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黄土地
2019-11-13蒋应红
蒋应红
焚香,燃烛,献茶,摆放瓜果糕点。一切停当后,我掏出口袋里的烟,点了一支,轻轻地放在大理石的供桌沿上。姥爷生前就好这一口。
姥爷去世整整一年了。虽说活到了七十八岁,但他的突然离世,始终在儿孙们的心里还是转不过弯儿来。四月十二日的那天早上,姥姥给他泡的一杯冰糖红枣枸杞茶还在盖碗里腾着热气,他没顾上喝一口,就在躺椅上摇着摇着,永远闭上了眼。村里人都说姥爷修行好,没病没灾就安然离开了阳世,着实给后人们把念想留下了。按照乡俗,“七七祭”、“百日祭”,所有的儿孙尽可能都要赶来在他的坟头悲恸一番。在北方的农村,亲人去世,逢“七”便祭,一直要祭七个“七”。然后是百天,过了百天,人们掐着天数奠祭去世者的日子就算结束了。
时间流失的真是快啊,转眼一周年了。那份姥爷刚去世刺心的痛也就在“各忙各的事”中打磨得淡了。只有突然想起或者来到他的坟院,昔日的音容笑貌以及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便又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每次来祭奠,我都习惯坐在供桌旁,恍若坐在儿时那张红漆炕桌旁:姥爷坐在炕中间,吃馍,喝茶。亦或是坐在麦地劳作休息时的馍袋水壶周围,看他抽烟,听他闲谈。
这份奇特的感觉和不恭敬的坐姿引发于姥爷的坟院所占的这块田地。
山村地多,不管谁家去世人,只要看上了哪块地的风水,随便都可以安葬逝者。乡里乡亲,谁家不去世人。姥爷去世的时候,阴阳先生却偏偏看上了姥爷生前耕种过的这块地,说风水好,就占上了。这块地方正、平展,姥爷在上面操劳了一辈子,挥洒过汗水,也收获过喜悦。自从包产到户队里分给姥爷以后,在这块旱地里不管种什么庄稼,都没有亏待过他,因此,也一直是他心头的骄傲。
姥爷给这块地起了一个朴素大气的名字:“阳洼大地”。那时候,他经常在村头的大榆树下和村民们喝茶、抽烟、吐痰、大话喧天地闲聊的时候,总会像表扬他的某一个有出息的儿孙一样,豪气地对人说,我的“阳洼大地”呀,今年种的洋芋或者玉米或者麦子怎么样,怎么样。
在农民的心里,对土地永远抱着一种虔诚的敬爱。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姥爷确实把心扑在了土地上。那时候年轻力壮,心气足,起早贪黑地率领着姥姥和儿女们在田地里种瓜点豆、播种除草、刈麦翻犁……他像一个娴熟的舵手用敞亮的声音吆喝着牲口在厚实松软的黄土地里给全家挣口粮。
我出生八个月大就在姥爷家生活,一直到七岁上小学。姥爷现在占坟的这块旱田里就有我儿时的调皮捣蛋、欢声笑语。确实,农村中的哪一个孩子不是大人们在田地里拉扯大的。姥爷的坟院搅拌着我的童年。因此,来到他的坟院,童年便历历在目。
……
岭上百余株梅花,岭下两三间老屋。王氏槐,陶氏菊,一时都让先生塾。先生风格高于梅,天际真人惊肃肃。田歌一曲酒一杯,消受许多清闲福。尤爱玉树当阶翻,桐花万里凤雏育。月下闲课杜陵诗,雨余勤叱莘野犊。和羹待继傅岩芳,百花头上为君卜。嗟余好问生苦迟,识面空从画一幅。宛然诗礼过庭日,想见当年家教之肃穆。君不见,西泠处士林君复,绕宅梅花香馥郁。有子不解读父书,羽童枉向亭中畜。何如先生朝夕咏,式谷书声入耳谐丝竹。不学逋仙逋,钓游随樵牧。不学孤山孤,传家书盈簏。羡杀处士林君复。呜呼,羡杀处士林君复。
姥爷拉着那头忠实的黑毛驴,肩上扛着锄头或者铁锨。姥姥走在后面,肩上挎着吃喝,手里拉着我。来到地里,姥爷先把牲口赶到地边的草滩上,姥姥就把吃喝放在地头那个土坎下的荫凉里——在姥爷坟院的西北角,然后擦掌挽袖开始专心营务地里的庄稼活儿。而我就从姥姥的挎包里拿出我的小铁铲,满地畔自在地挖甘草、打老鼠、逮蚂蚱……或是在齐身高的油菜花里跌跌撞撞地追逐飞上飞下的蝴蝶,或是蹑手蹑脚地用塑料瓶抓紫色洋芋花儿上停落的蜜蜂,全然不顾姥爷或者姥姥时不时一连串儿的“小心摔倒”“别跑远”“狼来了”的叮嘱。休息的时候,姥爷怕我潮,在我的屁股下面垫着他沾满泥土的淡蓝色的上衣。我们吃馍、喝水,姥爷总是先吃喝完,他就蹲在田坝塄上,掏出旱烟袋,熟练地拧上一棒,吧唧吧唧地吸着解乏。一缕缕轻飘飘的白烟,漫过布满横七竖八皱纹的脸庞,在额前缭绕,他的目光总是深情地眺视着长在田里的庄稼,那陶醉的眼神仿佛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满心欢喜地看着襁褓中自己的孩子。
路遥先生说:“只要能切实地收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艺术创作般的激情。”姥爷说自己是土命,一辈子就应该灰头土脸地和土地打交道。他对土地天生有一种爱恋,这份真诚的情义早已融化在他的骨肉中了。有一件事足以证明,就是包产到户刚开始那几年,队里分的地已无法让姥爷过足耕作的瘾,他的壮举就是“引水造田”。
记得村子对面的山脚下有一条河,没有名字,平时在河床上七拐八弯地流着一股山里的泉水,而一到夏天就隔三差五地发洪水,姥爷为了多种一块地,曾用了现在看来很笨的方法,就是每次发完洪水的时候,他就忙三赶四地拿着铁锨往河沿上跑,他把上游的黄泥糊糊水堵到提前挖好的渠道里,然后引到下游紧挨自家一块地的荒摊,黄泥糊糊水在姥爷垒起高坝的荒摊里漫流,等携带的泥尘慢慢地沉淀下来,他就在另一端开一个口子,让清水流走。几次洪水后,姥爷居然白白得了一块田地。虽然巴掌大的一块,但他看着上面稀稀拉拉长出的庄稼,心里很美气。
