丈夫咬牙切齿地跺了一下脚:“看在沾亲带故的份上,就算过去了,下次再敢撒野,我叫警察来处理!”临走时,女老师丈夫找到妻子的坤包,把弓五柳的赠书翻出来扯成碎片,撒得满屋子乱飞。

醉打女老师的风波扩展得很快,比一篇小说的传播速度快得多,也受大众关注得多。弓五柳事后尴尬得很,他恨自己。

跟女老师同一所中学任教的一个男老师,与弓五柳高中同学。男老师认为可能女老师不会说话,对弓五柳的儿子批评过火激怒了这个当家长的,他决定单独约弓五柳把酒一叙。

老同学请喝酒,弓五柳没理由不高兴。俩人在一家小酒馆落座,点了一条啤酒鱼、一盘甜笋炒肉丝、半斤鱼香花生米,加上一瓶三花老酒,推杯换盏畅饮起来。喝着喝着,男教师问起弓五柳为何醉打女老师。弓五柳已经喝下三杯酒,面红耳赤眉头抖动,左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右眼却越瞪越大,男老师没听说过弓五柳撒酒疯打人的征兆,也难怪,这个征兆是在覃岸副县长出事后才萌发的,历史短。身处险境不知险,那是最大的危险,弓五柳指着男老师鼻子骂道:“你不服气,是吧?我,打的就是你们!当老师的,有几个好人了?”男老师盯着弓五柳赤红的右眼珠直发呆:“我说老弓啊,你没喝多吧?发什么神经!”不说还好,说了更糟,弓五柳踉跄着闯上前揪住男老师挥拳就打,男老师慌忙招架。没奈何弓五柳自小锻炼出一身好体力,男老师不是对手,吃了弓五柳两记老拳,嘴角也被抠破了,吓得他忘了买单,抹着嘴巴狼狈而逃。据说,那顿酒钱后来还是男老师跑到半路上想了起来,又掉头躲进斜对角一家超市,等到弓五柳摇摇晃晃出了门,才大着胆子回去结算了。

接连醉打两个老师,两个老师还非亲即故,弓五柳异名骤起。悲哀的是,挨打者并未得到应有的同情,一来,大多数人认为他俩主动找的弓五柳,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自己送上门的;二来,近些年教师行业曝出的一些丑闻影响极坏,一滴老鼠尿坏了一锅汤。可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两个老师是无辜的,女老师为了挽救学生,男老师出于一片热心,那两起恶性事件的责任全在我的表弟弓五柳。

我跟父亲讲了这两件事,父亲气得眼角的皱纹都哆嗦。说了会遭人笑话,我父亲当老师的时候也被人打过,打他的人是他的学生。那个学生上课给女生塞小纸条,我父亲罚他站了一堂课。第二天傍晚,那个学生邀了两个社会上的小兄弟,在我父亲回家的路上拦截,我父亲遭到围殴受伤了,过路人把他送进医院。后来,学校决定开除那个学生,我父亲坚决不同意,那个学生的父母感激涕零,就差给我父亲下跪。我父亲怕那个学生自暴自弃,主动把他转到另一所中学。几年后,那个学生考取大学,专门为我父亲一个人备了一桌丰盛的谢师宴。

可想而知,我父亲对自己的亲外甥撒酒疯殴打老师何等痛恨,他吩咐我把弓五柳叫到家里,拍着桌子臭骂一通。弓五柳唯唯诺诺的大气不敢出,骂完了,父亲留他在家里喝酒。舅甥二人贴身而坐,一人一只小陶碗,很温情的感觉。我坐在弓五柳对面,手捏长管吸着一听苹果醋。

这里顺便插叙一下小陶碗的来历。小陶碗本是一套四只,我太爷爷传下来的,这四只陶碗绝对算得上古董,质地细密,火色均衡,里侧橙色素面,外侧白紫两道釉下彩。太爷爷去世时,爷爷在他的灵前用一只小陶碗盛满米酒,举过头顶猛力摔成稀巴烂,那是一种仪式,爷爷说,他的父亲将在地府里用那一只小陶碗喝酒。我纳闷的是,爷爷去世,我父亲怎么没走这道程序?四岁那年,我一个人摸到厨房翻出其中一只,放地上当风火轮滚,这一滚就撞墙磕成四五块碎片了。父亲眼里冒火,在我的小手背上狠打了两下,我哇哇大哭,他抱起我跟着哭了,他哭是心疼小陶碗。

