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腊肉的旅行

张慧敏

买腊肉的念头来自于猛然间滚过舌尖的一股味道。老家腊肉的味道。

这是个周天，难得的一个清闲日子。周萌在金融街的一家投资公司上班，忙碌是生活的主基调，整日里天南地北地跑，谈的事不是融资就是投资，能在家过个囫囵周末实属不易。

是母亲先提及的腊肉。自从八年前父亲过世之后，周萌就把母亲接来北京和她一起住了。周萌是独生女，老家在云贵高原主山脉乌蒙山脚下的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县城里。父母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大山里考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后又都回到了老家县城里的中学教书。从小到大，周萌就是在县城的那条主街道的烟火味中熏染大的，老家的小吃各式各样，其中就有这百吃不厌的腊肉。

此刻，周萌与母亲正在厨房里做午饭，看着案板上的五花肉，母亲突然间就说了一句，这五花，要是做成腊肉就好了。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老家腊肉的味道滚过了周萌的舌尖。

周萌问，马老师想吃腊肉了？

周萌习惯叫母亲是马老师，母亲曾经也是周萌的中学老师。

母亲到了北京，也曾尝试着按照老家的法子做过几次腊肉，但做出来的味道总是不对，后来也就不做了。

午饭后，周萌躺在床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上淘宝下单买腊肉。

这是靠近金融街的一座商住两用楼，周萌当初买的是高层，躺在17层主卧的床上，能俯瞰半个金融街的风貌。

周萌是18岁那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学金融，硕士毕业后自然而然就找了份金融街的工作。

房子是十年前买的，是个大三居，外带一个带电梯的十平小保姆间。当时，周萌刚在金融街站稳脚跟，拿到了一个项目的第一笔提成，正赶上这个楼盘开盘。周萌当机立断就付了定金。后来等北京的房价涨起来，周萌早已还清了所有的贷款。周萌无数次站在17层楼的阳台上俯瞰金融街，内心有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

唯一遗憾的是父亲的早逝，当初买个大三居，是想让父母一起来北京住的。可是，父亲却在房子的装修阶段就过世了。

一转眼，周萌来北京已经18年了，36岁的她早已成为公司的骨干。周萌个人收入可观，工作的关系，经常也会有成千万上亿的资金从她手上过账。钱见得多了，周萌就对钱有种麻木感。忙碌单调的生活让她的面部表情有点冷。为了节约时间，很多生活用品都是在网上购买。

用手机在淘宝上看了几个店，周萌最后选择了老家县城里的一家店。一来味道正宗，二来也是有着某种特殊的亲切感。人在北京，分分钟进了个老家的店里买东西，犹如回了一趟老家。

这些年，自从母亲来了北京，周萌就没有再回过老家。老家又远又偏僻，回去一次不容易。好在现代生活真是方便，想吃老家的土特产不是件难事，上上淘宝，搜搜找找，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淘出来。

不料却瞬间弹出一段事先编辑好的文字：亲，相逢是缘分，由于要去山里收货，信号不好，如不能及时回复，请亲们谅解。

平日里，周萌最缺的就是时间，也最讨厌别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尽管这个店主是因为进山收货没有信号不能及时回复，但周萌想，这与我何干？就在周萌要退出这家店的瞬间，店主回复了：是本地山里土猪肉做的。

周萌回复说，好的，我下单。

刚要退出客服页面去下单，周萌看到店主又发来一句话：如果按块买，赠送一斤酱豆。

酱豆是老家的另一种小吃，用黄豆经过发酵腌制而成，也是周萌以前喜欢吃的美味。周萌立马回复，可以。

周萌又追加一句，给挑块好的，肥瘦相间的。

周萌本来是想买2公斤腊肉的，现在要按块买，不知道这块腊肉有多重，要等店主称重后的回复。

各组锁骨下动脉狭窄患者盗血程度的比较见表2。合并椎动脉狭窄性病变组各亚组间（同侧椎动脉狭窄性病变组、对侧椎动脉狭窄性病变组、双侧椎动脉狭窄性病变组）盗血程度的两两比较均无统计学意义（P＞0.05）。而合并椎动脉狭窄性病变组及各亚组分别与对照组比较，Ⅱ期与Ⅲ期盗血所占比例均明显低于对照组（P＜0.05）。

