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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的晚风

2019-11-13刘中

黄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黄庭坚

刘中

殉美

“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宋徽宗赵佶的精美之作不计其数,要说最打动我的,就是《秾芳诗》中最后一句。这首诗书写在绢本手卷上,最能表现“瘦金体”的犀利挺拔、流丽飘逸。这种“瘦金体”是从初唐薛稷的风格中发展出来的,其笔触精美,在媚妍中有锐利刚健;结构严密,笔画互相扣接得极紧,欹侧错综又极生动绮巧,好像精工锤铸的金钗玉簪,又像一位冷峻如玉的香草美人。

自宋以降,罕见有人触碰“瘦金体”,并非此字体不入时人法眼,而是太清高另类,有人尝试临摹,但画虎不成反类犬,貌合神离。只能供着、爱着,住在象牙之塔,又如白玉兰一样栖居在高高的枝头。

台湾美学教授蒋勋说,用毛笔的时候,有一个东西叫锋,从小写字,父亲叫我们要藏锋,写到结尾的时候要收回来。老子说,锋就是锋芒,锋芒就是最容易断的地方,所以中国的人情哲学说,你要装傻,你最好不要冒尖,那个尖就是锋,可是宋徽宗就是出锋的,他所有的瘦金体,就是把别人不敢放出来的锋芒,全部锋芒毕露,我们果然看到了悲剧。

在以中庸为本的思想文化里,如果没有宋徽宗,大概也太圆滑了,我觉得宋徽宗是这个文化里,唯一让我看到年轻、热情而敢于走向悲剧的人,他是一个真正创造了美的帝王,他其实对自己的生命太清楚,他的那首诗后面说:“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意思是,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面,他已经迷了路,他知道已经到了终点,一个王朝最没落的时候,他的最后是一个殉美的态度,他几乎是用美做了自己的一个殉亡。

“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每次读到《宋史》对他的评价,总是让人有些扼腕叹息。徽宗这个被西方美术评论家喻为“开创中国美术史上写实主义先河”的皇帝,他对国家的管理,一反祖辈传下来的文治武功、杀伐争夺、阴谋手段,把江山社稷的安危寄托在唯美的祝福中。在充满了道教神仙思想的徽宗看来,描绘祥瑞之物的工笔花鸟画不但是艺术创作,而且是祈祷国家和民族福祉的独特形式,也是治理国家的一种手段。对此,他迷信至极。他要在大自然中发现那些预示国家运兆的祥禽瑞草,并把他们图绘下来,永世珍藏。徽宗在赐宴时,常常向群臣宣示新作,昭示国运将临,如政和五年,他向赴宴者展示《龙翔池图》,群臣“皆起立环视,无不仰圣文,睹奎画,赞叹乎天下之至神至精也”,足以震慑群臣。这些被精心描绘下来的祥瑞将会给他的统治带来信心,从中自我陶醉、乐而忘忧。如端门上空的白鹤、玲珑石上的瑞草、芙蓉枝头的锦鸡、杏花枝上的鹦鹉,使徽宗和臣子们沉浸在这些繁花似锦的“国运”幻境里,辉煌一世的大宋王朝慢慢走向衰落。

在迷离的眼神中,我们读到了他的诸多无奈。一个艺术修养与南唐后主李煜极其相似、甚至认为是其转世还身的皇帝,起初人家根本没想过要做皇帝,他只想做个真实的自己,一个幽居宫中、寄情山水、丹青涵泳的文艺青年,而历史却把这样一个毫无野心的人推上了金鸾殿。似乎悲剧开始之前总要写下唯美的伏笔,然后无情地撕碎这种美。一场波澜不惊的宫闱争斗,他稀里糊涂地当了皇帝。他的善良品性、道家无为而治的信仰、文艺青年所特有的神经质,让他无力挽救一个从巅峰走向没落的大宋王朝。与历史上那些靠血腥暴力、翻云覆雨、耍权弄术的皇帝相比,他在治国理政方面的确非常幼稚。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他,不知民生之苦,不知生存之艰,不知人心险恶,乌托邦地空想着天下大同,把自己的追求当作大众的追求,把唯美唯善的向往当作天下苍生的向往,这种脱离实际的追求向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严重脱节,酿成了国家的彻底崩盘。但是,我们的历史上少了一个光耀千秋的明君,多了一个让世人景仰的艺术大家。他的飘逸绝尘、他的多愁善感,只可羡慕啊。我仿佛看见,宋朝的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在繁花簇拥、舞蝶翩翩的亭台中,他手挥五玄,目送归鸿,任流水之潺潺、落花之飘飘、太古之悠悠,哪里来的千年江山,哪里来的万古流芳,只有此生,只是此时,只要此刻——任我徜徉的飘渺云端。