父亲小心翼翼地捡起破碗片,连一粒碎渣也不落下。他把一只完好的小陶碗摁进一个软泥块里,反复摩挲严实,放在太阳下晒成坚硬的土坯,再取出小陶碗,土坯里留下一样大小的碗型,一个模具就做好了,然后,他把糯米浆、桐油、鸡蛋清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精心调制出一种老式粘合剂——金刚胶,用一把小毛刷沾上胶糊,丝丝入扣地抹在碗片裂口,稍稍晾一晾之后,依次把碗片摆进模具里,摆一块拼一块,拼完了往碗里注满黄沙,过两天倒掉沙,模具连碗放水里浸泡三五日,土坯散了,小陶碗自动恢复原样。修好的小陶碗不留疤痕,拿在手里细看,才会发现几道模糊不清的纹线。如果不是小时候淘气磕破小陶碗,我哪里知道父亲还会这一手?我敢说,父亲能够修复一只兴隆洼出土的残损陶钵,手艺不亚于任何一位考古专家。

父亲把修复的小陶碗精心收好,他说,手艺再高也比不了原样,这碗中看不中用,只好当藏宝了。

弓五柳不是外人,才有福分端着我家祖传的小陶碗喝酒。喝第一口酒之前,他发自内心作检讨:“舅舅,我喝酒打人不检点,丢了你的脸,十分对不起!”父亲见外甥认错,态度缓和不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还是好人。”我故意揶揄弓五柳:“你看好了,可别喝醉了打我爸,他当了一辈子老师的!”弓五柳脸红了,很难堪:“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我父亲哈哈笑了:“不提不提,过去的就过去了,喝酒吧。”他率先端起酒碗,小陶碗的容量相当于三杯酒,父亲连喝三碗面不改色。我观察得真真切切,弓五柳刚喝完一碗就睁一眼闭一眼的,从医的经历告诉我,弓五柳醉眼是一种病态,心因性病症,最容易受酒精刺激而诱发。父亲不懂这个,还在唠叨:“你说说看,醉酒专门打老师,这是为什么?老师能随便打吗?我也当过老师啊。”坏了,弓五柳的眉头攒紧了,挤得眉间竖起三道肉条:“老师,你当过老师?老师就该打!”他的两只手臂抖动着,突然一把抓住我父亲的肩膀使劲摇晃:“老师就该打!”我父亲身材瘦小,经不起这般折腾,他脸色惨白张大嘴喘着:“你反天了,还敢打我不成?”醉汉不能激,我见势不妙,吼道:“克克,你作死吗,敢打你舅舅?快松手!”“克克”是弓五柳的小名,我父母还有我都这么叫他,这一呼喝真管用,他松开我父亲,迸出一句:“舅舅!你,你早退休了!”俗话说酒醉心明,果有几分道理,可也未必完全有道理,否则下面的事不好解释:只见弓五柳反手抄起两只小陶碗,“啪啪”掼得粉碎,随后他自己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父亲惊魂未定,再一看两只小陶碗没了,又恨又急,也趴在凳子上痛哭失声。我相信,他宁可让外甥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愿意失去两只小陶碗。

仗着酒劲,弓五柳歪歪斜斜地离开我家,我告诉父亲,他醉酒打人是心理疾病发作,父亲沉默良久,叹道:“我也看出来了,他真的不正常。”我又劝说父亲别为两只小陶碗伤心,请人参照那件藏品高仿一只吧,不会走样的。父亲更加叹息:“你说,克隆人与本人能一点不差吗!”一句话顶得我无言以对。我不死心,接着劝解:“那就权当送给我爷爷在地府喝酒用吧。”父亲火了:“你爷爷一个人喝酒用得着两只碗吗!”我彻底没词了。

经过这一劫,我对弓五柳心有余悸,渐渐我总结出一个规律,他无论醉到什么程度,眼前没有被称为老师的人,就不会出手,但也暴露了他的另一个怪癖,喝醉了没可打之人便唱戏,只唱彩调。彩调是我们广西地方戏,“北有二人转,南方有彩调”。弓五柳唱的是彩调名段“王三打鸟”,很多人追着听,一个老演员评价他唱得字正腔圆,遗憾的是没进剧团。