还好，过了不到一分钟，店主就发来一个截屏。是一张图片，一块肉放在一个电子秤上称重的图片，上面显示的数字是3050克。显示屏是浅蓝色，3050的数字非常醒目。一公斤100元，店主很快告知周萌付款300块，那50克算是赠送。

周萌看到，这块长条形的腊肉，外边一层是浅色，内里一层是深色，应该是外肥内瘦的那种腊肉，理想中腊肉的样子。

周萌付款时，看到有20元的邮费，就问了句不免邮吗。店主十分坚持，说100元一公斤是腊肉的最低价，邮费必须买家支付。想想也是，这个价买大山里的土猪腊肉的确不贵，但周萌已经习惯了别的淘宝店家的免邮销售，心中还是有些许不悦，但想想羊毛出在羊身上，也就不再说什么，匆匆付了款，把手机放到一边，懒洋洋睡了个午觉。

周萌是五天后收到那块腊肉的，当时母亲不在家。收到腊肉时，周萌出差刚回来。这次出差去的是上海，下了飞机赶回金融街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周萌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回了家。

刚到单元门口，就见一个快递小哥和她一起进了电梯。快递小哥的怀里抱了个极其破旧的纸箱子，边角已经磨破了，整个箱子软塌塌的，里边的东西像是随时会掉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17楼，周萌下了电梯，快递小哥也下了电梯。这时，周萌心头猛地有了一种预感，她想到了老家的腊肉，于是主动问快递小哥，是1701的吗？快递小哥忙答，是1701。说着快递小哥就把那个破纸箱子一下塞到了周萌的怀里，转身钻进了电梯。

开了房门，周萌抱着那个破旧的散发出一股受潮后烂纸屑味道的沉甸甸的纸箱子进了厨房。打开纸箱，果然是腊肉。腊肉被切成了三块，一看就是由一块肉切成的三块，茬口能对得起来。但周萌心头还是有些不悦，不是说整块卖吗？怎么就切成了三块？既然切了，为什么还声称要整块卖？无非是想逼迫她多买些而已。

店主承诺赠送的那一斤酱豆也在。虽然看着还是小时候酱豆的样子，但似乎又觉得哪里变了。周萌想拿几粒尝尝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拿。包装太简陋了，用了一个透明度不是很好的旧塑料袋装着，看上去有种不干净的感觉。

这种感觉碾压了周萌想尝尝的欲望。即便是吃，也要等到加热后再吃。假如仅仅是这些，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周萌很快便发现这块腊肉并不符合她理想中的样子。用手一摸，那深色的部分并不是瘦肉，而是些硬邦邦的骨头。也就是说，这腊肉除了肥的就是骨头。

肥是纯粹的肥，连一点瘦肉丝都没有，简直是没法吃，估计一下锅加热就都化成油了。仔细观察，还不光是肥的问题，这块肉还看着有些脏。坚硬程度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腊肉，表面上还有一层雾蒙蒙的东西，看着就让人有些反胃。

第一个念头是退货。这不是钱的问题，周萌不差钱，她心头涌上一种被蒙骗的感觉。又一想，网络购物好像吃的东西一概不能退货。

周萌越想越气，即便是不能退，也要登录淘宝把店主数落数落才能释然。

周萌顾不上旅途劳顿，拿出手机打开淘宝找到那个店家，一口气发出去好几段话，大意是指责店主骗人，把骨头说成是瘦肉，这块肉根本就没法吃，除了肥肉就是骨头，完全是在骗人。周萌也斥责了店家承诺整块卖到头来又切成了三块的事。到最后，周萌又发出了两个字：退货。后面加了三个重重的感叹号。

这次店家没有及时回复。周萌等了几分钟也不见店家有回音，想到晚上还有个商业聚会，还要洗澡更衣和化妆，她打算先把这事放放。

周萌把腊肉找了个僻静地方先放起来，心想等看到店家的回复后再说。

找个僻静地方放起来，是因为周萌不想再给母亲解释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几年，母亲的耳朵已经有些背，而周萌的时间又是分外的宝贵，她不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费口舌浪费时间。

