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塔的“去合法化”理论
——对“自反性现代化”的一种哲学表达
2019-11-13马骁远
马骁远
有人认为,利奥塔的“后现代”一词借鉴了哈桑等人:描述一种“自然科学的新发展对认识论的启示”;他同时吸收了美学上的现代主义风格,即20世纪以来“艺术中各种革新和反传统的新趋势”。但是,利奥塔实际上走得更远,更为极端,他将当代的艺术理论、科技潮流以及认识论等方面统一在一种“后现代哲学”的体系中。因而,那本奠定了他作为“后现代理论家”地位的《后现代状态》(1979)一书被称为“第一部将后现代性当作人类所处境况普遍变化的著作”。
《后现代状态》的起因是受到魁北克政府的大学委员会邀请,做一个有关“当代知识状况”的报告。所以该书的考察对象主要是当代的——尤其是发达的后工业社会中的——科学知识。然而,利奥塔将这些知识放在了与话语、叙事的关系的背景中,指出现代的宏大叙事普遍丧失了合法性,导致知识的合法性根基瓦解,知识本身受到了质疑。现代与后现代在时期上的划分也由此产生:如果曾经由宏大叙事支配的,普遍的理性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被称作“现代”,那么宏大叙事解体,社会价值分化的时代就是“后现代”。
宏大叙事的合法性丧失被利奥塔视为“去合法化”的过程,从《后现代状态》开始,它被经常涉及,可以说占据了利奥塔后现代理论的核心地位。去合法化既表现为现代化本身发展的必然结果,也表现出了受到某些反现代性因素的催化,它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在动荡中被人意识到,具有很多“自反性现代化”的特点。虽然自反性现代化是之后由社会理论家提出的术语,却从社会政治层面为利奥塔的去合法化理论提供了极好的注脚。
在社会政治层面较为系统地勾勒了自反性现代化的是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再造政治:自反性现代化理论初探》一文。他认为传统意义上的现代化以工业化为目标,在工具理性的指导下形成了工业社会,以及随之产生的消费社会和民主的混合体。然而,随着工业化的不断深入,工业社会开始自我动摇和自我摧毁。这是总体上的衰落,它“静悄悄地”发生着,可被视为“自反性现代化”。“自反”(reflexive)不是知识上的“反思”,而是社会理性的“自我应用”和“自我冲突”。因为工具理性主导的工业社会要求人类的生存状况始终是可控制的,它越是发展就越是要加强这种可控性,而社会生活中模糊的、不确定的因素也就越来越具有破坏性,使得社会组织、科学范畴逐渐失效。“控制意图的扩张和强化最终会产生相反的效果。”在工业社会失控的区域里,社会团结丧失作用,一些小的团体出现了,进而个人化的“亚政治”问题凸显出来,开始从底层影响政治全局。这种状况是自反性现代化的后果,被贝克称为“风险社会”,它是“工业社会时代的自我毁灭。”
按照贝克的论述,一方面,“自反性”就是工业现代化过程本身,如贝克指出:“削弱工业社会结构的不是阶级斗争而是正常的现代化过程和进一步现代化的过程。”另一方面,它也可被看作“一种现代化削弱并改变另一种现代化”。它是“不受欢迎的、看不见的、强制性的,它紧紧跟随在现代化的自主性动力之后,采用的是潜在副作用的模式”。
贝克的研究对象集中在1989年之后的西方社会,他的研究方法主要是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可见,他和利奥塔都集中于对发达的后工业社会进行研究,如果利奥塔的去合法化理论可以视为哲学的自反性现代化,那么贝克和利奥塔就是相互配合,完成了对当代社会自反性现代化的系统描述。
事实上,利奥塔所谓的“去合法化”和“后现代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被视为“自反性现代化”和“风险社会”的哲学表达。本文试图追溯利奥塔的有关理论,窥探他如何独特地阐述了这一过程,并与贝克的理论搭建起一个阐释系统。
一、合法化叙事:一种普遍的现代化模式
利奥塔将笛卡尔视为典型的现代性开端。在笛卡尔的《方法论》中,“我”作为理性存在物,做出了操控一切事物的努力,包括操控“我”本身。他要建立一套哲学或理论体系来掌握自然的不确定性。这就是一种宏大话语(或宏大叙事