瞪着一只醉眼唱彩调虽然不正常,总比打老师强多了,但是,新的隐患还是存在的,万一他在唱彩调的当口,冒出一个老师身份的听者呢?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某些不安好心的人掌握了弓五柳的特点之后,有意哄他喝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故意叫谁谁老师,看他撒酒疯打人,有点良知的,不看打人看唱戏,给弓五柳灌酒逗他唱彩调取乐。

一个周末,几个医院的老同事从西藏旅游回来,张罗着请我,因为他们跟了我的团,我给七折优惠。说心里话,这几个人与我没有私交,不过走个场面而已,其中一个泌尿科主任绰号“大拿”的,逢人一张笑脸,骨子里对谁都要算计一把,背后没少中伤我,我瞧不起这号人。但老同事非要请客,回绝了也不好,我就应酬一下吧。偏巧一行人进了饭店就碰见弓五柳一家三口吃着火锅。弓五柳夫妇见了我,赶忙站起身招呼,“大拿”也不失时机凑上前与弓五柳搭话,我硬着头皮作了介绍。“大拿”一听弓五柳这三个字,耸耸肩学着老外的样子双手一摊,挤眉弄眼笑道:“弓大作家啊,久仰久仰!”我清楚,“大拿”久仰弓五柳不假,久仰的是哪一种名气也不言而喻。

弓五柳被“大拿”强拉到我们这边,弓妻紧张地看看丈夫,又看看我,我冲她笑笑。“大拿”端起酒杯向弓五柳劝酒:“弓老师啊,我可崇拜你了,你姐姐英老师也从来不给我们引见。来,我先干为敬!”仰起脖子真的喝下去了。这就是“大拿”,开场一句话,带出两个“老师”,老江湖!弓五柳是个聪明人,他听出话中有话,犹豫着不想喝。我乘机点了“大拿”一把火:“克克,这位主任老师在市医院可是个人物,同事们都叫他大拿,院长也能拿得下呵!”“大拿”眼睛直了,他也许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外号,好在他变脸快:“英老师太会开玩笑,哪有主任老师这个职称呢!我是主任医师,正教授级别的!请问英老师现在什么职称?”还没等我应答,在卫计委工作的弓妻插上话了:“每一年,自治区给我市卫生系统批下二三百个主任医师,可没批过这么多大学教授啊!”“大拿”不认识弓妻,正要反唇相讥,我起身招呼:“弟妹,过来一下嘛。”弓妻应声走了过来。我向“大拿”介绍:“这位是我弟媳弓太太,卫计委的!”我深知卫计委在医护人员心里的位置,果然,“大拿”脸色灰白,舌头打卷。

我不愿跟“大拿”纠缠,更不会让弓五柳跟他拼酒,“大拿”一瓶老三花下肚照样坐班,弓五柳白给。谁都看得出“大拿”的企图,灌醉弓五柳,挑拔他动手打我,然后自己满大街广播。事实呢,我心里也发虚,拿不准我这表弟究竟会不会酒后向我发起攻击,他可是连舅舅都敢打呀!

我拉着弓五柳中途退场了,“大拿”不只是碰壁,内心难免恐慌,他遭遇卫计委的人了,那是他的“克星”。

习惯成自然,集体无意识,久而久之,稍与老师沾点边的人都避免与弓五柳酒场相见。可是,弓五柳酒醉唱彩调时还是会偶尔打人,打的无疑是“老师们”,别人知道他这毛病,挨打了自认吃个哑巴亏,不去计较。这样,弓五柳醉打老师的坏习气无形中得以助长,他自己也无所谓了。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回过头我该交代弓五柳“招凶”的事情。两年前,弓五柳参加一场笔会,作家们坐到一块互称老师,这一点弓五柳在清醒状态下乐于接受,他也是一个“老师”。笔会结束下酒馆,十几个作家在黄鹤楼旁的一家大酒店聚餐,席间,广东番禺的作家冯蓟成了中心人物,因为冯蓟岁数大成名早,论资排辈他占先,又来自东南沿海发达地区,所以众人一口一个“冯老师”地敬他。弓五柳一开始还收敛着,尽量控制自己别多喝,出门不同在家,可是喝着喝着就由不得自己了,当他不住眨眼时,冯蓟正在兴头上宣告:“下个月,我的一个长篇《黄色和蓝色》出炉,届时请各位老师不吝赐教……”其他的人叫好附和,弓五柳满脸通红站了起来:“老冯,你不就一长篇吗?跑这得瑟什么呀!”得瑟一词不是广西话,意思是故意炫耀,弓五柳学会并用到冯蓟头上。所有人都张口结舌,没想到横刀杀出这么一个愣头青。

