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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调与画眉

2019-11-13凌鹰

火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祁阳碟子枣子

凌鹰

锣鼓声越来越近,是乡下那种很土气的打击乐,铜质金属被敲击的清脆声波和绷紧的牛皮被敲打发出的闷响。几声画眉鸟的叫声就像被突然来临的洪水淹没的小鲫鱼一样,一下子就被这锣鼓声淹没了。

只要这样的声音从我家乡晓塘冲的枣子园里流出来,我就知道,那个唱祁阳小调的草台班子又要到我们生产队来演戏了。

说实话,我那时候并不喜欢祁阳小调,但听到锣鼓响,我还是很激动。我不是为能看到小调激动,我是为又能看到那个唱小调的女演员才莫名其妙地兴奋。其实她并不是很漂亮,但她的嗓音确实好听,尖尖的细细的脆脆的亮亮的,发出的唱声似乎总是在我家乡的那些枣子树上成环形奔跑,还要在枣子树上绕几个大圈,然后才会一圈一圈一环一环地飘到我的跟前来。我那个时候还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声音,我就是想听到她能在枣子树上空飘荡的声音才那样莫名其妙地兴奋的。

时隔多年,我现在正好就在从事群众文化艺术工作。我们单位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职能,就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搜集整理申报。工作之便,让我知道了祁阳小调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我们的祁阳小调还成了国家级非遗项目,这让我感觉到我家乡的祁阳小调就像从一个乡下黄毛丫头变成了一个漂亮公主那样令我欣慰自豪。

职业之便让我了解到,早在明、清之际,祁阳小调已在湖南祁阳、祁东、零陵、衡阳一带像野菊花一样到处绽放了。这一带都是湘江的流经之地,因此,那时候的祁阳小调,就以流经祁阳县境的湘江为界,分为南北两派,湘江以南是以演唱丝弦小调为主的南派,风格温润细腻;湘江以北是以演唱花灯小调为主的北派,风格野性粗犷。

湘江是湖南一条最大的河流,其水系或萦绕或连接着沿途的各个城镇乡村,那些支流溪涧,就像湘江的经络动脉和毛细血管,激活着湘江永远的心跳。小调的风格流派也像这湘江的流水,因为相互的交流融合,南北界线在后来的互相贯通融汇中就逐渐模糊成为一体了。

很多人都知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孟姜女》《十送红军》《沂蒙山小调》这些著名的小调,但祁阳小调却鲜为人知。这并不奇怪,祁阳小调也有她的经典参照。《浏阳河》几乎是家喻户晓众所周知了吧?而《浏阳河》正是采用了“祁阳小调”的音乐素材写成的,《浏阳河》的音乐旋律,就呈现了祁阳小调非常地道的风情韵味。

从我所能查阅到的一些资料得知,祁阳小调是由祁阳山歌和花灯调逐渐演绎而成的,它是由时光杂交出来的一种文化生灵。花灯本来是一种地方戏,戏文不长,但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这种用我家乡祁阳县的方言土语来表演的民间戏曲,其唱词和曲调都具有浓厚的祁阳山歌和地方小调的风味。据同治九年修订的《祁阳县志》卷二十二“风俗篇”记载,大约在明、清时期,湘南地区祁阳县境内,就流传一种民间曲艺,当地人称它为“小曲”。这种民间“小曲”,就像湘南乡村随处可见的画眉鸟,随时都会发出脆脆的亮亮的媚媚的叫声,非常类似祁阳小调的声色音韵。

祁阳小调还可追溯到更远的时光。

早在北宋,晏殊写的那些被中国文学史称为“婉约派”的词章,其实就已经一头撞进了祁阳小调温甜的怀抱,只是晏殊当时还并不知道,他写的那些九曲回肠的词句,会与后来的祁阳小调眉来眼去成为近亲联姻的血脉姐妹。

当然,到了明末清初,祁阳小调已经成了到处乱飞的花鸟鱼虫,成了祁阳艺人们随口就能吟唱的“绝活”。特别是民国时期,祁阳已经陆陆续续有了演唱调子的花灯班社,并有了从光阴里一点点遗传下来的传统曲目上百个。这些曲目就像一片片画眉鸟的羽毛,在岁月里熠熠发光,照亮着中国湘南的一种民间文化遗存。以至于五十年代后,祁阳著名的小调艺人朱敦祥、朱美秀、杨梅生等一帮前辈,还把祁阳小调唱到了北京中南海,本来在祁阳乡下土生土长的画眉鸟,一下子就成了皇城根下的孔雀和凤凰。

民间花朵的香气飘到了天安门,这样的事实,便常常让我想起那些唱小调的戏班子,他们挑着刀枪棍棒和花花绿绿的戏服,敲着锣鼓举着灯笼,来到我的故乡晓塘冲,演唱那些土得掉渣的地方戏。我怎么也不敢想象,一群乡村画眉也能飞得那么高那么远。

