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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与白鸟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妈妈

1、五月

在李小逸的预设里,这个故事发生在五月,N城春夏之交随处可见的石榴花,像一簇簇火苗,用蓄意撩拨的小舌头舔着发光的绿叶。橘红色,儿子说,我喜欢红色、黄色、橘红色。他说的时候十分认真,好像这几种颜色并列起来理直气壮。她停下脚步,松开一只紧攥自行车把的手,扭头看后座上男孩的眼睛,不错,那热情如此陌生,完全不像自己,也不像那人,却从与自己肖似的一双眸子射出。遗传和遗忘一样,是灵感与变数同在的事情。

她喜欢淡而慢的事物,比如一片井口大的蓝天,一堵干净的白墙,或是一段粗糙匀称的绳索。过于鲜艳的东西就像过于甜蜜的生活,每每让她进入应激状态,生出过多保护性的惊惧与犹疑。在许多个五月她无数次匆匆走过这座城市不同街道的绿化带里大同小异的石榴树,却不敢驻足,那娇媚的火焰总会烧得她心头一颤,眶中浮一层酸雾。她不戴眼镜,她用裸露的双眼承接寒雨热风,有时接不住了,眼泪就掉下来,涩,不圆,流得安静蜿蜒,当她迟钝地感觉到的时候,已是模糊而咸凉,像黄昏的河岸一样染着语焉不详的忧伤。是的,河岸。李小逸分明看到有柳丝在河边绵长委婉地缠绕,是狗尾草一般毛茸茸扑面的嫩绿,好像四月时打的一个浅浅的喷嚏,被五月河水里茂密的夕照溶解和淹没。

E城的五月就像N城的四月,每次从N城到E城,再从E城返回,她体内的河水就会倒流,她听到拔节和脱节的声音从骨头深处嘘嘘地吹起,像吹响一支骨笛。生下李一尘之后,四年里她长高了两厘米,却瘦了七公斤。她的力气跟着李一尘的体重一路渐长,却总在他睡着以后被无边的虚弱和疲累吞噬。她怕极了夜深人静时的无眠,黑暗会轻易看穿她中空的骨头,会在骨头上霍霍地磨出薄而不规则的孔隙。她有时隐隐看得到在遥远的未来有人抽出她的胫骨,吹奏一支奇怪的曲子,当最后几个音符掉落时,有几片羽毛同时坠落,她猜想那些羽毛是凉而且白的。有好几次她就要看清那些羽毛时,李一尘在梦里的一声哭笑把她从冷汗涔涔中晃醒,她就噌地一下坐起,给儿子盖好被子,带着扑通乱跳的心到厨房去。

厨房灯很亮。她常常在儿子睡觉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厨房,倚着擦得很干净的台面读书,画画,喝茶,做自己的事情。厨房有着向北的窗户,让她嗅到童年时灌满每个冬天的雪的味道,干净疏冷的味道,嘈杂慌乱的酒与泪水的缝隙间她可以逃进的味道。逃,这是她一生都在做的事,如果从这三十几年的岁月可以窥测出她可长可短的整个命途。她承认并接受这个判断,以至于在她的很多书画上留下“李桃”的款识。很多年前曾有想象力丰富的朋友问她,是不是妈妈姓陶,她笑着说,那也可能是我儿子的姓氏。

2、配角

故事并没有发生在预设中的五月。五月的最后一天毫无征兆地溜走,天亮后儿子就要过节了。今天没有课,不用坐班,她在凌晨三点醒来,花两小时阅读和写作,然后收拾好自己,反复试穿几条洗好熨平的裙子。清一色的蓝,有的像猎户座的夜空,有的像快要结冰的海水,有的像波斯猫的一只眼睛。N城的夏天来得早,她却固执地保持着遥远的童年在家乡E城养成的“六一”换裙装的习惯。她怕冷,给儿子断奶之后尤其怕冷,仿佛所有温热的泉眼都在与李一尘断了身体上的依存关系之后迅速枯竭,从此她更是清心寡欲,把言语简省到极致,把享乐简省到极致,像一朵冻在冰块里的雪莲花。只有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与先哲们心意相通或是李一尘天真无赖地滚到她身上时,她的冰冷之中才会泛起融化的波光,映得她温柔明亮,散发出动人的温度。