比如关于眼前这块腊肉的事情。

周萌已经想好了，能退就退不能退就扔掉。一说到扔掉，周萌就更不能告诉母亲了。母亲还保持着在老家养成的一贯的节俭习惯，什么都不舍得扔。不光不舍得扔一些在周萌看来是无用的东西，母亲还喜欢在小区里捡废品。纸箱、矿泉水瓶子看到就往家里拿，放在阳台上，攒多了拿去卖。这个习惯很要命，让周萌很是头疼了一阵子。但母亲不听劝，怎么也戒不掉。

到最后，见实在劝不了母亲，一天早晨临出门时，周萌就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到母亲眼前。母亲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给她钱干什么？当周萌道出动机，说这是今天的废品钱。母亲愣了一下，把那张百元钞票一把推开说，你以为我捡废品仅仅是为了钱？周萌没有与母亲辩解，开门上班去了。

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把废品带回家。但母女间的话却越来越少。

周萌晚上聚会回来，已经十点多了。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淘宝，她看到了腊肉店主的回复。

这个店主答应退货，并没拖泥带水。退归退，但店主也硬生生地回了周萌几句。店主说，好吃的腊肉都是带骨头的，不要没事，没人硬逼着你买。

周萌觉得店主是在狡辩，什么好吃的腊肉都带骨头，一块腊肉除了肥肉就是骨头，还好意思说是好腊肉？想想生气，就又回复了店主几句。

周萌说，不要狡辩，骨头就是骨头，不是腊肉，把骨头当腊肉卖你还有理了？

店主这次回复得快，店主说，想退就给你退，不用再废话！

店主的口气让周萌生气，想想自己平日里谈个几百几千万的项目，也没有这么费神过，就又想顶撞他几句。转而一想，还是算了，反正他已经答应退货，回头叫个快递把货退掉了事，何必与他一个大山里的小贩一般见识。再说了，自己奔波了一天，上午还在上海洽谈，晚上又参加商务聚会，实在是太累了。睡觉！就在此时，母亲进来了。周萌与母亲分室而居，平时里很少串屋聊天，有话都是在客厅和厨房里说。

但周萌看此时母亲的表情，像是有备而来，进来就在床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母亲说，有事情对你讲。

周萌见母亲一副正式的样子，心里立马猜测可能又是关于废品的事情，也可能是关于相亲的事情。

除了废品的事情，母亲还在周萌相亲的事情上与她着过一阵子急。前几年，见周萌的婚事迟迟不见动静，母亲去过中山公园的相亲角，也发动过一切用得上的关系，找老家在北京工作的适龄小伙。最初的时候，周萌也是配合的，一一都去见面，去与那些在周萌看来与她压根就不般配的人一起吃饭。大概是三四年前，周萌不再配合母亲的这种瞎张罗。起初母亲还不高兴，说不见面聊怎么就知道不合适？要见面的，见面才有机会，广种薄收，见的多了，那个人自然就找到了。

周萌说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见母亲又唠叨，周萌就给母亲定了个条件。见面可以，基本条件是，男方收入不能比她低，否则对一个男人没有仰视感，最终还是瞎忙活。

从那之后，母亲没有再给周萌介绍男朋友。

但母亲后来与周萌探讨过关于金钱的问题。中学语文老师退休的母亲对金钱的认识是偏于传统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花就行，夫妻俩有一个能挣钱可以维持家用就可以，夫妻间的关系说白了还是一种精神上的彼此欣赏。

周萌不这么认为。周萌觉得现如今就是一个金钱的社会，有钱就是可以享受高品质的生活。有了高品质的生活，才谈得上拥有自由驰骋的精神世界。就像她，平日里工作是很辛苦，但收入也可观。每年她都会抽出一定的时间带母亲去周游世界，豪华游轮，南极探险，所有这些没有钱的支撑行吗？不行！说到精神，周萌也有自己的理解。

周萌的初恋男友是大学的同学。大学期间，两人可谓是精神之恋。后来，周萌去了金融街，年薪过了百万之后，两人在一起就不自在起来。绝对不是周萌看不起当大学教师的男同学，而是男同学自己就先不自在起来。

周萌与他一起出国旅游，只去了一次，后来男同学就找借口再也不肯去了。并不说真正的内心想法，只是说忙，有事。又有一次，周萌顺便给他从国外带回来一条5000多元的巴宝莉男式围巾。男同学只看了一眼价格就说不要。