我至今还依稀记得一些祁阳小调的曲和调,它们曾经一度使我像画眉鸟迷恋枣子树上的红枣一样,每天都不停地哼唱着,我五音不全的哼唱,就像夹杂在画眉鸟中间的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走出晓塘冲已经快三十年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祁阳小调了,就像很久都不曾听到过家乡晓塘冲那些画眉鸟的鸣叫一样。我总觉得画眉鸟的叫声与我家乡祁阳的乡间小调都是一种湘南特有的生灵,我总觉得飘荡在我家乡晓塘冲的那些祁阳小调,一直就蕴藏着一种如同画眉鸟的清音一样的婉约与悠扬。

我的家乡晓塘冲就是一座大枣园,因为整个村庄的房前屋后都老实巴交地站着一棵棵枣子树。从枣树刚刚开出米黄色小花的时候开始,就有画眉鸟陆陆续续地飞到这片到处弥漫着枣子花的淡淡清香的村庄里。待到枣子树上结满枣子的时候,画眉鸟就越来越多了,于是,这片枣园便成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画眉鸟低吟浅唱的大舞台。

最早,我是通过两种途经接触和了解祁阳小调的。第一种途经是我们村里的宣传队。当然,宣传队演出的节目不可能只有祁阳小调,还有快板、三句半和一些样板戏选段之类千篇一律的节目。那时候还不叫村,叫大队。我们大队那些“演员”排练节目的时候,我就会趁着扯猪草的机会跑到大队部那个灰不溜秋的小礼堂去看。我不喜欢看那些快板、三句半,不喜欢看那些样板戏选段,只喜欢看演唱祁阳小调的女演员敲碟子。我喜欢看她们左手拿碟子,右手拿筷子,一边唱着像民歌一样的小调,一边用筷子敲打碟子那副快乐的样子。她们敲着碟子或轮流对唱或几个人合唱小调时,总是边唱边舞,时而是“风吹铜铃”,时而是“满姑绣花”,时而是“蟾宫摘桂”,时而是“雪花盖顶”,一只碟子被她们敲舞得花样百出。这些姑娘们都是从我们大队精挑细选出来的最漂亮的姑娘,我至今还记得她们的漂亮模样和她们在唱祁阳小调时那三月桃花般的灿烂笑脸。其中,有个叫小颜的姑娘长得特别漂亮,她皮肤不是很白,是那种乡下姑娘普遍的皮肤,眼睛很大很亮,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留一根掉到屁股上的长辫子,说话都像唱小调一样柔柔的绵绵的脆脆的,那声音好像被水清洗过一样,干干净净清清亮亮没有一丝杂音。我察觉到有几个年轻的男“演员”都在有意无意地讨好她,她却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要好,都笑得一样的甜美,一样的欢快。聪明的男人都会知道,这样的女孩,就是挂在天上的月亮,谁都看得到,却永远摸不着。我那么渴望大队的宣传队来晓塘冲唱戏,也是因为这个漂亮的小颜,尽管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是个少年,但我喜欢听小颜唱小调的声音,喜欢小颜说话的声音。

让我渐渐走进祁阳小调质朴清音里的第二种途经是那些耍花灯的民间戏班子。无论是阳春枣树开花时节还是七月枣子成熟的季节,总会隔三差五地有耍花灯的民间戏班子踏着画眉鸟的叫声走进我的故乡枣园。他们一来,我的故乡枣园就仿佛飞进了一群画眉,整个晓塘冲便成了一座音乐的乡村。

从这些来到我的家乡晓塘冲演唱花灯和祁阳小调的民间戏班子的表演中,我还发现了他们手里的另一种奇怪的道具。这些戏班子的女演员在演唱祁阳小调时,不仅能手拿碟子和筷子一边演唱一边敲碟子,而且还用酒盅作为道具。她们左右手里各拿两只小酒盅,一边演唱一边双手碰撞酒盅,而且随着音乐的情感和韵律还能碰出各种舞姿来,什么颤盅、叩盅、竖盅、晃盅、碰盅、翻盅、压盅、磨盅,看得台下的人眼花缭乱,好像她们手里的酒盅不是道具,而是一种专为她们伴奏的精美乐器。

历史已化作尘埃,但是,尘埃中的一些花朵却依然一尘不染,散发着她们应有的花香。那一百多个传统曲目和后来新编的曲目,就是祁阳小调无法被尘埃遮蔽的花瓣。

东北“二人转”虽然很通俗,却很走红,这让我又想起了我老家的祁阳小调另一种与其类似的演唱形式:一男演员手拿花扇、一女演员手拿小手绢,二人边唱边舞。或是男的下桩半蹲,围着女的边唱边打圈。这样的对子调,其实与东北“二人转”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其中,也不知道是湘南大地的祁阳小调借鉴了东北“二人转”,还是“二人转”侵润了祁阳小调的雨露花香。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正宗的祁阳小调了,但我一直记得在我家乡枣子园里吟唱祁阳小调的那些村姑,记得那个能让她的声音在我的枣子园里转几个圈打几个滚的小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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