她选了一条有漆皮红腰带的深蓝棉质连衣裙,用来搭配儿子演出服上的红色领带和蓝色亮片。去年儿子上了幼儿园,她这才有足够的借口,成年以来第一次把儿童节过得明目张胆。读本科时,有一位神仙姐姐一样的外国文学教授每次上课都带一只粉红色卡通吸管杯,坊间传说是为了防止喝水时把口红吃掉,如今想想,大概是她女儿用过的杯子吧,那是当妈的女人才可以有的炫耀,不是青涩女生能轻易看透的。幼儿园提供一整天的伙食,学校又有食堂,所以除了周末她不开伙,周末之后她便把厨房收拾得光洁如新,变成纤尘不染的工作室。

她把李一尘抱下自行车,由他领着欢跑进幼儿园。李一尘喜欢幼儿园,这倒随她。她是有校园情结的人,从小就把魂埋进了学校,所以才会在三十岁时令人费解地辞职回校读博士,毕业后又把自己塞进母校近旁一所三流学校教书。她不在意出多少专著做多少课题,潜身学校这件事本身就让她感到安全。课堂永远是她的主场,求学时她是最颖慧最能及时给出老师希望的反馈的好学生,教书时她是与学生沟通无碍与古人相交甚欢的引路人,与课堂之外她的无声和无措构成极大的反差。她说不清课堂上她的投入和舒畅是否有表演的成分,属于艺术的真实还是生活的真实,她只知道,自己体内有一种被多数人无视却始终未停止生长的力量,只有在与学校靠近时才能释放出来,那是无关现实无关物质的角色,她对它投入了天地可鉴的忠诚。而现在,她到了李一尘的主场,她要听比她小十岁的幼儿园老师的安排,与其他家长一起听园长讲话,看孩子们表演。在这个节日里,家长是配角,后排安静就坐的她是配角中的配角。

但这个配角显然是清秀美丽的,瘦高的她端坐在幼儿园的小椅子上,不动声色地在老师播放的幻灯片里发现着李一尘的面孔,偶尔活动下无处安放的长腿。在众多家长的包围中,她感到局促和困顿,唯一的安慰是,前排等待演出的孩子们中有她的儿子,每寸肌肤她都无比熟悉的李一尘,带着她的气味的李一尘。她给他取这个名字,希望他平凡而自由,即使微渺到别人看不到,也要在浮沉之间实现自己的轻盈与快乐。每个孩子只有一个家长受邀参加活动,所以这个场合公平而模糊,没人注意到谁家没有父亲,谁家多个孩子。如此甚好,李小逸与即将上台的李一尘目光相交,她轻轻递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3、父亲

幼儿园确乎是一个阴性词语,虽然小儿的纯阳之体和园内的多彩设施总让人联想到瓦蓝天空中灿烂爽朗的艳阳。六月一日上午,我把自己来自母系的姓氏和身体投入这间男女比例明显失调的教室,作为一个沉默的符号被安插或遗忘在这里。除了保安和厨师,这所幼儿园的教职工皆为女性,我看着那些被唤作老师或妈妈的女孩与幼儿间充满虚构意味的互动,感觉到被这个阴性的场所保护和延长了的理想主义。那是一种提前唤起的与女儿性杂糅的母性,或者毋宁说,是长姊于弟妹的疼爱与管教,尚未忘记的童年与不曾经历的生育使她们或多或少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状态,如易安词里的少女。而我,恰恰相反,是凄风苦雨中堆积的黄花,纷坠的落叶,湿而且重的肉身对一切寒意有着超强的感知力和极弱的抵抗力。我是被时光用旧的人,虽然在你们看来我尚年轻,有着为人师表的洒脱自信和可以肆意涂抹的漫长未来。