关于徽宗的个性特质,我努力致力于用西方美学、心理学来解读。因为,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这种人无法得到同情,政治上的污点是最大的污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主要想从人性的角度探究他的疯狂,是什么原因使他那样为了艺术而搞得国破家亡。在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他说,艺术之有害于艺术家。如果艺术强烈地吸住了一个人,就会引他去反顾艺术最繁荣的时代,艺术的教育作用是倒退的。艺术家愈来愈重视突然的亢奋,相信鬼神,把自然有灵化,厌恶科学,情绪变化无常,如同古人一样,渴望颠覆一切不利于艺术的环境,而且在这一点上如同孩子那样偏激不公。艺术家本来就已经是一种停滞的生灵,因为他停留在少年及儿童时代的游戏之中,现在他和他的同时代人之间终于发生剧烈的冲突,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就像根据古代传说——荷马和埃斯库罗斯那样终于在忧愁中活着和死去。

这些解释,仍无法完整地给一个为艺术而疯狂的理由。

也许唯美的东西,根本不需要解释。

荆棘鸟为了能唱出悦耳的声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把自己扎死在荆棘上完成世间最美的绝唱。

疯狂的人,你的世界别人不懂。

戎州的欸乃时光

那一年,黄庭坚被贬到我的故乡戎州(今四川宜宾)做官。

其实,黄庭坚刚来戎州之时,远没有我的题目那样诗意。

黄庭坚,字鲁直,江西修水人,号山谷道人,北宋诗人、书法家。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进士,历任国子监教授、秘书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为宰相,实行新法,遭到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猛烈反对,新旧两党斗争愈演愈烈,一直到北宋灭亡。黄庭坚始终站到旧党一边,遭到新党无情打击,从京城贬到偏僻边地任职,并一贬再贬,一迁再迁,离朝廷越来越远,待遇越来越差。在四川戎州度过了将近三年的谪居生活,不但居住条件比较艰苦,而且生活上也比较窘迫,全靠朋友救济度日。政治的失意,生活的拮据,身体的苦痛,让他心灰意冷。

元符二年初春,正是川南插秧播种时分,55岁的黄庭坚迁于戎州城南,随便找了一座旧宅,自己命名了个非常佛系的斋号:“任运堂”,腾腾和尚有歌云:“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什么前途命运,任运吧。

谪居三年,热情好客、耿直善良的川南人给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不仅成就了黄庭坚潇洒豪迈的书风,也让他从低谷中成长起来。他的心态平和多了,比谪居黔州和初来戎州时也快活多了,在亲情温暖、友情关怀、山水陶醉、艺术熏陶和佛老思想感悟中,找到了安顿生命的最佳方法。

作为一名戎州人,我更能感知黄庭坚当时在这里生活的细节。

这把年纪,已知天命,离庙堂之远,芳春已逝,残年漫度,川南淅淅沥沥的小雨打磨着他疲惫的身心,圆融着时间与过往,像长江边上的石头一样返朴归真。

川南毗邻云贵,异常潮湿,常年多雾。为防风湿,他破了酒戒,每天晨起一杯当地的五谷酒,食酒参禅,一任自然。当时的四川,还没有如今的食辣习惯。据考证,明末清初,川菜才用辣椒调味。所以,之前的四川人是不尚吃辣的。

戎州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只要勤劳一点点,便能够自耕自足,五谷丰登,生活安逸。