就这样，维持了几年，两人终是无疾而终。

又后来，或是母亲或是别人给她介绍的那些数不清的相亲男友中，在不知道她的年收入之前，也有几个相互觉着聊得还不错的。但等到一知道了她的年收入，问题就出来了。不是为了钱主动上赶着巴结她想吃软饭，就是觉得她挣钱比他多有压力主动疏远她。这两种，无论哪种都让周萌觉得不自在。所以，后来她就定了个条件，找男友，收入要比她高才有的聊。

母亲开口了，但却并不是周萌猜测的那两件事，既不是捡废品，也不是相亲。

母亲淡淡地说，我想回去住一阵。

这是周萌没想到的。

其实，周萌心里想说，妈，回去干什么？现在是冬天，老家屋子里又没有暖气，蔬菜也跟不上，就在北京和我做伴吧，你回去了，我整日里还不是要牵挂着，别走了，还是在一起好。

但周萌用飘忽的眼神看着母亲，说出的话却是，您自己决定。

母亲又淡淡地说，那好，明天我去买火车票。

周萌是在母亲去买火车票的时候，把腊肉退掉的，赠送的酱豆当然也一起寄回。电话了顺丰，立刻上门。快递员问周萌快递的什么东西，周萌把塑料袋打开说，买了块腊肉除了肥的就是骨头，还脏，所以退掉。快递员看了眼腊肉，皱皱眉说，看着就没有食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腊肉来。

两个人一边办快递手续，一边数落着腊肉的劣质。

还好，顺丰的快递员小哥刚走，母亲就回来了。不用就腊肉的问题再给母亲解释一遍。母亲就要回老家了，她可以直接吃到老家的腊肉了。

周萌上淘宝刚要填上回寄的订单号，却发现店家又加了退货条件。要等收到货后才能给周萌退那300块钱。

周萌是淘宝的钻石会员，退货时享有一填上回寄单号，淘宝就会立刻把钱垫付给她的优享服务。但由于店家加的这一条退货条件，周萌没有立刻收到退款。周萌有一丝不悦。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能把你的腊肉偷吃了一块不成？可笑！

300块钱的确不值得计较，令人不悦的是事情的过程。把我周萌想象成什么人了？把肉偷吃了一块，之后再寄回去？可笑至极！

周萌对着手机冷笑一下，心说，那就等你看到腊肉后再退吧。

母亲订票不顺利，忘记了拿身份证。母亲是从保姆间的电梯里回家的，突然从屋子里走出来，吓了周萌一跳。

这个房子的保姆间里也有一部电梯，想必当初设计者是想让保姆进出时不惊动客厅里的主人吧。

周萌以前找过保姆，负责做饭打扫卫生。可后来那保姆让母亲给辞退了，母亲说，用不着请保姆，保姆干的活她自己都能干。

见母亲拿了身份证，又要出门。周萌对母亲说，不要再跑了，她在网上给她订。但母亲却不同意，网上订没法要个下铺。只有到了火车站，与售票员协商，才能给出个下铺。

周萌也就没有再坚持网上订。母亲是个很倔的人，认准的事情别人劝不回来的。反正母亲有的是时间，想去就去吧。一时订不到，还可以在北京多呆几天。

为了要下铺，母亲订的是五天以后的火车票。那天正好就是案发的日子，后来想想，如果母亲早走一天，那麻烦可就大了。

刑事案件发生的前两天，周萌与腊肉店主在淘宝上大吵了一架。之前，淘宝店主直接给周萌打过一个电话。

店主上来就自报家门，说腊肉收到了，但不能退。

周萌问为什么不能退？不是已经答应退货了吗？

店主说，为什么你自己明白。周萌说不明白。

于是店主就开始嘲讽周萌，说亏她还是首都北京的，把腊肉吃掉一块再退货，真是丢北京人的脸。

周萌不干了，认定了这个店主是想找茬不想退货。不想退就早说，还害她把那些脏兮兮的腊肉寄回去。简直是岂有此理！

周萌没有吃，当然不承认自己吃了腊肉。两人就在电话里吵起来。

吵到最后，周萌说，懒得搭理你这个无赖，我到淘宝投诉你，之后猛然按断了通话。店主又打过来，周萌不接，直接把这个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立刻，就有淘宝信息的提示音响起来，周萌知道是店主发来的，忍不住打开看。店主还在骂周萌丢北京人的脸，偷吃腊肉还要求退货，无耻！