这个阴性故事的阴性场景里,你和其他男性角色一样暗淡无光。刚发现我怀孕时导师杨梅教授曾苦劝我杀掉这个无父因而注定不完整的孩子,我望着她,目光坚毅,泪水节制,我在尘埃飞舞的一窗阳光里用恍若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平静预言,未来的某日,这孩子将成为我唯一的亲人。我猜她在那一刻一定理解为,这是一段不可能的爱情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支持她的误解,那听上去温柔而美丽,具备以各种方式演绎的可能性,因而带有天然的张力。一个守口如瓶的女人和她腹中暗结的罪与罚,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和他染色体里缠绕的未知的Y。

比如你是杨教授远赴非洲支教的前同事,那个古文字研究者,那个除了四十岁上抛家舍业去做志愿者的壮举之外正常到没有可见度的清癯沉默的男人。这个假设毫无引人注目之处,也并不像可以发酵爱情的土壤。在下一种假设里,你成为我的同门师兄,事业上升期的倜傥男子,读本科时结下因缘,若干年后E城偶遇,你已娶我未嫁,你救我于相亲场上的尴尬,我付你一夜柔情和一世绝情,以身体私藏你过剩的血脉。又或者你是夤夜闯入E市中心某低矮破旧办公楼亮灯的办公室的孤独顽劣的劫匪,看到这个强忍着疲惫困倦蹲在地上独自整理装订十几摞刚刚打印的文件的单薄女子,被突如其来的胜利感驱使,在满地的A4纸上兴致勃勃地享用了她,事毕你帮她完成工作,便觉两不相欠,怎知她非要将这羞辱的炸弹挂在身上直至真相显山露水不可逆转。今生唯一的性经验之后,你的形貌模糊得只剩下五官和阳具,而我却真真切切从一个守身如玉的老处女变成了人尽可夫的小娼妇。我常常想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情节,我这样的女权主义者绝对不会复制那样的故事,也不会让我的男孩那般轻易地死去。他是我的,来自我的历史,也将成为我与未来联系的一部分,即便我可以通过他的脸想象你年轻时的面容,他的世界仍然与你无关。他和我一样,没有可供仰望和依赖的父亲,因为我对于建立那种关系提不起任何兴趣。我是没有妻性的人,我是一切爱情故事的局外人,这不妨碍我与某个精子的主人成为事实上的共谋,给自己生下一个鲜活生动的异性亲人,他可以并且应该拥有完整的爱的能力。

李一尘,我会沿着岁月的掌纹把为人母者该具备的本领一一习得,尽最大努力保护你的天性,让它生长完善,成熟自足,然后看你在我无能为力的领域渐行渐远,与别的女人双双飞离我的视线和想象,过你认为正常舒适的生活。至于他人,他们的重要程度取决于你的一念。一念空净,再念生尘,今若有心,土小作尘。

4、莲花

李小逸用手机给舞台上的李一尘拍照,确切地说是给有李一尘的舞台拍照,他只是边唱边跳的那一群中的一个,并不突出的一个,他的光芒只对她可见。孕期常去的春晓瑜伽会所在微信公众号里发布了一个免费的亲子瑜伽体验活动,活动配图是老板潘春晓和女儿茵茵。潘春晓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肤白貌美,身材袅娜,岁月对她极尽慈悲,没有给她皱纹和赘肉,只为她增添了成熟性感的韵味。这些年她带着她的教练团队去印度,去西藏,去云南,在不同的景物风致中静坐,冥想,画画,拍极富禅意的瑜伽照,印制精美的刊物分发给会员。她的事业和她的人一样,是令人迷醉的漩涡,而当她与瑜伽同在时,她又无比宁静,好像云端一朵无染的白莲,让人疑心把她和商业联系起来是个莫大的误解。

四年前李小逸来做孕期瑜伽的时候,茵茵才三岁,洋娃娃一样在会所里疯跑,准妈妈们总是热衷于让她预言胎儿性别。如今照片里的女孩有了漂亮的瓜子脸,头发高高盘起,穿与妈妈同款的瑜伽服,仰卧屈膝,头肩和脚底着地,身体抬离地面,双手在身下十指交扣,一个“桥式”做得有模有样,居然有了些“静女其姝”的味道。而潘春晓正在咫尺之间做着“鹤禅式”,她用手臂支撑起悬空屈起的身体,上身、大腿与小腿形成轻巧有力的折叠,双膝向前夹住上臂,脚背向后伸直,靠近紧实的臀部,像水面上正要飞起的一只鹤。妈妈温柔含笑的目光向下投射,正落到女儿仰起的小脸上,两张相像的面庞在平衡中相互承托,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深深亲吻,又仿佛刚刚完成亲吻正在脉脉作别。李小逸心头一动,给自己和儿子报了名。