),它依靠一套宏大系统始终要排斥或吸收其他理论。对于利奥塔来说,宏大话语是现代性的重要标志,它以知识的形式向人们传播,使得知识形成了一种主体能力,尤其是一种主体的判断能力,用于判断真理标准、生活方式和倾听方式等。合法的知识往往是话语合法性的基础。“它对话语的许多目的而言都具有‘好的’性能:认识、决定、评价、改变……由此出现了它的一个主要特点:它与各种能力扩展而成的‘建构’相吻合,它是在一个由各种能力构成的主体中体现的唯一的形式。”
然而,话语的合法性,也即知识的合法性也建立在一套体系之上,那就是利奥塔所说的叙事。“叙事是通过某种思维方式影响其他人的有力手段。它是多层次的,并反映着互动权力关系的复杂性。”
它是意识形态、文化和传统的基础,并且提供了实践的意义,使得个体和群体的认同成为可能。在《后现代状态》中,利奥塔集中论述了所谓的“合法化叙事”。他认为在一些传统的知识中,叙事就已经是其合法性的来源,而这种知识也被称为“叙事型知识”。例如,卡什纳华的“未开化”社群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形成了一个封闭社会,实践和观念都通过故事获得合法性,群体也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所以,卡什纳华是使用传统叙事型知识的典型例子。对于有现代性特征的知识,尤其是现代的知识来说,叙事仍然是保证其合法性的有效手段。一方面,随着现代科学共同体的发展,“共识”成为主要的规则依据,知识脱离了具有先验权威或“第一动力”的形而上学体系;另一方面,自文艺复兴以来,相继出现的人文主义、启蒙运动、德国唯心主义、法国历史学派等又恢复了叙事文化的尊严。这些条件共同作用,使得知识的合法性又重新与叙事联系了起来。“在知识问题上明确地求助于叙事,这是伴随着资产阶级摆脱传统权威的束缚而发生的。叙事知识重新回到西方,为新权威的合法化带来一种解决办法。”
因此,现代西方出现了诸多宏大叙事,并逐渐演变出两种合法化叙事。或者说,这二者是现代宏大叙事的两个主要类型,被利奥塔提炼并概括出来,称为两种“合法化叙事”。它们相互配合,为一系列现代性话语提供了合法化依据。
第一种合法化叙事可以称为“思辨的叙事”,也是最为根本的“元叙事”。这种叙事来源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认为知识的主体是所谓的“思辨精神”,宣称要重建知识的统一性。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都试图实现这一设想。他们认为,人类的精神随着历史发展不断获得知识,并增长关于自我的意识,因而“历史首要地……是‘精神获得知识的努力,它要知道,它自在地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精神与外界质料之间不断摩擦和调和,为历史辩证地提供动力。“历史的进程……是由我们日益增长的、对自身力量和自我规定性的自由的意识决定的。”“我们越来越意识到我们的自由,意识到我们自我规定的潜能,越来越意识到自由在世界之中得以实现和达成的途径。”因此,这种唯心主义本身建构了一个叙事,或者说一个理性的元叙事,一个自我封闭的,依赖精神的元原则的叙事,它通过这个叙事,“像连接精神生成中的各个时刻一样把分散的知识相互连接起来”。“精神有一个普遍的‘历史’,精神是‘生命’,这个‘生命’自我展现,自我表达,它采用的方法是把自己在经验科学中的所有形式排列成有序的知识。”根据这种叙事,知识的合法性来源于其自身,它从一套“元知识”或元叙事——“生命”、“精神”等——那里演绎而来。
第二种合法化叙事可以称为“解放的叙事”。这种叙事更具有政治性和社会性,它的有效性不依赖于精神那样的形而上的主体,而是一个实践的主体:人类。同时也没有什么元原则或元知识能够从主体中被推演出来。知识成为了辅助的东西,用以协助人类的自我实现。“知识不再是主体,它服务于主体,它唯一的合法性就是让道德有可能成为现实。”因此,人类必须打破阻碍知识流通的社会体制,从而学习知识,认识真理,并依照真理来从事解放事业。“全体民众都有科学权。现在社会主体之所以还不是科学知识的主体,是因为受到神甫和暴君的阻碍。科学权应该重新夺回来。”“激励人民的运动本源不是自我合法化的知识,而是自我建立或自我管理的自由。这个主体是一个具体的主体,或者说它被假定是一个具体的主体,它的史诗是自我解放的史诗,这是相对于一切阻碍它自治的事物而言的。”利奥塔以马克思主义为例来说明这两种叙事的相互关系:当依靠思辨的叙事时,马克思主义就会产生斯大林主义,将社会和人都设定为外在质料,是实现精神的历史途径,而社会主义被放在绝对精神的位置上。当马克思主义依靠解放的叙事时,它就成为了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武器,为了解放人类而批判异化和压迫。