远离了宫廷的争斗,忘却了曾经的伤感,黄庭坚的心伤和身伤也在渐渐愈合。

他和诗朋书友一起,在戎州天柱山下,黄庭坚仿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曲水流觞”的意境,于此凿石饮水为池,曰“流杯池”。在这里,他和朋友们一起听琴唱和,吟咏诗句,修禅论道,喝茶品酒,好不悠然。

是年,他书写了有名的《苦笋赋》,人生已经过半。书法笔势遒劲,中宫敛结,长笔外拓,英俊洒脱,显示出黄庭坚纵逸豪放的雅韵,并充分发挥欹侧的动向美感。

他在此赋中,俨然是一位美食家,而或是一位药膳专家,开创了川南人食苦笋的先河。

他说,这苦笋,长在四川,甘脆可口,苦中至甘,本是一种很好的食材。但当时的川人不敢吃这个东西,说是吃了容易发病,就好比吃母猪肉一样,属于发物,吃了惹翻旧病。但黄庭坚依然我行我素,照吃不误,盛赞此笋为美食中佳品,虽味奇苦,但有特殊功效,如同直言直语死谏之士,忠言逆耳利于国家。

说起这苦笋,我求学在大哥家居住时,大哥烹饪这道菜的技法让我至今难忘。苦笋一般盛产于初夏,是一种直径约三公分小竹的笋子。一到这个季节,老乡们背着背兜出来卖几个零花钱。把皮剥开,切成片,用开水淖,然后辅以肉片、泡酸菜、鲜蚕豆一起下锅煮,水开后即可起锅,再洒上葱花,一盘味道独特的苦笋肉片汤就做成了。

在那个燥热的夏天,没有电扇,一个破旧的屋子因一盘苦笋汤忘却贫困与暑热。多年后,我远居北方,那种带着微苦、略酸、清香的苦笋汤成了我对遥远故乡的思念之源。

而黄庭坚,收获的不仅是美食,他的人生也翻开新的一页。

元符三年冬。此时的黄庭坚,在仕途上略有改观,儿子娶了戎州所属的江安县县令石谅之女为妻。他时常往返于戎州与江安之间,优游荡舟于长江之上,潜心于佛道,工巧于诗书,好不自在。

金沙江与岷江在戎州汇合,形成了滚滚万里长江,一路东去,这样的壮观,哪能不激起一个人的万丈雄心。

在农业时代,四川盆地几乎没有陆路可走,哪里有水,就从哪里走,当年三苏父子出川到东京赶考,出三峡、过夔门,历尽艰辛,一举三中。而我们的邓小平,当年也是从长江顺流而下,由重庆,到上海,飘洋渡海到达遥远的法兰西。

一个人站立江舟之尾,逆流而上,身边的江水,奔腾着、咆哮着,如白练、似崩云。江面的浓雾散去,一抹朝阳从东边升起,江面霞光万道。黄庭坚思索起前半生走过的日子,想起英宗治平四年,年仅22岁的他荣登榜首,自此春风得意,能受东坡、文彦博等大儒的赏识,原以为人生就此顺顺当当,没曾想二十几年的时间里,他的仕途起起落落,结发之妻也早早亡故,人过半百了,又被贬谪西南。唉,何苦这样奔波,今生可休矣!

舟公摇着扁舟,旁若无人地哼着号子,欸乃之声回荡在川江之上,自由的水鸟来回穿梭,呼朋引伴,划船的木桨在江水中波波折折、影影绰绰。

哎!黄庭坚突然大吼一声,趴到船舷一动不动。

别动,我找到了,找到了。

舟公一脸迷茫。他确实找到了,在京的日子,让他一直不开心的,不仅是山峦叠嶂的官场,还有那久久不能开悟的艺术灵感。早年,他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同游于苏轼门下,世称“苏门四学士”,而对于书法,他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为宋书四大家。

在中国书法史上尚意的宋朝书法界,不论是皇帝,还是流落的文人,他们骨子里都有一种意向色彩的表达,把对生命轮回、天地俯仰、艺术感悟、情感起伏一一流露在洁白的绢素上,那就是他们的信仰。

黄庭坚的书法表现一直以来如同谨小慎为的官场,四平八稳、中规中矩,东坡老师喻之“死蛇挂树”,意思是毫无生机,没有打动人的地方。他苦苦探索,以为这辈子的字,与如戏的人生一样渐入低谷。

此时,他顿悟了用笔之道,见到了船桨在江水中晃曳的样子,这不就是我要找的笔法吗,点横如同崩云坠石、撇捺状似长枪大戟。人生何须这样过得猥琐,不如大声歌唱,大胆写字,大步行走,快意恩仇,岂不快哉!

