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时间的河流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丰溪

屋脊上的鸽子扑棱棱地飞了,我的脚步还是没有挪动。鸽子起飞的瞬间,随着鸽子脚趾用力地一撇,恍惚屋脊的鳞瓦是往下沉的。鸽子飞走了,似乎那“咕咕”的叫声还在。事实上,我看到的老宅屋脊,与周边的楼房相比,显得低矮,而内里呢,更是逼兀、晦暗与败落了。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参差不齐的旧木板,还有裸露的木椽、砖墙,把老宅的厅堂、厢房、天井分割、切块,看去类似于出租屋,抑或废弃的民居。

难道,这老宅就是信州人引以为豪的“天官”杨时乔故居吗?

信州能够唤起人文记忆的古迹很多,像陆羽泉、信州书院、奎文塔、魁星阁、东岳庙等等。而明代的杨时乔故居,似是被时间的河流冲刷或遗忘了。在时间面前,人和建筑都沦落得如此不堪。门、砖墙、屋檐,还有院落,本身没有秘密。有秘密的,是住在里边,以及过往的人。

街区与市井由楼房隔开,连线的只有一如时光流淌的深巷。即便巷子再深再窄,也是连通的路径。这样的路径,仿佛是由无数庸常细碎的生活场景组成。往往,历史记忆的短路与生活的缺失,远远比建筑本身的败落更孤绝。是的,我之所以没有挪动脚步,是因为感到了脚下的沉重,还有心中的焦虑。

鸽子,飞到了楼房的窗台上。在它们眼里,我是否深陷于杨时乔故居之中呢。

天官巷、滩头巷、丰溪边、信江畔,是如今无数水南人日常途经的点与线。而在四百多年前的信州,滩头人杨时乔却从这里起步,两袖清风走进了《明史》。水南人给了杨时乔许多版本的传说,甚至誉以“天官”的名头。我不禁想,嘉靖四十四年(1565)及第的杨时乔,到底有何德能让民众如此推崇?

翻开《明史·列传》,触动我神经的是这样一句话:“绝请谒,谢交游,止宿公署,苞苴不及门。”而在《广信府志》中亦是这样记载的,杨时乔为官“清正廉明,苞苴不入门。”古人说:“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杨时乔的崇俭抑奢与清正廉明,在万历年间是出了名的。想想,神宗皇帝赐予杨时乔选拔官吏的权力,他负责选官五年,始终坚守着这样一根底线,民众能不称颂吗?难能可贵的是,他“一人独理部事”(当时吏部尚书空缺),辞世时箱中只有几件旧衣服,最后还是同僚们募捐收殓了他……不说其他,杨时乔位高权重,他有这样的风范、气度,操持与坚守,已经足够感动我了。

我,没有理由不对这样清正廉明的人进行追寻与膜拜。

“侍郎杨端洁公时乔:字宜迁,号止庵,广信上饶人。嘉靖乙丑年进士,官至吏部侍郎,卒年七十九,谥号端洁……时乔竟以过劳得疾,薨于位……”(《明名臣言行录》)实际上,他骨子里还是一个治学的文人,有《周易古今文全书》《马政记》等书传世。而《端洁集》,应是后人帮助整理成集的吧。后来,我在《明史·列传》的译文中,还读到了杨时乔一段在任时的奏疏:“有三件事应当慎重:每天勤于朝讲是培养品德的要务,亲自裁决奏章是发出指令的要务,听取劝谏能够做出判断是谋划事情的要务。有九大弊端:对国体的治理松弛懈怠,多次变更法令,赏罚没有规章,开支浩繁,滥卖官职、庄田,骚扰百姓,习俗侈靡,士气低落软弱,议论空虚。三种现象趋于严重:宦官、寺庙难以控制,宗族的俸禄难以继续,边防难以振兴。”

一个没有情怀与道义的人,能有这样的作为吗?

说来惭愧,我这么多年往返信州,也就是如今的上饶,不下百次,甚至在参加自学考试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年之中还要住上一个月左右。然而,我只知道信州的设立是在唐乾元元年(758),以及著名理学家娄谅,却把一代名臣杨时乔忽略了。

忽略的只有我吗?