这两种合法化叙事统摄着很多类似的现代性叙事和话语,它们像古代的神话那样,都有一个相同的目标:“使得社会的、政治的机构、实践、法律、伦理以及思维方式获得合法性”
。不同之处在于,它们寻找合法性不是在原始的奠基活动中——例如维吉尔为奥古斯都写的史诗《埃涅阿斯纪》——而是在一个意图实现的未来目标之中。这个目标只是一个观念,如自由、启蒙、社会主义等等。而为了实现它们,现代性产生了一系列“工程”来引导人类现实。这些工程试图整合一切社会状况置于自己的触及范围内,向着那个预先设定好的目标进发。贝克所说的一般现代化过程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向工业化发展的现代化可被视为这种工程之一。贝克认为:“工业社会、民众的社会秩序,特别是福利国家和保险国家必须能够使人类的生存状况可由工具理性控制并使之可制造、可获取、(单个地、合法地)可解释。”这种工具理性显然是受到宏大叙事指引的。二、合法化危机:一个自反性现代化的过程
由于宏大叙事要整合大量的事实,使得任何一种宏大叙事都不可能如卡什纳华那样的严密。而任何一种现代理论也都存在着漏洞,缺乏自圆其说的能力。利奥塔注意到这种现象:宏大叙事在当代社会解体了。他回到合法化叙事的问题来看待宏大叙事和理论的解体,并认为合法化叙事本身的解体是一切现代话语难以为继的根源所在。像某种“自反性”那样,合法化叙事越是扩大它所主导的现代化工程,就越是受到质疑。这个自反的过程被利奥塔称为“去合法化”并视之为现代性的一部分。
“合法化并非总有相同的意义,而且叙事本身也已经显得无力提供一个完整版本的合法化了。”合法化叙事失去了统治地位,不被信任,继而各种宏大叙事也相继解体,在后工业社会中表现出一幅破碎的景观。作为“后现代”的集中体现,利奥塔从时期上划分,将后工业时代描述为“后现代状态”。在利奥塔的著述中,可以归纳出他对去合法化原因的看法。
首先,“去合法性”来源于两种合法化叙事自身的问题,即其自我分解。
思辨的叙事之所以难以维持,是因为它必须保证一条先设:精神生命处于普遍生成过程中,而知识必须符合并可以进入这个过程。然而,正如黑格尔本人的意思,他的唯心主义哲学对实证科学是排斥的。因为如果科学所依赖的合法化话语必须以精神为基础,那么科学本身就沦为了最底层的东西。在科技急速发展的“后工业社会”,科学必然要冲破这套思辨体系,寻求更为直接的和优先的发展模式。因此,思辨的叙事面临着它内部的不合理性带来的挑战。 “知识的思辨等级制度被一种内在的、几乎可以说是‘平面’的研究网络所替代,研究的边界总在变动。”解放的叙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把真理凌驾于规定之上,将认知和实践关联起来。“如果关于现实的描述是真实的,它就应该足以使一个关于改变现实的要求获得合法性。”
而利奥塔认为:“没有什么能证明:如果一个描写现实的陈述是真实的,那么与它对应的规定性陈述(其作用必然是改变现实)就是公正的。”这两者从康德以来就应该是异质的,分属于知性和理性。所以,解放的叙事也具有内部瓦解的基础。其次,技术科学的发展也是造成合法化叙事解体的重要原因。
一方面,技术科学的衡量标准是:研究是否取得成功。它的知识都要放在这个标准之下来判定,因此极少受合法化叙事的影响。这相当于技术科学自带了一套合法化叙事,并将主角由理性或人类变成了科学家自己。进一步地,技术科学的专家们超出了自己的领域,他们的论断被当作真理,开始引导政治话语,使得真理和政治都被技术科学所统摄。“判断技术科学的唯一可接受的标准是成功。然而,说什么是成功,为什么是善良、正义,或真实都是不可能的,因为科学是自我宣布的,就像是批准了某些关于所有律法的欠考虑的东西。所以它没有完成实现普遍性的工程,而是实际上促进了这项工程的去合法性。”
另一方面,技术科学的任务被视为使人类摆脱自然的奴役,过上富裕的生活,真正实现启蒙理性的目标。人们以为现代性的工程可以在它的辅助下完成,然而,实际上,人类主体没有能够支配自然客体,反而更加依赖技术科学制造的对象,人类没有重获自由,而是重新成为了物的奴隶。在这个意义上讲,技术科学摧毁了现代性工程,瓦解了解放的叙事。
