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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家常风先生

2019-11-13韩石山

火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山西大学书评

韩石山

身世与学业

中国可称为书评家的人,不在少数,但纯粹的书评家,怕就少之又少,若有,常风先生要算一个,以年资而论,说居其首也不为过。

这话得有诠释,要不就不成话。时间上的限定,肯定是“五四”之后,书籍大量印制且有了书评这一文体(不是古人“钩玄提要”一类的文字)以来。纯粹的书评家,是指作者所写的文章,以书评为主且以书评出名,并不是说他没有自己的职业,除了书评再也不写别的。这样还是不行。凡立一论,说有容易说无难,“居首”等于说世间无出其右,极有可能蹈了空。记得十多年前,伍杰和王建辉两先生编过一本《书评三十家》,谁敢定里面没有一位资格更老的专业书评家?这样,这里的首,只是前列的意思,并非真是那个头一名。

有了这样的限定,下面就好说了。

段崇轩先生要编一本《山西文学批评家自述》,主要收录活着的从事文学批评的人,还收录了不多的几位故去者,其中有常风先生。活着的人自个儿写,故去的人只能是让他人写。写常先生这差事,崇轩先生派给了我,他知道我写得了且愿意写。知人之明,不是谁都能有的。

我因为大学是混出来的,平日写文章,很少提到大学老师。现在,却不能不说了。

常风先生是我敬重的、也是交往较多的一位师长。

他的夫人郭吾真先生,是我在山西大学历史系上学时的老师。遗憾的是,大学五年(我们的学制是五年),我没有上过她的课。怨不得她也怨不得我,是我们这一届学生,头一学年的第二学期还没有完,文化大革命就起来了,停课了。一停就是四年多,直到毕业再没上过一节课。那时就知道郭先生的夫君是外语系的常风先生。

与常先生有了交往,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其时我的兴趣,已转向现代文学研究,读香港学者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知道,常先生是三十年代有名的书评家,书中多处引用他的话,称之为书评家。后来看到一本《钱钟书传》,上面写到常先生的事,知道两人是同学,便去山西大学,找见郭先生家拜访了常先生。这话有点别扭,可只能这样说。

开了头就止不住,直到常先生去世,一年里头,总会去他府上两三次。起初他的身体还好,几年后就衰弱下去,再后来就只能躺在床上聊天了。他是1910年生人,当时已八十出头了。

下面的记述,不全是得之记忆,更多的是查寻资料所得。

常先生本名常凤瑑,字镂青,常风为笔名,山西榆次车辋村人。现在的车辋村,已辟为常家庄园,为山西的著名旅游景点。只是村口那个巍峨的城门似的大门,绝不会是先前的遗存,一个村子,断不会有那样高大的城门,在旧时代,属于违制,要处罚的。倒是村里的祠堂、住宅、私塾,确实是旧时模样。跟别处的晋商大院一比,就会发现,此处多了许多的书卷气息,称之为书香门第,或是文化世家,亦不为过。

也确是如此。车辋常家,在旧时代,就是晋省有名的文化世家。就说常风的上一辈吧。大伯父常赞春、二伯父常旭春,均为清末举人,做过山西大学教授。常赞春更是著名的书法家。常家后人里,还有一位著名人物,就是民国年间的著名学者,也是社会活动家,曾任青年党党魁的常燕生先生。我知道的,还有一位,就是常绍温女士。我上学的时候,她是历史系的副教授,我毕业后,听说去了广州,跟陈垣先生的公子陈乐素教授结婚了。

常风幼年,常氏大家族的风光,已不再显赫了。就这,一周岁时,还随家人参加过有二百只挂炉烤鸭的家族盛宴。少年时,随父移家太原,入省立模范小学读书,后来又上了著名的进山中学。1929年秋,以备取生的资格,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系,受业于吴宓、叶公超诸大师门下。

1933年毕业,回太原在平民中学教英文。清华毕业,多半是要出去留学的,何以常先生没有出国,反而回到故乡做了中学教员。有的文章上说,这是因为时局动乱,没有找下出钱的企业家。这样说,还是不知道清华的历史与沿革。清华成立之初,是留美预备学校,吸收高小毕业学生,学制八年,前四年是初等科,后四年是高等科,完成学业,相当于大学本科二年级水平。毕业后全部放洋——留学美国,插入美国大学的二年级或三年级学习。1925年始设立大学部。1928年改为国立清华大学,首任校长为罗家伦先生。罗一改过去赴美留学的规定,设二十个庚款公费留学名额,且要经过全国性的考试,清华只占二分之一,另二分之一为全国各地的参考学生。这样的考试,非常严格,录取的可能性很小。当时的风气,清华毕业教中学,再正常不过。比他低两届的季羡林,毕业后也是回到济南教中学,再后来才考上庚款留学名额出的国。