冯蓟触了霉头一脸不悦,扫了弓五柳一眼侧过头不再说话。弓五柳没把冯蓟放在眼里,这个小老头跟我父亲一样身材瘦小,弓五柳比他高出半个脑袋。见冯蓟不吭声,弓五柳来劲了,左眼微闭右眼圆睁指着冯蓟嚷嚷:“你算哪门子老师?我打过的老师多了,看你也欠揍!”这下冯蓟挂不住了,一挺腰板站起来把筷子一撂,冷冷说道:“哪里来的疯子!”迈着四方步出了酒店。弓五柳以为冯蓟胆怯了想逃跑,身子一蹿追上去,旁边几个作家赶紧抱的抱拖的拖,到底还被挣脱了。弓五柳追出门举目一看,冯蓟已经站在黄鹤楼的台基上,这个冯蓟真淡定,别人要打他,他还原地不动面对长江抽烟斗呢。弓五柳风风火火冲到冯蓟面前,当胸一拳,冯蓟不慌不忙,左手握着金丝楠木烟斗,右手一招“小缠丝”叼住对方手腕,同时右脚一个旋风扫,弓五柳惨叫一声倒在地下。

原来,冯蓟精通格斗,广东番禺自古崇尚武术,著名的武星李小龙是他的前辈老乡,要说打斗,弓五柳哪是冯蓟对手。

冯蓟把弓五柳的双手反扭在背后,解下他的鞋带,将其两个大拇指交叉绑在一起,又抽下弓五柳的裤腰带,牢牢捆住弓五柳的两只脚腕,弓五柳成了一只粽子,动弹不得嘴里乱骂。冯蓟又慢悠悠找来一段废弃的电线,把弓五柳五花大绑在栏杆上,绑好后用烟斗敲敲弓五柳的脑壳,骂道:“好个广西猴子,你敢打我!”说完吐着烟圈扬长而去。

“黄鹤楼招凶”引起我内心极大的震动,任弓五柳这样闹下去非出大祸不可,我就此与弓五柳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深谈。我问他,你在醉打老师的一刹那可有意识?他诚恳地告诉我,平时看到当老师的人,觉得都像为人师表的覃岸,喝了酒听到“老师”二字,眼前就是那个反面教材的覃岸,心里既痛又恨,一种强烈的打人冲动无法抑制,“姐,我自己也很苦恼,谁愿意喝酒闹事啊!”我问,如果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把覃岸暴打一顿,会不会治好这种怪病?弓五柳苦笑着说,不可能的,他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上哪打去呀?我也笑了,又问,假如他现在站你眼前,你会打吗?弓五柳哭了,想打,打了哭,哭了打。曾经的覃岸老师,在我心中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纯美,如今他却是一个遭人唾骂的罪人,前后反差太大,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姐,你理解吗?我说,姐能不理解你吗!

理解不等于解决,要不就戒酒吧?我建议弓五柳戒酒算了,酒场是非多,有什么好喝的?弓五柳不这么看,他说:“姐,不醉酒并不代表我心里没阴影,说真的,过一段时间借酒发泄一下可能是好事,不然我担心自己会憋疯的。人生一辈子大抵都需要一个精神偶像,活了几十年,我一直拿当年的覃岸作为考量人生价值的尺子,如今这把尺子却断了!”

“那怎么办,总得走出来吧?”我挖苦道,“你被冯蓟打了,找个机会打回来行吗?冯蓟也是一个知名作家,打了他一举两得呢。”弓五柳不好意思地笑笑:“姐,你别笑话我了,那事不怪冯老师,我有什么理由报复?”