四年。从孕八月中一场寒流引起的不告而别算起,她已经有近四年没有走进这座两层楼的会所,没有同时看到这么多美丽的女子,没有在整整两面墙的巨大镜子之间审视被不断复制和撕裂的自己。女儿国。这是很多年前她的理想,没有男性的世界,夜色是乳汁的味道,柔和的月光静谧笼罩,一只只纤手水母般摇荡,不可言说的姐妹之谊是幽暗中升起的潮水。那时年少,还没有男人走进过她的内心,她从来看不到他们,她让自己的各科成绩凌驾于所有男生之上,对任何企图越界的男子冷若冰霜。就连后来,三十岁的春夜,那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用克制的拥抱温暖她被整个世界拒绝的身体的时候,突然作出要一个孩子的决定的她其实也只带着赌徒式的自嘲。

他艰难地说,你从前,不是不喜欢男人么。她笑笑,无关性别。他像得到了确认和期许,用极大的勇气丢掉身份和年龄,向她坦露每一寸喜欢,他动作极为轻柔,小心地打开她珍贵的花朵,却只收获了她的血、泪和小兽一般的落荒而逃。他听着洗手间里哗哗水声掩饰下的呕吐声,觉得自己杀害了圣洁的女孩和女孩心中的君子,双手沾满腥甜的石榴红,酒一样的石榴红。他不知道那个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空的女孩,忍着低血糖的晕眩在马桶边做了一些让他的礼物可以更顺利地抵达她寂寞的温床的动作。他不知道,在他为了赎罪离开N城的当年,一个取名李一尘的早产儿,在N城某医院的手术室里,用一声灼热的啼哭回应和对抗着周身的冷。

5、重瞳

直到李一尘出生,她才彻悟,任何性别的人,都曾是赤子,带着最初的纯良和爱与相信的本能。赤条条来去,何所挂牵。她拉着李一尘,走到潘春晓面前。她认出了她,用好听的声音说,这么久不来,以为你把这里忘了呢,李小逸一个字也听不见,只专注地看春晓的眼睛。那是双化了妆的艳丽明眸,她却自信能够看到粉饰的表象之下真诚的本质。她深深看进去,又缓缓移走目光,好像扎进湖水,完成一次吐纳。她对儿子说,这是妈妈的朋友潘阿姨,她要带我们和其他妈妈宝宝做一个好玩的游戏。

若干年后,李一尘或许仍会记得,人生中第一个被当作节日的“六一”,妈妈第一次穿上瑜伽服出现在他面前。那衣服孔雀蓝的底子,四肢处有对称的玫红色和明黄色性感地缠绕,好像平静深邃的海面之下几株妖冶的海带。李一尘想起妈妈给他画的一幅水粉画,玻璃一样的海水里,人鱼公主的长发也像飘舞的海带。妈妈闭上眼睛,在仙乐般飘来的引导词中缓缓做着几个简单的瑜伽体式,有人把他抱到妈妈背上,妈妈的身体颤抖着恢复平衡,他小小的胸膛紧贴妈妈的肋骨,下巴埋进左右肩胛骨之间。他们合而为一,他觉得他们变成了两只共用一对翅膀的鸟儿,在同样的节奏中跳着同一支舞。

灯光暗淡下来,李小逸换上衣服,看着睡眼惺松的李一尘。悔意就像黑暗,在昏黄里滋长蔓延,直至把那黄吞噬一空。从前这个时候,是李一尘听完睡前故事心满意足睡去的时候。那些故事有时是别人写的,更多的时候是她的杜撰。她喜欢把自己藏在故事里,让他似懂非懂地触摸。就像孕期的她在失眠和厌食的无边焦虑里咬牙含泪画着那些唯美的古风插画,就像哺乳期的她在满地飘飞的头发和皲裂溃烂的乳头间衣衫不整地写着她的毕业论文,有一种类似宗教的情结因了这个孩子而寄生到她的身体里,吃掉她独自坚持的疼痛和倔强不服输的疯狂,麻醉她对苦难的知觉。她画给腹中的他,读给心中的他,写给未来的他,他的无知和未知,有疗救的天赋。