再次,现代的很多运动都造成合法化叙事不被信任,或验证了它的解体。这些运动都是对某种解放叙事下的原理提出的挑战。利奥塔经历了阿尔及利亚战争以及五月风暴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对它们进行了深入观察。他多次批评宏大叙事在其中的无能,甚至起到反作用,而这些运动也证明了后现代状态的到来。在以下引文中,利奥塔列举了这些宏大叙事及其目标,同时指出了是怎样的事件使之破产。这些事件说明,合法化叙事所主导的现代性工程只是种种幻觉,必将面临自反性的挑战。“‘所有真实的都是合理的,所有合理的都是真实的’:‘奥斯维辛’驳斥了这条思辨教条。至少这个罪行是真实的,不是合理的。‘所有无产阶级的都是共产主义的,所有共产主义的都是无产阶级的’:‘伯林1953’、‘布达佩斯1956’、‘捷克斯洛伐克1968’、‘波兰1980’(只用简单的名称)驳斥了这条历史唯物主义的教条:工人们起来反对党。‘所有民主的东西都来自人民并为了人民,反之亦然’:‘1968五月’驳斥了这条议会自由主义的教条。社会每天都使代议机构陷入中止。‘促进供求自由的东西对于普遍富裕来说都是好的,反之亦然’:‘1911和1929的危机’驳斥了这条经济自由主义的教条,还有‘1974—1979的危机’驳斥了后凯恩斯主义对这条教条的修正。”
由合法化叙事自身的问题、科学技术和社会事件等现代因素造成的去合法化体现了现代化对其自身的自我消解和毁灭,显然就是自反性现代化。从《后现代状态》开始,利奥塔开始探求“后现代状态”的研究模式,他先后使用了“语言游戏”、“歧争”等概念,并创造性地运用语用学的方法。而这些研究也恰当地指出了“风险社会”的存在。贝克正是从这个角度呼应了利奥塔的去合法化,他说:“风险社会中的难以预见的一面以及控制的需求的滞后效应……引出了原以为业已克服的不确定的领域、矛盾的领域。”因而,组织形式和措施、政治决策、社会科学的范畴和方法都失灵了。“生活和行动在不确定性中成为一种基本体验。”这也被贝克称为“总体性的瘫痪”。
三、风险社会何以可能:去合法化的后果
在利奥塔看来,叙事已经分解为各种“语言元素的云团”,其中有叙述性的语言元素,“也有指示性语言元素、规定性语言元素、描写性语言元素等”,每一个元素的各种陈述都是一个“语言游戏”。
每一个语言游戏都有一套独特的规则,这些规则是游戏者之间的契约,本身无法为语言游戏提供合法化依据。而每一套规则只要稍作调整,就会改变游戏的性质。游戏中的“对策”或“招数”就是来自现实中的任何一条陈述。游戏者参加游戏(说话)就是斗争,语言行为是“普遍的竞技”。那些表现出来的社会关系都是由语言的“招数”构成的。
由此,利奥塔认为社会已经分化,领导决策、科学、生活等都分成了不同的语言游戏。个体的“自我”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它处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复杂、更多变的关系网中”。每个人都处于“交流线路的‘节点’”上,处在“不同性质的陈述经过的一些位置”上。“他或者是发话者,或者是受话者,或者是指谓。”人们由于各种陈述的游戏回合而不断变换着位置。这样,利奥塔也将语言游戏当作了观察社会关系的方式。
利奥塔尤其要强调的是语言游戏之间不可互相翻译和通约,它们使用的衡量标准是不同的。这也是宏大叙事不可能实现的原因。在异质的语言游戏规则之间,所谓的“共识”都是临时的和局部的,“它是从实际的对话者那里获得的,经常可以废除。”“临时契约都正在取代永久的制度。”
从上述描述中可以看出利奥塔在最初使用语言游戏时对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做出了相当大的改变。在维特根斯坦那里,语言游戏的概念含义更为宽广,包含了各种陈述类型,以及每一个陈述所引发的动作形式,它们在一套相对独立的规则作用下,形成了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也强调语言游戏在共同的语言之内,他实际上“是要挑战被利奥塔视作理所当然的语言的竞争模式”。
所以,利奥塔对语言游戏的改编在根本上背离了维特根斯坦的原意。无论如何,在80年代之后,利奥塔已经很少使用语言游戏了,它在随后的《歧争:争论中的句子》一书中已经不是主要的名词,而是被一些新的术语取代:句子(phrase,法语的sentence)、种类(regimen)、话语(discourse)、类型(genre)。