周萌气不打一处来，回复了两个字：无赖！

想想不解气，又回复了一段话：你是穷疯了吧，腊肉的钱我不要了，送给你这个无赖好了！

之后，周萌就把与这家店的来往信息给全部删除了，都懒得去投诉。

周萌正在与一家公司谈个大单，为了区区300块，与这种山野刁民去扯皮，掉价，犯不着。

就在周萌天天忙着与合作公司谈判，已经快要忘记了这码事时，那个店主竟然找上门来，这是周萌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周萌与店主刘斌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是在17层楼的家门口。

那天周萌与合作公司谈了一整天的合作条件，装了满脑子的各种数据，头疼欲裂。本来晚上还有个聚会，但想到母亲明天一早就要回老家，就借故没有去参加。来到单元门口，周萌进了电梯刚按了17层的按钮，就看到旁边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走过来也跟进了电梯。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脸黑头发长，一脸的胡子和沧桑。

电梯到了17层，周萌出了电梯间，向东侧的1701门口走去。

不料身后那男人也跟着下了电梯，在周萌身后突然问，你就是周萌？

周萌回头，见男人眼里带着一种仇恨的亮光，顿时感到一种危机。

但周萌还是说，我是周萌，你是谁？

男人把手中的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向周萌举起来，说，我是卖腊肉的刘斌，腊肉少了700克，我没有骗你，我不是无赖。

周萌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到了这个卖腊肉男人的难缠。她已经都表示不要那300块钱了，他竟然还能从乌蒙山跑来北京找她。

周萌有些错愕，一时不知道是该发火还是该说软话。

从道理上讲，她是该发火的，买的腊肉不能吃，退了货还没要钱，怎么说她都不理亏，怎么到头来就成了她被堵在家门口让人家向她讨说法了呢。

但看看刘斌的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周萌又有些打怵。在这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不知道如果争执起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还是先不要激怒他为好。

想到这里，周萌就说，我不是说不让你退钱了吗？货我也退了，你还要怎样？

刘斌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他语气极快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事情本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白要你的300块钱。

周萌问，那你想怎么样？

刘斌说，你开门，到你家称称重，看看是不是少了700克？看看我究竟骗你没骗你？

周萌是断然不会让这人进屋的，她只想赶快了结这事，就说，你说少就少吧。

不料，刘斌却越加地愤怒起来。刘斌说，就是少了700克，你承认了不是？

周萌说，我承认什么了？我是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又不要求你退款，你没吃亏。

刘斌呵斥道，我不愿意事情这么不清不楚的！快拿秤来称一称！

瞬间，无数个因把一些不摸底细的人引到屋子里后的严重后果划过周萌眼前。一定不能让这个人进屋。周萌担心母亲听到声音会打开房门，要是母亲打开了房门，这个人一下冲进去了可怎么是好。就在此时，周萌见电梯正从上面往下运行，已经到了19楼，她本能地冲过去就按了电梯，对刘斌说，我公司里忘记了事情，还要回公司一趟。

电梯的门开了，周萌一下冲进了电梯，刘斌也紧跟着进了电梯。

电梯一边往下运行，刘斌一边还在与周萌理论，他要求周萌把事情搞清楚。

因为电梯里有了其他的两个人，周萌的底气足了很多，她说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再废口舌。

周萌越想越气，怎么碰上了这么个主，好不容易看到电梯快到一层，周萌对刘斌说，腊肉我不要了，300块钱我也不要求退款，想讹人，你找错人了！

电梯门开了，周萌一下冲出去，刘斌在后边喊，你站住！要把事情搞清楚！

周萌当然不会站住，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周萌当然没有去公司，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底商的小咖啡厅。她在小咖啡厅里稳稳神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问母亲这会儿在哪里？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刚买了菜回家，晚上给她做顿好吃的。

周萌婉转问，有送快递的吗，有个快递快到了。母亲说没有呀，等有人敲门再说。周萌马上说，有人敲门不要开门，因为那个快递有问题，要拒收。母亲说，那行，我不开门就是。

周萌在小咖啡厅里叫了杯咖啡，磨磨蹭蹭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家。

进单元门口前，周萌四下里张望了好一会，确实没有见到刘斌的身影才匆匆进了电梯。到了17层，周萌没有急着下电梯，按着电梯按钮朝楼梯口观望了半天。四周静悄悄的，周萌松了口气，出了电梯向家门口走去。