大约就在清华毕业的这一年,他与榆次同乡、在清华历史系读书的郭吾真结婚。郭与常同一年考入清华,郭因病休学一年,毕业也就迟了一年。

常风回到太原后,他的大学老师叶公超,总觉得一回到太原,会局限常风在文艺事业上的发展。1934年6月,叶公超写信告诉常风,清华校长梅贻琦新近担任了北平艺文中学的董事长,他已请梅先生介绍常去艺文中学教书。因已接了太原平民中学的续聘,不能失信,常没有同意。又过了一年,仍是借了梅贻琦的推举之力,任教于艺文中学,遂举家迁往北平。从此在北平长住下来,一住十多年,直到全国解放之初,院系调整时,回到山西大学教书。

风度与见解

人们进名校,拜名师,孜孜矻矻,不计寒暑,原以为打好学问的根基,也就打好了人生的根基,往后大半辈子,便可坐享其成了。和平年代,确乎如此。逢上战乱,就难说了。能在青壮岁月,过上几年平安日子,都是不容易的。接下来的是,在这短短的几年间,你能不能建立一番功业,建了,是你的幸,建不了,是你的命。

应当说,常风先生是幸的,抗战前,确实有几年的好日子。更为难得的是,一到北平,很快便融入一个著名的文化群体且建立了自己的功业。

早在1934年初,正当寒假期间,常风应叶公超之邀,来北平小住。叶当时正拟出版《学文》杂志,邀他认股为发起人并向他约稿。也就在这期间,还结识了刚刚接编《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沈从文,正月初二,两人一起逛了北平近郊的白云观庙会。回太原之前,还参加了沈从文为联络作者而设的饭局,来客有周作人、郑振铎、杨振声、俞平伯、闻一多、卞之琳、巴金等,当然,少不了还有他的清华老师叶公超。这是一个散漫的文化群体,后世称之为“京派”。巴金的身份有点诡异,四川人,住在上海,却常参与北方文坛上的活动。此时他正与靳以合编《文学季刊》。

在北平时,叶公超为办《学文》,曾向常风约稿,回到太原后,他一直想着这事,5月底在太原的书店里,偶然看到老舍新出版的《离婚》,很感兴趣,便买了一本。看完后,想起以前看过的老舍的几部长篇《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觉得还有些话可讲,便写了篇《论老舍的〈离婚〉》寄去。其时《学文》在出过四期后已停办,叶公超便将此文转给沈从文,于9月12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登载。后来又写了评萧乾《书评研究》的文章。这可说是他的书评事业的开端。

此后他的书评文章,还有其它类型的文章,多在沈从文编辑的报纸副刊上发表。在一篇怀念沈从文的文章里,他说,“七七事变前,我写了六七十篇文章都是因为他的鼓励和督促写成的。”(《留在我心中的记忆》)

1936年,朱光潜主编《文学杂志》,聘常风为助理编辑。这样一来,他与北平文化界人士的交往就更密切了,向他约稿写文章的同行也更多了。截止抗战爆发,两三年间,便赢得书评家的美誉。

声名的建立,不在于你写了多少,更重要的,在于你的水准如何。这个道理,在写作界,许多人是不明白的。好多人一说起自己,总说写过多少部书,多少篇文章。这种事,是要别人说的,说上一部一篇,足抵你自己所有的聒絮。没有到了读者嘴里的作品,就像没有抵达对岸的船一样,总是在海里漂着,最终的命运只能是沉没无闻。再比如,一辈子写了二十几个短篇小说的作家,举世滔滔,但有鲁迅那样的声名者,却比晨星还稀,或许最能说明这个道理。常风先生的书评,大致也是这样,二三十篇,薄薄的两本书,一本是1944年北平新民印书馆出版的《弃馀集》,一本是1948年上海正中书局出版的《窥天集》,再就是还出版了一本翻译方面的小书。

然而,常风的书评,一开始,就引起了行家的赞赏。登载《论老舍的〈离婚〉》同期的《文艺副刊》上,有沈从文写的《编者按》,说:“本期讨论老舍《离婚》集作者常风先生,任教于太原,批评态度和见解,皆可注意。”

纵观常风的书评文章,持之以恒的批评态度,已然达到风度的水准。《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记载胡适1962年1月2日的一次谈话中说:“批评也有批评的风度,但不能轻薄。”在我看来,胡适这里说的批评的风度,就是古人说的“温柔敦厚之旨”。常是个敦厚之人,他的书评文章亦可说是敦厚之文。但这并不是说,他的文章一味的平和中庸,那就不是敦厚而是乡愿了。

