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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3⊙洪

北极光 2019年5期
关键词:检票口次列车候车室

⊙洪 波

车站之夜

“车站工作人员、旅客朋友请注意!从济南始发开往杭州方向的T177次列车开始检票了,检票地点在第二候车室,检完票的朋友请在3站台上车。”

似梦似醒中,看到两个检票口同时放行。原来是T177次列车开始检票了。排队检票的人终于稀落起来。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拉着皮箱从候车室门口跑进来,右手拇指在手机上飞快地跳跃着,两个迎面而去的姑娘把他肩上的背包带蹭下来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他回头想发火,又被飞奔而来的旅客携裹着去了检票口。整个候车室的人少了三分之二。这些人刚才还滞留在这里,转眼就消失了。

他们带起的风一阵阵掠过我的脸。我的鼻子开始发痒,终于忍不住打喷嚏,直打得泪眼婆娑。浑身蜷缩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似的,几乎要晕过去。一个跑得飞快男孩子哈腰捡起一个饮料瓶子迅速扔在后面女孩的红塑料桶里,转眼消失在检票口的走廊里。他们是义工吗?这一念头给我注入了一股清新之气,感到腿轻松了很多。拄着背包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睡了两个小时了。

夜,已经深了。

买票

今天早上忍着高烧把稿子一校。中午去编辑部把校好的稿子夹放下,再把《论坛》栏目里的三篇稿子重新排版、打印,装在背包里,预备在火车上看。我打着喷嚏与同事告别。

老远看见K51路已经行至泉城广场站牌处了。因为前面堵车的原因,虽然腿很沉,还是赶上了。经过无数次的红绿灯、站牌停车、中途堵车,公交车终于爬行到了火车站。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只好拿出旧火车票蒙混过关,打算到车上再补票。入候车室,意外地看见指示牌上显示:393次列车晚点25分钟,我的上帝!你真无处不在!这意味着有点时间买站台票了!本次车票已经停售了,买站台票总还是有希望吧?旋即下楼跑出进站口进入售票厅。费了半天的口舌,那个南方人竟歉意地说:“对不起,请你再讲一遍好吗?”有人提醒说,站台票是跟着当次列车的。怎么办?在长长的队伍里询问谁是393次列车?还是从那些等车的陌生人中寻找帮我买站台票的人?问题是,那陌生人得把他的票借我用,或者他一起与我下楼去售票厅买……可是,经过刚才的一阵折腾,高烧中的爆发力已经全部用完,没力气爬楼了。

要不就坐汽车回去?可是,我连打听去汽车总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大脑还能思维。那么,只能买夜里那趟的车票,这样要在火车站等七八个小时,几乎是一个工作日的时间,但这样可以在火车站休息一下,有精神的话,可以看背包里的书和稿子。

至此,用尽最后的耐力排长队买半夜的火车票。

吃饭

一阵饥饿袭来,到站西美食城小餐馆要了一个酸辣土豆丝,两个烧饼,两个乡巴佬鸡蛋。想喝点热水,服务生给拿了一个牛眼睛大的白瓷杯。一喝是凉开,我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他说,没热水,我一句话也不想说。离开餐馆时口干得厉害,在街上买了些水果。此时,心里再无挂碍,慢慢向候车室晃去。

太阳从西边的摩天大楼射下来,风迎面吹着,腿酸疼,昨天发着烧38°去采访,明明累得不行,还是拐进书店买了《普鲁斯特文集》和《外省书》,奔波的心有了些许饱足感。前面一对年轻人在接吻,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在站前广场上,很长。

已经傍晚了。

生命的质地

这次我是真票,生怕检票员不仔细看似的。似乎她仔细看了,我就能得到一点安慰似的。转而又想,谁闲着没事往火车站跑呢?

“你过来!到屋里去!拿出身份证来!”我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民警指着一个男孩子说话。男孩子正在掏身份证,并无半点惊慌,留着爆炸式的黄头发,火山喷发似的。

我蹭到饮水间洗水果。镜子里的人长发蓬乱,流着清涕,嘴唇干裂,形容憔悴,活生生一个在风中行走的人。拿出洗涮包仔细洗了脸,又从包里找小木梳,直到头发流泻而下,甩向后面,冲着镜子里微笑了一下,霎时体会到类似重生或者再生的滋味。再度用这活了一大半的身体向着候车室移去。疲惫仍旧阵阵袭来,体内的能量似乎已经完全殆尽。缓缓坐下,放下背,嘴里干得厉害,拿出刚洗的苹果。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甜的一个苹果。

此时,行动迟缓的我多像母亲啊。这样想了,就觉得头发开始花白,牙齿有些松动,关节酸痛,气息深沉,腰背佝偻,慈祥而和善。她今年75岁了。病一次就能触摸到35年以后的感觉吗?我辨别不出年轻的憔悴和老者的病痛有什么不同,此时似乎更接近生命的质地。