读博的三年,是儿子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头三年,从胎儿到乳儿,他是她的负累,也是她的支撑,原本擅长的学习和研究变得有如殊死搏斗,她以每一根骨头最大的硬度完成了她生命中最艰难的例外,也不可逆转地变老变冷。她用尽全部力量向导师证明留下她是正确的选择,而她选择留下他同样正确。他是她心中摇曳不灭的火焰,从一个冬天到下一个冬天,烘干眼里的泪和积雪,扫平命里的荒草枯叶,她用他来阻止自己绝望和放弃,并且一度成功。有时她相信,儿子就是那个被安排救她于水火的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似曾相识,仿佛她对自己的注视。他是她瞳仁里的瞳仁,伤口中的伤口,所有被看透的裸露的秘密,都盘旋在那瞳仁的黑色光芒里,都翕张在那伤口的绯色血迹里,有时清醒,有时困惑,有时切近,有时渺远。那是另一个性别的自己,另一个年代的自己,穿过时空断裂处,与她浅笑着相遇。

6、剥离

李小逸感到了另外一种注视,抬头对上潘春晓的眼睛。你状态不好。她说。来,跟我们去西藏游学,玛旁雍措,羊卓雍措,纳木措,让湖水的蓝唤醒你深沉洁净的本原。李小逸的目光跌落下去,像只被突然击中的委屈的雌羊。我,走不开,他睡了,我备课,他醒前,我写作。单亲妈妈和女性学者,这两个身份构成的双螺旋结构,像飞速旋转的搅拌棒,任何企图揳入的他者都免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自由和时间,连同肌肉和脂肪,永远在不可抑止地消融,我早就成为一个不耗尽自己无法停下的沙漏。

潘春晓的面颊在昏黄的更衣室里散出珍珠的光泽,她伸出左手,抚摸着李小逸的锁骨和右肩,那手是温热的,李小逸在那温热中迟疑了半晌,终于背过身去看沙发上已静静睡着的李一尘。潘春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停顿和止息也是修持,有时你需要倒立或腾空,用另一双眼睛看世界。你会更加专注和平静,在空虚中变得满盈,脱掉的生命之水会像高山雪水重新灌溉,让你掌控更多的时间和能量,开出圆润美好的花朵。我最初认识的你,是一头瘦而不弱的小鹿,我爱你清澈的湖水,也爱你狂放的烈焰。暑假有一期教练班,我想你来。

这一夜李小逸没有回家。她抱着熟睡的儿子和衣躺在春晓瑜伽会所的休息室里,清醒异常。她想起她漫长孤独的三十岁。那个春天,初返N城的她在一个月内先后迎来了录取通知书和早孕诊断书。她租住的地下室阴暗潮湿,床是唯一的家具,她不分昼夜地开着灯,醒来便埋在书堆里看文献,听英语,因呕吐而声音嘶哑,对食物和时间丧失兴趣。杨教授约她到办公室,交谈中以过来人的敏锐发现了她的异常,她强忍着失望和怒火用并不严厉的语气说,我期待你可以成为真正的学者,而你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接下来的傍晚,李小逸在操场上流泪狂奔直到虚脱,天旋地转中有无数个声音在耳畔重复导师的话,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母亲抛弃。从此她横下心来,在过度锻炼和节制饮食中苛刻控制体重的增长,她把李一尘藏在宽松的衣裙里,藏在狭窄的课桌下,藏在操场的跑道和图书馆的书架间,藏在优秀的课程论文和建设性的课堂讨论中。她给自己上紧了发条,因为她不能辜负把她从E城的绝望中救出的杨教授,因为她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全部依赖,拼命赢得一切与成为笑料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得以使她的发条略微松弛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画画,一是瑜伽,它们所蕴含的对和谐关系的想象可以暂时释放她刻意隐藏的母性,对世界最后的耐心和慈爱。那些画后来被她配上文字编成绘本出版,成为求学期间一大收入来源,而瑜伽则如同巨大的冰块镇定着笔耕不辍的夜晚,直到冬天悄然而至。