这次谈话也是一个心理测试,我找出了弓五柳的醉眼症结,试试看吧。

我打听到,本年度中国有一位作家季衍影响力非常大。季衍老家在西北一个叫盐池的戈壁滩上,他是凭着一篇历史小说《一摞一摞的脚印》引起文坛关注的。这部长篇小说从秦始皇派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驱逐匈奴开始,一直写到现阶段西部大开发,虽是小说,纪实成分占了六成以上。小说以一位乡村小学老师罗旺讲故事的方式层层铺展,描绘两千多年来戈壁滩上的一个个历史片段,惊心动魄又荡气回肠。文中的那位主人公罗旺老师,十八岁教书,两间旧土房当教室,一教就是三十多年。他曾经与一位乌克兰姑娘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乌克兰妻子被迫带着儿子回了她的祖国,罗旺没再娶妻,直到患上严重哮喘而病退。有几次,当地政府出于关心,想把罗旺调到条件好一些的镇上学校,罗旺不愿意,舍不得穷乡村的孩子们,他说,戈壁滩的草儿根都扎得很深,移动了就会枯萎。退休后,他在戈壁滩上放了一大群羊,为着多挣点钱养活他的偏瘫大哥和聋哑侄子。

评论家把这篇小说誉为“丝绸路上的《荷马史诗》”,文坛热议。《一摞一摞的脚印》八十六万多字,我买了一本花了两个星期读完,真是一部良心作品。

跟弓五柳聊起季衍,他说,这人没出过其他作品,唯独一篇,戈壁滩上突然撞出的一匹黑马。跟姜戎写《狼图腾》一样,一夜成名却无名,我猜想,季衍也不是本名,他不想引人注目。

我笑着问:“那,你敢打他吗?”弓五柳握紧拳头一乐:“你能请到我就敢打。”我说:“你不怕季衍是第二个冯蓟吗?”弓五柳不假思索答道:“能让季衍把我揍一顿更值得!”

也是一半好奇一半关心,我决定瞒着弓五柳做一次试探。

既然大家都不认识季衍,操作起来就容易多了。我的副总有一个堂兄,当过一所学校的总务主任,因监守自盗偷拿学校的摄像机被开除公职。堂兄后来越混越惨,靠拾破烂为生,我私下让副总找来堂兄,请他冒充季衍让我表弟打一顿。堂兄吓坏了,连连推辞说,这个玩笑开不得的!我说不会白打的,不管伤轻伤重,医药费加倍赔偿,另外支付三千块钱的酬金。堂兄听到酬金,眼睛亮了,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你表弟力气大不大?把我打残了怎么办?我笑着安慰,不会的,他打上几下发泄一通就没事了,万一把你打残,我负责养你。堂兄忧心忡忡地反复叮嘱,我听打架的人常说,上打咽喉下踢裆,咽喉和下档不能打,要命的,还有,眼睛鼻子也不能打。我好气又好笑,说道,我表弟不是练武人,不懂这些个,不过酒后出一口怨气,哪会如此狠呢!堂兄终于点头答应,好,咱签个合同,你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在堂兄的要求下,我请人特制一件抗打背心,以防弓五柳下手重了。

季衍替身落实,我又约了两个编辑部的朋友,两人也是弓五柳的熟人,我打开天窗说亮话,请他们帮忙捧场。安排妥当,我通知弓五柳,季衍请到了。弓五柳知道我人脉广,一点不怀疑。

我特地选了靠近医院的一家酒店把几个人召集过来。堂兄到底当过总务主任,进入角色像那么回事,他穿上抗打背心,医院就在隔壁,过后又能拿到一大笔钱,有什么好畏惧的?

彼此互通姓名,大家坐下喝酒。堂兄终归有点怕打,没心思吃喝,弓五柳呢,大大咧咧地招呼堂兄,显得格外热情。三杯酒下肚,弓五柳故态复萌,我看火候已到,就有意递话:“克克,季老师大老远过来,你该陪他多喝两杯吧?”话音刚落,弓五柳猛地站起身圆睁醉眼,冲堂兄喝道:“你,哪来的冒牌货?告诉你,装得太像就不像了!谁让你这么干的?”我们谁也没料到会这样,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收场。我示意堂兄辩解,堂兄哭丧着脸说:“我是季衍,没骗你啊。”弓五柳仰起头狂笑:“哈哈,我什么人没见过?看你这副德性,拾破烂还差不多!”堂兄点头哈腰承认:“对对对,我本来就是拾破烂的。”弓五柳大喝:“我不会打错人的,你给我出去!”堂兄一听,猫着腰一溜烟跑了。