周萌万万没想到，就在她打开自家防盗门的瞬间，刘斌从身后窜了出来。刘斌把蛇皮袋夹在腋下，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推门往屋子里冲，嘴里说着，就是少了700克，不信你就称称看！

周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是要杀人了。她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遇到了一个疯子，如果让这个手里拿着刀子的疯子进了屋子，后果不堪设想。周萌使劲把刘斌往外推，她当然没有刘斌的力气大，眼看刘斌就要挤进门来，周萌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

还好，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事，刘斌腋下夹着的蛇皮袋掉到了地上。刘斌弯腰捡蛇皮袋的瞬间，周萌一下进屋把防盗门猛地推上，刘斌被关到了门外。

几乎是立刻，门外就响起了刘斌的敲门声。这巨大的敲门声惊动了正在厨房忙活的母亲。母亲手里举着炒菜的铲子跑到客厅问周萌，谁呀这么大声？周萌做了个静止的动作，不让母亲出声，她又把门反锁了。周萌知道，此刻即便是刘斌有再大的力气，也不能把门推开。

周萌不想让母亲担心，她把母亲拉到离防盗门远一些的地方，对母亲说，还是那个拒收的快递，不要理他就是。

刘斌还在拼命敲门，周萌想到他手里还拿着刀子，一定要快些报警才是。为了安全，周萌想拉着母亲一起从保姆间下楼，之后再报警，让警察来把刘斌带走。

但母亲却不肯离开屋子，因为厨房里的锅上还做着饭，一个锅里在炖着鸡，另一个锅里正蒸着小笼包，既不能停火，也不能离开人。

母亲心脏不好，她不能当着母亲的面报警吓着母亲，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向母亲交代了不要开门，之后从保姆间的电梯里出去，站在另一侧的楼道里报了警。警察让周萌保持手机畅通，说一会就到。

虽然是隔着几个房间，周萌在另一侧的楼道里，还是能听到刘斌的敲门声。刘斌不光敲门，还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周萌,开门！快开门！

周萌再次做出判断，这个刘斌还真是个疯子，如果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他不会这么无所顾忌和光明正大。是个疯子无疑。

周萌的电话响了，警察来了。但警察在小区里一时找不到周萌的单元，周萌说我马上下去接你。

周萌进了保姆间的电梯，下楼去接警察。她此时心里想，赶快让警察把这个疯子带走，一了百了。

就在周萌下楼去接警察的同时，周萌的母亲马老师一边关照着厨房里锅上的饭菜，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外那人还在叫着，周萌开门，快开门！

这人的口音，让马老师听出了一种家乡的味道。她有些好奇，于是就蹑手蹑脚来到防盗门后，隔着猫眼向外张望。

马老师心里咯噔一下，猫眼里，这人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呀？

此时，门外又传来刘斌的声音，腊肉就是少了700克，我没有冤枉你！

周萌母亲一怔，这不是自己的学生刘斌吗？他怎么上门来找周萌？还气势汹汹的？

马老师对刘斌太了解了，于是就隔着门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是刘斌？

门外的刘斌愣了一下，问，你是谁？

马老师说，我是马老师。

门外的刘斌惊讶地问道，您是马老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马老师一下把门打开，站在眼前的果然是她几年不见的学生刘斌。

马老师说，快进来。

刘斌拎着蛇皮袋走进客厅。

马老师给刘斌让座，刘斌却有些局促不安地四下里环顾。

马老师给刘斌端来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先坐在了茶几的另一侧。

刘斌在挨着水杯的一侧坐下，把蛇皮袋放在了地上。

马老师说喝水，接着又问，你认识周萌？

刘斌的心思又回到了腊肉的问题上，还是有些气愤难平，但他压住火气，首先问，马老师，这个周萌与您什么关系？她是您与周老师的女儿？

马老师点头，说是的，她是我女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刘斌突然显得更加局促起来，先前的火气消了一大半，看着马老师直视着自己的目光，讷讷地说，她在网上买了我的腊肉——