当我在天官巷问询一位骑踏板车的女孩时,她茫然的神情,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好在,后来在文武艺术工作室看到上饶画家老郑画在夏布上的系列作品,感受到了一种打捞式的欣慰。夏布是以苎麻为原料,传统制作,纱质细软,要在布面上作画绝非易事。然而,一旦落笔,创作出的作品却古朴、典雅,质感相当好。老郑创作的近百幅作品中,最让我铭心的还是杨时乔府邸门楼,也就是当地人俗称的“花大门”。其实,每一座建筑,每一个雕饰,都有自己的语言,从不同的角度就有不同的解读。

天官巷,在水南街称得上是城乡接合部,宿舍与居民楼挤挤挨挨地贴在一起,潮湿、杂乱,低洼处还有水凼泥浆,裁缝店、理发店、水果摊、煎饼摊、修锁补鞋摊随处可见。杨时乔府邸在天官巷8号,让我看到的只有“花大门”残存的八字形门脸,依稀还能分辨出门楼上的镂空石雕是“百鸟朝凤”。院门的墙后,一个门栓的铁箍斜歪着,露出斑斑锈迹。锈迹的里面,隐藏着主人多少情愫,还有时间的隐秘呢?据说,杨时乔府邸坐北朝南,正屋面积四百八十平方米左右,三重门,前后两进,天井连接,两边有厢房八间。最多的时候,住着六家住户。似乎,故居与门外的喧嚣、浮躁,没有半点的瓜葛。

无论前厅,还是后堂,呈现着破败与颓废,我很难去还原原先的规模与景象。在长满苔藓的天井边,我与住户老朱有了简短的对话。他年逾古稀,讲话内敛,妻子是杨氏后裔。他在老屋住了一辈子,看着一家家住户从老屋搬出,看着老屋在一天天斑驳坍塌……当然,有人在宅院里出生,就有人在宅院里老去。

斑驳裂缝的墙体,连着一片疮孔与虚空。那裸露的梁托,要比老人的叹息沉重得多。

同行的几位好友,还站在“花大门”前讨论着“门当户对”,以及门楼上“天官第”与照壁上“书麟济美”九叠体的篆字内容,我却站在更远的巷口望着,反复地踱着碎步。细想,这样的距离还是不适合思考,毕竟我与“花大门”的主人——杨时乔,已经隔着四百多年的时光。后来,我和友人的话题都往修缮与保护上靠。没想到,老朱有些不屑。他说,谁都知道修缮是当务之急,问题是修缮要比新建房屋费用大得多。可住在这里的人,生活都是拮据的。如果政府出面修缮,说不定还会好事多磨,我们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呢。按照老朱的思路往下想,故居的保护真的是一件糟糕而头疼的事。

然而,历史的人文信息是败落无法遮蔽的。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万历皇帝朱翊钧登基时,有内阁首辅张居正辅佐,他开创了“万历中兴”局面。到了后期,朱翊钧基本上荒于政事。偏偏,内阁首辅沈一贯与吏部侍郎杨时乔在考察京官时意见相左,就有了历史上的“乙巳京察”。弹劾、谪贬,似乎是古时官场的生态。至于,杨时乔为家乡疏理河道,遭到沈一贯“私开运河”的诬陷,被降旨斩首,就成了一桩传说中的冤案。

人性是复杂的,只有看清了人性的复杂,才有尘世中人的反思。

对于传说中的杨时乔,随着刀斧手的手起刀落,时间的河流似乎在1609年的一个冬日戛然而止了。然而,恰恰如丰溪河的不息流淌,他的生命得到了重生。杨时乔的棺椁运回家乡时,父老乡亲自发送葬。那天,送葬的队伍绵延十多里。

事后,神宗皇帝后悔失去股肱之臣,传下圣旨,昭赠吏部尚书,并赐金头一枚。对于心如明镜的老百姓来说,皇帝的昭告天下真的是迟到了。这是一桩悬案,根本无需去寻找答案。

其实,最好的答案就在老百姓的心目中。

而“杨氏族人防止盗墓,为杨时乔起三十六座疑冢”等等的传说,只是民间在数百年的口耳相传中,暗合了某个历史事件而已。往往,这样的传说,都是民间高人口述的传奇。然而,每一个传说里,都藏着民众一颗颗分明的爱憎之心。

“二千里地佳山水,无数海棠官道傍。风送落红搀身过,春风更比路人忙。”元代著名画家高克恭行走江南东道,他吟咏的《过信州》,应是借信州的山水,对中国画尚意与山水精神的一种表达。杨时乔虽然与高克恭隔着二百多年,但信州的山水依然一如画境。而在距杨时乔辞世四百多年后,老郑用夏布画作展现“花大门”,还有信州的遗存人文景观,应不仅仅是一位本土画家在夏布上的画语符号吧。

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在“花大门”前停留片刻,转眼鸟散状消失在巷尾。“花大门”前空了,只有一位戴眼镜的女孩在嘁嘁地遛狗。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位一袭长衫的长者,从遥远的年月回到了他的家中。