尽管没打着,三千块钱酬金堂兄一分不肯少,抗打背心也不肯退还,好在没搭上医药费。静下心想想,我有几分感谢弓五柳醉眼识人,假使他当场打了堂兄这样的人,哪怕推一个趔趄,也会吃不了兜着走,闹个没完没了的。

弓五柳酒醒后责怪我捉弄他,我说,还不是为治好你的毛病!他气呼呼地说,可你也不该找个冒牌货骗我呀!

不找冒牌货,那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季衍本人。安全起见,我重新花钱订做一件抗打背心。

托了一位朋友专门从出版社的主编那里查到季衍的联系电话。

真是如获至宝啊,我拨通季衍的手机,那头不接,不用问,季衍这样的人不愿受打扰。我随即编写一条长信,详细说明弓五柳的情况,恳请季衍老师屈尊一见。一小时后,季衍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沉稳刚劲,一听便知那是一个勇于担当的男人。季衍说,他对弓五柳的症状很感兴趣,愿意相见,并给我一个地址,嗬,季衍竟然就在广西北海。

我决定一个人先过去。季衍在高铁站接我,他比弓五柳高半头,高鼻深眼,一部络腮胡子,长得像阿拉伯人。季衍自我简介,他来北海两年了,开着一家羊肉烧烤店,店号“海天滩羊”。

季衍是个实在人,说话开门见山,“请你表弟过来吧,我请客。”我红着脸当面把弓五柳的醉眼症状复述一遍,坦承治愈这怪病得打一个他真心敬仰的名人。季衍孩子般笑着:“有意思,你们选中我了?”我不敢看他的眼,小声说:“是的,季老师。”季衍止住笑:“谢谢你们高抬我了。行啊,我这么壮实,挨几下打不算什么,治好病就行。”一席话,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弓五柳随后赶到,他见了季衍后表现出的敬重前所未有。季衍不由分说把我们领进一家海鲜店,要了一个包间。我悄悄拿出抗打背心递给季衍,他看了一眼,顺手挂在衣帽架上。酒桌上我得知,季衍的那部长篇构思十六年,写作十二年,二十八年磨一剑啊,小说中的那位罗旺老师,就是季衍儿时的启蒙老师,季衍热泪盈眶地回忆,有一年寒冬大雪封路,罗旺老师硬是挨家挨户把学生一个一个背进教室。我哭了,弓五柳哭得更伤心。

季衍说,这几十年没干别的,心血全耗在这部小说。老师是真正的荷马,书中的那些珍闻轶事,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亲口传授。老师说过,人活一辈子的最高价值是,写出一本书,种活一棵树,教好一个孩子。来北海开烤羊肉店,是给老师养羊找销路,盐池是穷地方,滩羊肉美但卖不上价钱,老师还要养活残疾的哥哥和侄儿。

我问,罗旺老师后来找过他的乌克兰妻子吗?季衍说,找过,师母改嫁了,儿子不愿来中国。我心里一阵悲凉。

话说了这么多,酒也没少喝,季衍酒量大,他喝两杯弓五柳喝一杯,令人不解的是,弓五柳接连喝下五杯,两只眼睛还是一样大小,眉头也不见攒动。喝到第六杯时,弓五柳含混不清地咕噜一句,头重脚轻朝包间外走去。我暗想,糟了,今天逮着个大牌,他是不是去抄家伙?季衍注视着弓五柳的背影问我,他没事吧?我不安地说,怕他拿棍子打你。季衍若无其事地一笑,拿就拿吧,来了就得让他打开心结。我有点生气,气季衍马大哈一个。

正狐疑着,弓五柳有气无力回来了,脸上湿漉漉的。季衍关切地问,吐掉啦?对不起,让你喝高了。弓五柳点点头,紧紧抓着季衍的双手,认真地说,季老师,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想见罗旺老人。季衍面露难色,这个,我先问一下老人的态度吧。弓五柳拿过那件抗打背心递到季衍面前,恳切地说,还有,请你在上面签个名好吗?

我喜出望外,季衍微笑着接过抗打背心,略一沉思,写下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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