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
2019-11-13张敦
张敦
我上小学和初中时,老师是会打学生的。春天,杨柳依依,老师找擅长爬树的同学去折柳条。古人折柳,是好友送别,我们老师折柳,是送给学生鲜艳的血痕。柳条要粗细合适,拧几下,抽去绿皮,白得瘆人。通常是打手心,但也有可能抽在脸和脖子上,老师总能找到衣服遮挡不到的地方。冬天,柳条变脆,不再适合做体罚的工具,老师就改用门栓。厚厚的木头门,门栓的长度恰如戒尺——像戒尺这种高档的体罚工具,我从未见过。我淳朴的老师们热衷于就地取材,所取之材成本低廉,经济实惠。门栓肯定比戒尺厚重得多,抡起来需要点力气,好在老师们家里都有地,不上课时,他们也会像我父母那样下地干活儿,因此个个力大无穷。老师抡起门栓,打在学生屁股上。我们都穿着厚棉裤,打上去发出沉闷的声音,如同放屁,引人发笑。尽管屁声之后是同学的惨叫,但我们仍会笑,丝毫没有兔死狐悲之感。那时,我常听电视里的相声演员说,笑一笑十年少。我们就像傻子那样爱笑,可如今照样都老了。在初中同学的微信群里,他们常发一些照片和视频,女同学看上去还水灵些,男同学最惨,比当年打我们的老师还要老,几乎不成样子了。
再回到门栓打屁股的那个场面。有的学生不老实,挨打时上蹿下跳,像一只受惊的猴子,让老师的门栓一次次落空。门栓打在空气中,发出徒劳无功的风声。虽然没被打中,但那学生仍然凄惨地叫喊着。被逼无奈,老师只能改变招数,门栓直取学生的腰部,只听咔嚓一声,什么东西折了。我们大吃一惊,以为同学的铮铮铁骨已被打断了,定睛观看,原来是老师手里的门栓折了,那位同学安然无恙,真可谓钢筋铁骨。看着手里的半截门栓,老师笑了,我们大家也都笑了。
农忙时节,经常见到老师扛着锄头来到学校,人进教室上课,锄头倚靠在门外。谢天谢地,没有哪个老师失去理智,把锄头或镰刀带进课堂,用作体罚的工具。其实说到底,发生在我们教室里的,都是小小不言的暴力事件,在广大农村,从不缺乏动物般凶猛的争斗。街坊四邻,兄弟姐妹,夫妻婆媳,乃至父子母女,这些亲近的人也会因为微小的利益之争而反目成仇,铁锨,锄头,镰刀,都被拿来当作武器。我见过最威风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挥舞着一扇门板一样巨大的铡刀,嚎叫着追杀他的不孝之子。
在所有暴力事件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往往是夫妻间的争斗。两口子过得不好,没有不择手段地发家致富,在村里是会被人耻笑的。而恰恰贫贱夫妻百事哀,没钱的丈夫内心郁闷无从发泄,只得寄情于衡水老白干,在“喝出男人味儿”之后,就对老婆孩子下手。
在我六岁时,总会听父母说起这样的事。母亲的一位好姐妹,用斧子砍在丈夫脖子上,事情发生在深夜,她只穿一条内裤,赤脚奔跑,跑回我们村,也就是她娘家。两村相距四里路,我不知道这位阿姨是如何跑完那段漆黑的夜路的。我脑子里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夜光下,一个女人在赤身奔跑,身上涂满鲜血。我想象不出鲜血在月光下应该是哪种颜色。乡间小路,横穿海洋一般的玉米地,奔跑的女人就像分开海水的摩西。女人是柔弱的,尽管她用斧子砍在丈夫脖子上,但却没有要了丈夫的性命。她因此被判刑,在河北女子监狱服刑二十年。那地方离我在石家庄的住处不远,每当路过总会想起她。她的儿子与我同岁,也是在他家出事那年,我俩在棉花地里相遇,不知怎么打了起来。上小学时的一天,一个疯子跑到学校一通乱砸,把我们吓了个半死。在疯子被警察抓起来之前,我们暂时不能上学,以免被疯子打死。那时,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日,平白有了几天假期,让我和小伙伴们无所适从,只能四处闲逛,在自己村里逛得战战兢兢,因为担心遇到疯子,于是跑到邻村去逛。邻村的孩子们都在上学,所以我们不必担心会被人拦住痛打一顿。我们大胆地接近他们的学校,恰好遇到他们下课,正在操场上玩着游戏。我和伙伴们也加入到游戏中,那天的气氛异常和谐,没有人打架,而我一眼认出,拉着我一起玩的就是那位坐牢的阿姨的儿子。转眼二十年过去,阿姨出狱后,仍与那位大难不死的男人一起生活。母亲说,他们关系很好,男人身体有病,在地里干活儿时,总会坐在地头休息。阿姨身体很好,从不休息,一直弯腰苦干。我问,他们儿子呢?母亲说,外出打工,没回来过。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体内的“暴力因子”经过多年城市生活的洗礼,总算消磨干净。我控制不住的,是自己的梦。在梦里,我与别人争吵,打架,身后的背景,是童年时的学校、街道和田野。所以我想写这样一篇小说,讲的是暴力如何影响一个青年短暂的一生。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童年时的那个伙伴,我们打过一次架,还玩过一次游戏,仅此而已。我希望这篇小说能对我起到一点治愈作用,除了这再没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