黄庭坚躺在左右摇晃的小舟里,仰望天空优游的浮云,任由远山眼帘飘过。

黄州与忻州

寒食,又想起东坡。那一年,我从燕赵调到晋北,在那个上巳节,一遍遍读着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写下:黄州与忻州,东坡与刘某,虽千年相隔,但心与神会,那时花开,恍若眼前。

从没想过牵强附会于千古名人,只是把他当作我的精神偶像,一位才华横溢、热爱生活的老乡罢了。每当有些失落,总不免想起他的词阙、他的书法。

《黄州寒食诗帖》,是东坡道人贬谪黄州第三年寒食节所发的人生之叹。字句苍凉多情,欲语无泪。

在黄州一个破陋的土屋里,身为团练副使的他黯然度过寒食,彼时已逾三年。正如任贤齐唱的“春天花会开,小鸟已等待”,可是啊,他的春天到了吗,这样草长莺飞、万花迷眼的日子为谁而来、为谁而开,亲,没有心情呐。天空灰暗,孤独如影随行,房前的海棠花开了,燕子已回来了,可连月阴雨,蒙蒙水云,此心无法释怀。

日子在灰黯的天空中流逝。不管发生了什么,日子还得继续。起床吧,老睡觉也不是事。弄点饭吃,洗了洗锅,也没什么好吃的,煮点咸菜。湿湿的芦苇塞进小土灶,几次都点不着,点着了,满屋子都是烟,薰得眼睛流泪。青烟穿过裂壁,和着碎雨飘上树梢,这是什么日子呀?啊,是寒食。江水东行,有鸟南飞,我的春天,何时到来?

忻州,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空空如也,八面透风,一觉醒来,四周漆黑,大风刮得窗户呯呯响,又坏了一块玻璃。

披衣关窗,无奈年久已锈。

我的老房东心好,临走时把房子里的旧床、沙发、碗筷全留下,分文不收。

周末,太阳已高,该起床了,早过了开饭时间。用钢丝球蹭掉锅上厚厚的油污,点火煮方便面。几次点火,不着,还好,有气,用打火机点,着了,欣喜之极。呯呯呯,有人敲门,该走错门了吧,谁还会到我处串门。来人道,没错,就是找你,收煤气费。

蹬上鞋,出去走走,见一书店,问有黄庭坚的字帖没有,小女子几分姿色,但压根没听过这名字,说有庞中华的字帖,挺好的,给孩子买挺好。

想起了这里有位金代词人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么多情浪漫的大才子,该是怎样一种风花雪月。忻州人拿他的名号“元遗山”为一条街道起名,除了一座接一座的现代建筑,古风词韵之境在何方?

在北方时间太长了,所有的青春,都付给了这一片天空。与东坡相比,我享受更多的阳光,北方冬日暖阳无私地照耀着我们时,又多了一分不舍和眷恋。

东坡笔下有琴、有书、有美食、有仙人,可他毕竟是个仕途中人,即使身贬黄州,不免“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人生的际遇里,以出世之心对待入世,一生起起伏伏,颠沛流离,是治国平天下,还是为了亲爱的人,反反复复,亦真亦幻,不得而知,他的明月青天,他的大江东去,他的黄河之水,他的西湖西子,让人掉进去,如进一个酒缸,短暂的欢娱,忘却蝇营狗苟,一时不食人间烟火,忘记了皇帝的存在,浮游于云端,徜徉于江海……是梦,是幻,相忘于江湖。

东坡那样的人,都歇不得,何况我们。

如今念他的词也是一种奢侈:何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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