句子是对所有类型信息的传递,包括言辞的陈述、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以及沉默等,甚至在某些时候,利奥塔将情感也视为句子。同时,“一个句子,即使是最普通的一个,也是根据一套规则(它的种类)构成的”。而句子的构成性规则,就是句子的种类。句子的种类很多,它们类似于利奥塔之前所使用的“语言游戏”。句子种类包括:推理、认知、描述、列举、质疑、表演、排序等。异质的种类之间无法互相翻译,但是它们可以为了一个目标(被话语设定的)而相互连接——例如人们在回答一个问题时常常将一个描述型句子连接到一个质疑型句子上去——,连接双方都基于对某一所指达成的一致。
句子会不断地生成,它面临的最大挑战在于如何对它进行连接,以及如何用它去连接别的句子。“无法怀疑的是至少有一个句子,不论它是什么。”
在一个句子出现之后,每一套话语类型都会从各种异质的句子种类中收集句子,根据这套话语的赌注和目的进行连接。“话语种类为异质的句子之间的连接提供了规则,这些规则都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认知、教学、正义、推论、证明、估量、引发情绪、忽略……”虽然如何连接是由话语左右的,具有偶然性,但是连接是必然会发生的。 “连接是必然的,但是连接的模式从来不是必然的。它是合适的或不合适的。”
连接的模式只能符合某一种话语,对于其他没有造成连接的话语来说就是不合适的。因此一个句子——连接的和将被连接的——经常是一个边界地带:“话语的类型从这里进入争夺连接模式的冲突之中”。这个冲突发生在话语类型之间,它就是一个“歧争”(differend)。与歧争相对的概念是“诉讼”。诉讼是由法庭使用一套统一的话语进行裁决的,而歧争发生在不同话语之间,任何确定性的裁决都必然会冤屈其中的一方(至少是一方)。“一个歧争就是一个冲突的情境,发生在(至少)两方面的人之间,由于缺少适用于争论双方的原则而无法公平地解决。一方的合法性并不意味着其他人没有合法性。然而,为了解决他们的歧争而把这仅仅当成一个诉讼,并对双方使用单一的判断原则,将会对(至少)其中一方造成不公正(如果双方都不认可这个原则,就会对双方都造成不公正)。”
人们会使用1984年赫尔佐格的电影《绿蚂蚁做梦的地方》来说明歧争。在电影中,英联邦的某公司在澳大利亚采矿,却遭到当地土著人的激烈抵抗。因为根据土著人的传说,那里是绿蚂蚁做梦的地方,如果绿蚂蚁被吵醒,就会毁灭世界。采矿公司的人如听天书,于是寻求联邦法庭的帮助,和土著人打起了官司。联邦法庭当然不会尊重一个土著的传说,最终判采矿公司胜诉。显然,联邦法庭将一个歧争当作了诉讼,他们在裁决此案时采用了与采矿公司相同的话语类型,因而与采矿公司有相同的判断是非标准,也就更能认可采矿公司的申诉理由。这对土著居民来说是不公正的。
然而,事实上,对某一方的不公正是一定会发生的。因为句子的连接是必然的,而每一次只能有一个连接,即服务于某一种话语类型。其他未能成功的连接只能承受这次不合适的连接,它们会被忽略、被忘记,或被制止发声。联邦法庭将它所认可的句子连接到了采矿之后,否定了土著人的句子,后者将永远无法实现这个连接。“多样的赌注,就等同于多样的(话语)类型,使每一个连接都成为其中某一次对其他连接的‘胜利’。这些其他的连接被忽略,被遗忘,或可能性受到了压抑。”
综上,利奥塔用他的语用学方法勾勒出后现代状态,是哲学上自反性现代化的后果,它也是风险社会的哲学表现。贝克在社会学中使用了“个性化”、“亚政治”、“感性社会”和“美学实验室”等术语来描述这种社会状态,并认为那些小的政治体在新环境下获得了更多的机会,“从前为卷入实质性的技术化和工业化过程的团体有了越来越多的机会在社会安排中取得发言权和参与权”,这也与利奥塔在政治上的观点大致相同。利奥塔认为政治绝不是一种宏大话语妄图吞并和压制其他话语或叙事,而是多种话语的集合体。政治一开始就建立在处理差异性的问题之上,它使人们考虑如何处理差异的发生。
但是,根据歧争的语用学,在现实中,差异的发生必然会引出回应和行动,任何善良的政治家都一定会伤害到“未被连接的句子”,使它被禁声。所以,政治家不可能是绝对善的,他们在处理事件时应该做到“更少的恶”,这也就是所谓的“政治善”。
值得一提的是,与贝克的风险社会不同,利奥塔的“后现代”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它不仅仅指现代化过程中的某个时期,它还可以专门指那些反普遍化,反权威和反基础主义的思想模式或艺术形式。它在人类思想文化的各个时期都有出现,是利奥塔后现代理论中最有创造性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