为了不让洪水把这块地冲毁,在每次洪水退去,河道一片狼藉的时候,姥爷就在到处是泥浆的河道里捡大石头。他用撬杠翻找着淤泥里的石头,然后或抱或抬,石头放成一堆一堆的时候,他也就变成了一个泥人儿。等过上几天,太阳把河道的泥水晒成泥卷儿的时候,他就用架子车把这些“宝贝”拉到自己造的田沿上,齐根砌上一层石头围栏。老远看,就是一堵坚固的“护城墙”。
那些年,在我的记忆中,只要发洪水,他都会在这块荒摊地上,裤管挽得高高的,又是挖又是堵,连耳朵背后夹的半截子旱烟也顾不上抽。到天麻麻黑,我在大路上老远喊他吃饭的时候,他才恋恋不舍地拿上铁锨,穿着湿透的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窄窄的田坝往家里走。
而今,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不种地了,感觉不划算,一波一波地都出去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有的甚至以打工为生,好几年都不回家。留在村子中的一些老人就自在地挑选一些平整的地种,其他都成了荒地。姥爷当年“造”的那块地上面自然也密密地长满了荒草,而砌在地沿上的石头半个陷在土里,半个经年累月,被太阳晒得发白,像暴尸荒野的白骨。
其实,姥爷自造的这块田没有收获多少庄稼,甚至也没种几年,他曾经的这个愚笨做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话说回来,好庄稼何尝不是“笨人”种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对姥爷的这个“荒唐”的行为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庄稼人对黄土地都有一颗虔诚的心,只要是土地,他们都会有种庄稼的欲望,有这个心思的不仅仅是姥爷一个人。虽然他已经去世了,但他在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水枯,草荒,石不烂。
……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日子的两头,一头是我们吃喝解乏时土坎上的欢声笑语,一头是凄凉孤坟前的悲凉沉默。每次来到姥爷的坟院,悲痛而亲切的跌宕情感让我没有像其他来祭奠的亲人端端正正地跪在坟前,而是邀宠一样随意地坐在大理石的供桌边上,和风吹拂额前的头发,仿佛是他那宽厚温暖、长满老茧的大手抚摸我的脑袋。
唉,欢声笑语定格往昔,音容笑貌一闪便失。我用坟院里前几次花圈上未烧尽的一截竹竿机械地挑拨着燃烧的纸钱,木然地想:此时姥爷在地下,而我在地上,他躺在他的这块滴满汗水的“大地”之下应该是舒心的。
寒来暑往,春秋代序。我看见姥爷的坟院外舅舅今年种上的玉米又破土而出,但我没有看到春天的欣欣向荣以及生命蓬勃的力量,心里似乎遗失了什么,说不出来,只是怅惘而迷茫……
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坟堆上,新鲜的泥土经过一年的风霜雨雪,板结在一起,被太阳晒得发白,白得刺眼。上面已经长了几株稀稀拉拉的无名野花杂草,泛着鲜嫩的绿光,在风中若无其事地翻摆着。我静静地坐在姥爷的坟院里,脑海里演电影一样闪现着姥爷和土地的故事,那些坑坑洼洼的记忆让我的心情颠颠簸簸。而眼前的这一座坟,却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和土地的故事的句号。
从远处看,姥爷的坟就在一个山脚下,山倒是很高,但不是那种巍峨奇绝、有棱有角、能激发诗情的山。
这座山也是黄土高原上最常见的山:黄土裸露,秃顶缓坡,向远处无尽地蔓延、伸展。就是这样的山,黄土地上憨厚朴实的人们把村落建在山湾里,从山脚到山腰甚至山梁都开垦出层层叠叠的山地,年复一年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代一代地安居其间、繁衍生息。最后让自己安静地躺在黄土里。
一抔黄土,生命的一个倒扣的老碗。
我想,不是地里的黄土无情地掩埋了姥爷的躯体,而是倾注了姥爷一生心血的土地热情地接纳了他。活着,土地属于他;离世,他属于土地。姥爷在这片黄土地上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而黄土地也会像姥爷收获一茬又一茬的庄稼一样收留了一茬又一茬的人。黄土地永远是宽阔的,包容的。
辛劳终生,赤手归真,姥爷和所有的去世者一样,在黄土地上过完了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平平静静地回到了黄土地中。
魂归大地。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个人的生死,原来是那么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