生命的质地是什么呢?病痛和孤独?显然不仅仅如此,肯定还有更多的东西,那又是什么呢?我只知道,此时如果有人给我打电话问寒问暖,我会泪如泉涌的。

生命的恩宠

凌晨两点到青州火车站。我对着黑夜中来接我的亲人,无声地,泪流满面。

再也不能站立一分钟,有生以来最严重的感冒让我在家整整躺了一个星期!一个很少生病的人,饱尝二度离乡之苦,到济南刚刚“满月”之时被击倒了。

4月28日中午,广州的同学海燕打来电话:“在哪里?大声说几句话我听听!有没有乘坐今天5034次烟台去徐州的那趟火车?”

我说:“如果不发高烧正好就坐这趟车。”

“我的天!你命真大!吓死我了。胶济铁路火车在淄博相撞,正好是你必经的路线……”她哭了,我被惊住了。

扬州的阿默,西藏的海青都打来同样的电话,他们都是从网上第一时间看到了胶济铁路上这次火车相撞事件。

我因此生最大的一次病痛逃过了一起建国以来罕见的列车相撞事故?我撑着头重脚轻之躯到网上查询,禁不住潸然泪下!为那些浑然不知死之来临的逝者,也为命运以这种方式赐给的最美的恩宠!以病痛教我最深刻地认知生命的可贵和庄严。

此刻,无论多刚硬的心都会对生命产生无限的敬畏,直想跪下来顶礼膜拜!死神如此真切地与我擦肩而过,生命对我如此地偏爱!看着去采访时后脚跟磨起的泡,竟觉得那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泡!我把脚上厚厚的茧一层层轻轻地撕下来,带着体温,渐渐由柔软变得坚硬。夹在《简·爱》里,成为特殊的书签,他们的图案是生命的脉络。和着我感恩的心。

此时,列车事故中遇难的70多名旅客,如果让他们脚上再多磨几个泡,换取刹那消殒的生命,他们也会十万个愿意的!我擦干眼泪,给远方的父母打电话,尽量说些庸常的话,好让他们知道我没在那趟车上。

一周之后,我能站起来走到厨房吃丈夫做的饭了。能站到阳台上沐浴阳光了。能背着采访的笔记本和相机一溜小跑地下楼了。能去火车站排队上车再次踏上旅途了。能从济南火车站下车步行到公交车上了。能在公交车上吹天窗上强劲的风了。能看到济南大街小巷遍地都是蔷薇花了。那些花儿在我的眼里从未有过的美丽!

行在济南的路上,想起一个好心朋友的话:想通过做媒体编辑记者去做省级文学杂志的编辑?你以为济南那么好混的?你以为媒体杂志的记者和编辑是那么好干的?刚到一个新地方是要蜕层皮的。

我的心海起了逆流,倔强又上来了。这些年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我早已经脱离了柔弱,学会了柔韧。是梅,其香当自苦寒来;如兰,定是不因无花而不芳。

回到编辑部第一件事就是到百度上查 “蜕”的含义,上面赫然写着:①昆虫经过一定时间,要重新形成新表皮,而将旧表皮脱去。这种现象称为脱皮(moulting);②鸟换毛。

不知怎么,关于“蜕”字的解释让我产生了难以言说的疼痛,联想起小时候母亲讲的鹰的故事。鹰的寿命是70岁,大部分在40岁就死亡了,只有一小部分可以活到70岁。因为40岁的时候,它的喙变得弯曲、脆弱,不能治服猎物;它的爪子因为常年捕食而变钝,不能抓起飞奔的兔子;双翅粗大沉重,不能自由飞翔,搏击长空。所以要经历一次痛苦的蜕变。如能熬过去,就再活30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鹰面临的两种抉择:一种是回到巢穴坐以待毙,静静等死;一种是选择重生,熬过艰难的150天。

那些选择重生的,要飞到悬崖绝顶,在那里重新筑巢停留,忍着饥饿和疼痛,在岩石上日复一日地敲打它的喙,直到脱落。等到新的喙长出来,老鹰必须更为决绝地用新喙将磨钝的爪子一个个拔出,直到长出新的、锋利的爪子。在这两件工作完成后,老鹰还要用新长出的喙,把那些粗壮而沉重的羽毛从翅膀上一根根拔掉,好让新的羽毛长出来。当这150天痛苦的历程过去,老鹰就可以获得30年的新生,返老还童一般生机无限,展翅上腾!

我是蜕皮的昆虫?是换羽毛的鸟?还是返老还童获得重生的鹰?我笑了,心里颇为宁静。我知道,都不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编辑和记者。是一个从身体到精神都经历了一场重要蜕变的生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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