一个在水边出生的人,水是他的生命轨迹。

杨时乔出生在信州摊头,两岁丧父,四岁亡母,他是祖母一手带大的。好在,杨时乔从小发奋苦读,让祖母省了心。他及第入仕后,人生的命运就紧紧地和一条大河连接在了一起。历史上的黄河,决口泛滥的次数数以千计,我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数字,但众所周知的重要改道就有二十六次之多。在遥远的西汉时期,黄河流域连续普降大雨,洪水暴涨,泥沙俱下,导致馆陶、东郡、金堤一带溃堤,使东郡、平原、千乘、济南四郡三十二县被淹,十万乡民流离失所。庆幸的是,河堤使者王延世不负众望,带领军民日夜围堵,终于在次年的三月初堵住了决口。成帝刘骜为纪念治理黄河成功,改年号“建始”五年为“河平”元年。想想,一位皇帝能够为纪念治理黄河成功改年号,可见治理黄河对于朝廷的重要性。有时,历史极为相似。到了明代,黄河在汛期发生了大决口,导致三府二十一县受灾。朝廷派往救灾治河的官员,换了一茬又一茬,治河总不见成效。往往,救灾治河,不光吃力不讨好,弄不好还是要掉脑袋的事。偏偏,杨时乔一根筋,他领旨到达灾区后,一心一意安抚灾民,带领工匠疏通河道,修堤筑坝,在一年之内治河成功。神宗龙颜大悦,不仅奖励杨时乔黄金、丝绸,还恩准他返乡省亲。当衣锦还乡的杨时乔看到家乡丰溪河淤塞严重,他毫不犹豫地捐出了皇帝赏赐的黄金,并和父老乡亲一起拓宽河道,疏通水路。杨时乔用剩余的钱,在家乡盖了一栋房子,也就是当地人称的“花大门”。明显,杨时乔已经有了在家乡退隐与安居之意……遗憾的是,《明史·列传》中主要记载了杨时乔廉洁奉公与选拔官吏的事,对他治水的业绩却只字未提。即便《明实录》中,也是这样记载他的:“谢绝私交,苦学清修,特论罔间。”

在信江上游的丰溪河,发源于武夷山脉北麓的仙霞岭,流经广丰,再从丰溪路北端汇入信江。我从水南滩头走到丰溪河畔,正是桃花梨花次第开放的春日,香樟、三角枫、雪松、玉兰、紫荆、合欢、杜鹃,还有桃树、梨树,共同集合了丰溪河畔的植物景观。信江的码头,还有快艇、小船漂在江边。远处的信江桥上,车流不息,人来人往。

我在水南行走一日,而丰溪河水已经淌过千年。面对清澈的丰溪河水,我在回味一个人与一条河的故事。不禁突发奇想,若是杨时乔的一生不是如此清廉,丰溪河的水会不会如此清澈呢?

春雨,仿佛是对日子的浸淫、蔓延、扩展。

准确地说,是丰溪河沿岸雨水的气息,牵引着我再一次走进杨时乔故居。对我这样的闯入者,狗只吠了几声,就失去了兴趣。春雨淅沥,檐水在不断地滴落。雨点,落在地上的水凼里,不断冒着水泡。寂寥,还有泛起的潮气,无处不在。曾经在屋脊上飞翔的鸽子,不知躲到什么地方避雨去了。屋旮旯里,一只公鸡和三只母鸡在追逐着。聊到屋面的漏雨,老朱一脸倦容,显得很无奈。听着雨点的频率,分明雨量还在加大。尤其,雨点落在遮物的油布上,滴答作响。

雨中的境遇,以及与老朱的闲聊,让我感到了茫然与悲凉。但愿,一场雨能够迎来故居的一个转折点。

想必,杨时乔也曾在这里遇到类似的雨天,而他思虑着的应是丰溪河,还有黄河的汛情。只不过,后来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与他在血缘上失去了联系。

雨,一直在下。老朱提壶,泡上了一杯绿茶。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清末那位在陆羽泉井沿上题刻“源清流洁”的广信知府段大诚。他在题刻时,应不仅想到了荀子的“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还应有杨时乔的情怀与道义。

而段大诚挥毫的时候,他的案头是否有一部《明史》与一杯茶呢?

故居的桌子,木纹裸露。在氤氲的茶香里,我似乎听到了时间深处的水响。那水响,或许萦绕在某一个时间点,又或许漫漶于时间维度中的某一个横截面。

猜你喜欢

丰溪
红色丰溪的革命历程
朝鲜正式废弃丰溪里核试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