立冬那一天,北风夹着骤然凛冽的寒气席卷N城。下午一点,李小逸缓缓走下图书馆门前的台阶,目光涣散,脚步绵软。32周的孕肚在毛衣裙里摇摇欲坠。她依然是瘦的,从身后可见纤腰,而从正面和侧面看,窄而高耸的下腹部已膨隆得有些夸张。自前一夜开始的频繁胎动和持续一上午的课使她疲惫不堪,胡乱吃了午饭去图书馆,却一阵狂吐,宫缩不止,只得懊恼地离开。图书馆到校门的路从来没有这样空荡,北风长驱直入,她感到一段犀利的冰刃插进下体,汩汩暖流从刀口溢出旋即凉透,不能自拔的无力感浸泡着她,她觉得自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她听到多年不见的妈妈的声音,走吧,她说,尘埃已落定。

7、人间

妈妈。这是李一尘出生前她无数次默念却叫不出口的称呼,也是李一尘会说的第一个词。他叫得那样好听,又是那样频繁,有时她腻烦透顶,却永远可以在瞬间换上一声温柔的“哎”作为回应。妈妈已经是她的自称,有时逗别人的孩子时也会失口说出,而那个她叫了十八年妈妈的女人,此刻远在E城做着别人的妈妈。也并不远,不过一夜火车的距离,只是醒来早已迷失了终点。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十八岁的夏日天空安静地飘着雨,她从打工的书店回到家,看到餐桌上的字条和已拆开的特快专递。小逸,自己热饭吃,我晚点回家。她呆呆地看那个代表着某种肯定和接纳的大信封,觉得未来的四年有了依靠,就像一棵干枯的海草找到了她即将栖居的房顶。E市有一种叫做海草房的民居,是顶着一头海草的石头房,她写生时画过,便再也不能忘怀,她觉得那房顶就像一个柔软温暖的鸟窝,等她流泪飞回。她把自己抛到妈妈的大床上,在橘黄色的灯光中睡着了。醒时妈妈正在换衣服,她脱去上衣,解下枣红色的蕾丝胸罩,露出饱满的乳房,四十四岁的美丽乳房,她说,小逸,我和你周叔叔,领证了,给你买了巧克力,请你尊重和祝福我,就像我尊重和祝福你。她说,姥姥留下的房子,我过户给你,你可以租出去,也可以卖掉,明天周叔叔就搬来住了。李小逸用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时间回味那天晚上妈妈的迫不及待,她把能想到的母女关系的无数种可能写成小说,画成插画,在校刊上频频发表,好似开了专栏。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她习惯性地回到她和妈妈的小区,远远地看到妈妈挺着硕大的肚子摇摇摆摆走进单元楼,一种莫名的愤怒使她拖着行李箱一口气走到七公里外的海边。灰白的冰冷的海,低沉的苦涩的海,她把皮靴和袜子脱下,卷起裤腿,走进海水,那凉就像一把寒气逼人的刀子,泪水无休无止地流下,羽绒服前胸洇湿一片,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海水,直到被一位冬泳的老者厉声喊住。

那是她真正坠入人间的日子。她开始拒绝生她养她的E城。她在N城度过了她余下的三年半大学时光,她在这个省会城市像土著居民一样生长起来,在学校继续当着沉默的好学生,而没有课的时候,她便说着当地的方言,尝试不同的兼职,写不同的小说,以不同的身份穿梭在喧闹或阒寂的街道上。她的本科毕业论文完成得轻而易举,却得了优秀。有人传说她和男论文指导老师之间存在某种交易,有人说她其实是双性恋。这件事的结果是女朋友离开她去外省找到了工作和婆家,她则剪短长发,穿上正装,以干练飒爽的陌生模样考回了本想远离的E城。她住着姥姥留下的房子,看着妈妈小时候看过的风景,在E市中心低矮而值钱的老旧办公楼里日复一日犬马般驱驰。没有人为她骄傲,没有人为她担心,有时她觉得,E市与她有关的人,仅剩下她并不能直接接触的抽象的“人民”。她的忙碌,她的体力和脑力,化成了各种有用的没用的字纸和信息,化成了拥挤的事务和流逝的时间,而她就像一台因过劳而发热的碎纸机,需要一些停顿和呕吐,虽然她始终不知道,她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益于她本打算服务一生的人民。