刘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中间的曲折了，直瞪瞪看着马老师。

马老师却一下疑惑起来，周萌买的腊肉是你的？你不是在深圳打工吗？

我前年就从深圳辞职了，回到老家后，就开了个土特产网店。

马老师说，你卖的腊肉不错，是那种正宗的山里土猪腊肉，肥而不腻，香。

刘斌问，您吃过？

马老师说，是呀，周萌买回来放在厨房里，那天中午正好我以前的一个同事来，我就给她炒了一盘。可也是奇怪了，今天我想再炒一盘，那腊肉却不见了。还没来得及问周萌，你就来了。

忽地，刘斌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马老师问，您炒了腊肉，周萌不知道？

马老师说，那天她不在家，没有吃上，怎么了？

刘斌说，对不起，是我冤枉了周萌，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您的错，这是个误会。

马老师让刘斌给说蒙了，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刘斌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马老师解释了。

马老师听后哈哈大笑，说刘斌呀，这么多年，你还是改不掉那个倔脾气，为这事专门跑趟北京。

一句话勾起了刘斌的所有伤感情绪。刘斌说，马老师，其实我也是烦了，生活没意思。

在马老师的一再追问下，刘斌说了自己这几年的遭遇。

刘斌原本与妻子一起在深圳打工，妻子怀孕后，竟然跟着别人跑了。刘斌说，他后来才知道，其实妻子早就与别人好上了，那人是个小老板，比刘斌有钱，孩子也是那个小老板的。

正在刘斌心灰意冷之际，独居在老家的母亲又生病了。脑溢血，半身不遂。刘斌只好离开深圳，回到老家照顾母亲。因为没有收入，刘斌就开了个土特产网店。

刘斌的母亲是马老师的小学同学。马老师就问，你母亲还好吗？不料，刘斌却幽幽地说，母亲上个月过世了，现在的我是无牵无挂。

说着，刘斌的脸上就掠过一丝怪异的笑。

由于刘斌的母亲是马老师的小学同学，所以以前刘斌读书时，马老师就对自己的这个学生格外的关注和了解。刘斌是个倔孩子，一条道走到黑那种。

但刘斌听马老师的劝，以前马老师就劝过刘斌很多回。这回的事情，是个误会，马老师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把刘斌给劝好的。要让他恢复起来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马老师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回家，就在心里盘算好了，明天与刘斌一起回老家，路上也好有个伴。

想到这里，马老师就又开始劝导刘斌。一边劝，一边对刘斌说，她刚好做了一桌子的菜，一会等周萌回来，好好吃一顿。

听老师夸他的腊肉好吃，刘斌就把蛇皮袋里的腊肉又拿了出来。

就在马老师张罗着要再加个炒腊肉的时候，周萌正带着警察往家里赶。

电梯里，周萌向两个出警的警察陈述着案发过程。周萌说，他手里拿着刀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幸亏他的包掉地上了忙着捡包，我才趁机逃进屋子，算是捡了一条性命。

电梯门开了之后，并不见刘斌的影子，周萌心头一凛，难道他已经进了屋子，那母亲岂不是危险了？

在警察指挥下，周萌哆嗦着手打开防盗门，果然就见刘斌正站在客厅里。

周萌往后退了一步，对身后的警察说，他、他进屋了。

警察把周萌往身后一推，两人似有默契一左一右冲上前去，瞬间就把刘斌按倒在地，给他戴上了手铐。

刘斌想解释，警察不给他机会，其中一个警察说，你持刀行凶，回派出所再说。

正在厨房切腊肉的马老师听到动静，冲出来看到这一幕，忙上前解释。

马老师说搞错了搞错了，你们误会他了！

周萌说，有什么误会的，他堵在家门口，持刀行凶，一点都没有冤枉他。

警察问刘斌，你是拿着刀威逼这位女士是吗？

刘斌看了看周萌，又看了看警察，说，是的，没错！

警察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去派出所。

说着，两个警察就扭了刘斌出门。其中一个警察对周萌和马老师说，你们也一起去，录口供。

马老师说，先等等，我关了火。

两个警察已经押着刘斌到了楼道里，马老师一边忙着关火，一边对周萌说，是个误会，那天你不在家，你韩姨来了，她到北京是给儿子带孩子，也是很久没回贵州了，就炒了一盘腊肉给她尝尝。

周萌一下呆住。

这时，门外传来警察的声音，周萌女士，你能不能快点。

一时间，周萌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她想，所有这一切，能向警察说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