终于,E市的八年时光抵达了终点,她卖掉房子,带着书和银行卡乘火车离开,没有一声告别。三十岁那年九月,开学前一天,她搬出初到N城时租住的地下室,为自己和腹中的李一尘筑起了巢。倾尽所有付了首付的她背靠着墙,好像背对着整个世界,好像下定决心长久地留在人间。她站在黑暗中,宛若一个孤独的胜利者,或胜利的逃亡者。

8、变局

这是李小逸在N城的第一次相亲。之所以没有拒绝赴约,是因为介绍人是潘春晓。她说不上那好奇从何而来,或许只是想知道在那个女人眼里,什么样的男人能够与她搭对。这几年并非没有师兄弟或学生给她送花发邮件,有意无意接触她的身体,讨好她的儿子,她却总是无动于衷。曾有热心同事介绍离异丧偶的男性,她也只是淡淡地把话题岔开,次数多了,便没人念着她的婚事了。

她带了李一尘。他是她的伞和盾,她的借口和理由。她还没有结过婚,如果结婚,一定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为了李一尘。他不喜欢的不成,不喜欢他的更不成,所以,不成是这次相亲几率最大的结果,除非那个心动的人居然是她本人。这是芒种和夏至之间的星期六,她没有穿她和李一尘都喜欢的旗袍,因为不想给那个即将偶遇的陌生人任何暧昧的暗示。带李一尘在离家最近的商业综合体从顶层玩到地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她便在女洗手间给李一尘擦了汗洗了手,赶到见面的咖啡馆。

一进门李一尘就兴奋起来,因为临门的座位上甜甜笑着的正是幼儿园里他最喜欢的女孩,他对妈妈说,这就是我们班的苗苗,和你一样好看。她认真看着女孩的脸,是很漂亮,有点像几年前的茵茵,哦,名字也像,只是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成熟或复杂。苗苗朗声说,阿姨,我是一尘的好朋友,我非常喜欢您的书。她一愣,她的博士论文还没有出版啊,一转念,是了,去年秋天,为了让儿子不满三岁就顺利入园,她辗转找到园长,相谈半日,还送了几套精美的绘本,其中包括自己画的那本,她说自己从事也热爱教育事业,承诺可以与园方合作推出不同风格的作品,那天她与园长一拍即合,而今李一尘马上要入园一年了,合作却迟迟没有开始,那些承诺便像灰尘一样,在风中舞过又散得无影无踪。她蹲下来,帮苗苗整理了衣领,认真地说,谢谢你喜欢阿姨的书,阿姨也喜欢你。这时一个男声响起来,你迟到了,一尘妈妈。

她抬头,遇上一双中年男人的眼睛,那目光居然很像潘春晓。他说,我叫潘春安,是春晓的弟弟,潘苗的爸爸。潘苗不止一次对我说,李一尘的妈妈特别好看,就像照片里的妈妈,她一直想要的妈妈。她说喜欢你的画,让我买了你的绘本,每晚睡觉都放在枕边。他停住了,苗苗的眼里亮晶晶的,他在女儿身边坐下,请李小逸和李一尘坐在对面。李小逸突然想逃,她看向李一尘,只要他有一点不舒服不开心的样子,她就会立即带他逃离这个地方。她后悔带了儿子,后悔让心爱的他置身成人世界的困窘之中。打破沉默的竟是李一尘,他盯着刚端上来的巧克力松饼说,叔叔,我们吃饭吧,说着无比自然地给苗苗递上一块。

李小逸的手机响了,是潘春晓发来的信息。她说,如果不喜欢,我打电话救你。还有一封来自杨教授的邮件,她写道:小逸,你发给论坛组委会的论文我看了,很好,很扎实。你毕业后一心教学育儿,鲜有文章发表,我一度失望惋惜。这篇文章重又让我看到你的才气和努力,愿你在学术之路上不断登攀,不要辜负你的天分。八月与我同去E城D大学参加论坛,请认真准备。另,此行是否考虑带上孩子,借机修复下与母亲的关系。杨。她飞快地读了两遍,心绪不宁地给李一尘切牛排。两个孩子吃得有滋有味。

9、火车

日子安静地过着,李小逸和潘春安的关系没有进展也没有终止,他们常常在幼儿园门口相遇,像朋友一样问好,有时他帮她接上李一尘,有时她给苗苗画几幅水彩画。八月的中央,N城热浪滚滚的仲夏之夜,李小逸带着儿子坐上了开往E城的普快列车。她抱着李一尘蜷缩在软卧下铺,告诉他,E城的夏天有凉爽的海风,那里有他的姥姥和小舅舅,小舅舅不姓李。杨教授没有同行,她将于第二天早上乘坐动车前往会场。

李小逸喜欢火车,正如她喜欢一切古旧的事物。她卖掉的那套房子,原是有不少旧画和古董的,那些都是姥姥的心爱收藏,在她和母亲艰难的岁月里一件件换成了救急的钱款。而她,卖掉的那个空壳,带着姥姥最后的一丝气息,陈年的墨香和药味,夹杂着海水的咸腥,眼泪的咸腥,血的咸腥,化作了她现在住所的一部分,她在她和李一尘的房子里写字,画画,读书,备课,要给它染上更多她家族的气息,从姥姥那里经由妈妈延宕下来的味道,那是母系的血缘,分崩离析的网和一触即破的结。那是一种靠不住却离不开的关系,明明表面上已经淡下去却早渗到骨血深处,怎样都洗不干净。

N城与E城之间的铁路,匍匐着横跨半个省。这半个省,用高铁或动车来丈量,就等于半个白天,而在火车上,它便延长成整个晚上。李小逸在火车的晃动中看着熟睡的李一尘。他睡得那样满足,那样波澜不惊,好像这不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好像他对姥姥和小舅舅的存在毫不介意。他给她留下了三分之一个铺位,她小心地倚着床沿,以免摔下去,她以为她会彻夜无眠,却在天快亮时睡着了。

她在一个接一个的梦里被抛起然后跌落,她像玩魔方和写小说一样扭转和拼接着纷至沓来的梦境。终于,李小逸看清了那只常常出现在她梦里的鸟,它修长而轻飘,羽毛是纤薄透亮的白色,和她一样有着中空的骨头。她看到自己被抽出的胫骨,听到熟悉的笛声,就像一只陶埙发出的呜咽。她循声寻找那笛声的来处,看到一张美丽的脸,无懈可击的高贵的美丽,像她爱过的一切,像姥姥,像妈妈,像大学时的女朋友,像潘春晓和潘苗,她们有着共同的眼眸,黑色的,有故事的,会流泪会滴血会唱歌的,葡萄一样的眸子。她看到妈妈嘴角的血,看到七岁那年带她逃离父亲时她疯狂而恐惧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喜剧的核心。原来她到底是和妈妈一样的人,她们为各自生下的孩子背叛了彼此,然后因年深日久的辜负和亏欠而相互原谅。她看到潘春晓的脸颊泛出美艳的石榴红,她感到她的身体压上了她,越贴越紧,越来越湿,变成高山上清泠的泉水。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梦里缺少一个人,她叫喊起来,李一尘,李一尘,她把自己喊醒了。她听到广播里响起列车长的声音:尊敬的各位旅客,由于我省中部地区暴雨,列车晚点6小时,我们即将到达的是C市车站,请到站的旅客准备下车,列车晚点给您带来不便,我们深表歉意。C市位于N市和E市连线的正中间。她从枕头下面摸到自己的手机,发现了许多未查看信息,它们来自导师杨梅和沿途各市文化旅游部门。床下白色的行李箱还在,而李一尘,那个喜欢红色、黄色、橘红色的男孩,真的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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