巴金《爱情三部曲》前,有近三万字的总序,多方为自己辩护,说人物如何的取自身边,事件如何的翔实真切,又说这些人事,怎样的让他热血沸腾,垂泪不已。在评《爱情三部曲》的书评中,常风表示,他理解作者的表白,却不敢苟同,友好地提醒“不过巴金先生忘记了小说并不是历史或传记”,“一个实生活中的人有他自己的生命……小说家却没有这样的方便”,“小说有它自己的生命——它的艺术”。这道理讲得够婉转的了。说白了就是,巴金还不明白小说艺术是怎么一回事。有的地方,干脆直言相告:“《雾》在三中是故事最简单的一部,也是最不能令人满意的一部。”

对茅盾名作《子夜》,作者更是直言不讳:“《子夜》的出现更增高了作者的地位。这是一部最受人称赞的书,而且是被认为我们新文学中最伟大的一部杰构。关于这书,我们觉得我们愚暗的意见和一切高明的评论不敢苟同。我们愿意坦白直率地说:这部《子夜》是一个失败,一个大失败。”

对新文学的两位著名的代表人物,尚且如此,对其他作家与作品,也就可以想见了。有这样的风度与见解,也就难怪他能在高手如云的三十年代,在书评这一文学批评的门类里,占据一席之地了。

对书评这一文体,常风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书评是批评的一种,但它不就是批评。批评的视野较书评广大。”“批评所着眼的是作者整个的精神活动,是比较抽象的理论;是从一部分作品或一个作家来阐明一种文学批评上的学说,书评却不必这样多,它只是着眼一本书就够了。”不全是谦逊,他说的是实话。他是张扬自己的书评,并不是说就没有相当的自信。体裁没有尊卑,文章自有高下,关键在于你是不是将之做到极致。

应当说,在书评这一门类,常风先生达到了一时的极致。这就难怪他获得了当年的时誉,沉寂数十年后,1995年10月,当包含有《弃馀集》的《逝水集》,作为书趣文丛的第二辑之一种出版后,文化界人士会眼前一亮了。这就不是时誉,而是一种恒久的价值认定了。

繁华转眼即逝。1937年7月,抗战爆发北平沦陷,常风身陷北平,直到抗战胜利。

困厄与解脱

造成常风其人和他的书评事业骤然闪亮、又骤然黯淡,主要的,还是那个谁也难以违拗的时势。时耶,命耶,只能是一声叹息了。

不全是解放后的院系调整,将他调离北京大学,又由山西大学要回服务桑梓;也不全是因为1957年的反右运动罗织成罪,将他划入右派之列。严格地说,他的劫运或者说是霉运,在抗战胜利后就来临了,而在抗战一开始,就伏下了起因。

与常风多有接触的谢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到他去常家,常风“一提到抗战八年自己在沦陷区的生活,那种自责、愧疚就流露出来,虽然他自己是一普通人,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没有到重庆和昆明去,但在内心可感觉到作为一个读书人,在国家危难之际,做了亡国奴的那种耻辱感”。(《在朱自清日记中看到的常风先生》)谢泳的话,还是有分寸的。事实上,对他沦陷后在北平教书且出书,台湾出的一本书上,将之归为“华北伪组织的文艺作家”,说白了就是汉奸文人。(台湾刘心皇著《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第294页)

恐怕这样的指斥,抗战胜利后不久,他就感到了。在常风的履历中,有1943年起在中国大学教书的记载,又有1946年应西语系主任朱光潜之聘,去北京大学任教的记载。由沦陷期间的中国大学,到抗战胜利后的北京大学,这个门槛不是好迈的。其时北大代校长是傅斯年,对沦陷期间在北平各大学的教授,一律斥为“伪教授”,必须经过一番甄别,方能进入北大。以傅斯年性情之刚毅,办事之认真,常风先生要进入北大,这一关是免不了的。不说别的,他《弃馀集》列为艺文丛书之三,系周作人任主编,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污点。

这样做,是不是苛刻了呢?

一点也不。

对此,常先生是有这样的自觉认同的。1947年7月为出版《窥天集》而写的《后记》里,他说过这样的话:“事变后头四年开始靠一点翻译工作过活,由于一点情感上的原因是不肯也不曾写过一篇文字。从1933年至1937年事变为止,几乎成为我的职业似的写书评自然而然也停止了。”相约不写文章、不搞创作,翻译例外,这是当时沦陷区文化人的共识。常先生这里说的“头四年”,当指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四年。看来这个禁忌,后来打破了,开始在敌伪报刊上发表文章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常先生不会不明白。

这些,还只是本着民族大义的精神自责,他的真正的人生困厄,与精神磨难,乃是回到山西,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的被罗织成罪,划为右派。

1952年院系调整时,常先生与西语系的两位教师,调离北大,分配到新华社。想来是去搞翻译外电的工作。山西师范学院(即山西大学)的校长赵宗复听说后,请求教育部分配常风回山西大学教书,以其所学,服务桑梓。这样,他终于在四十二岁的时候,又回到了故乡。直到2002年去世,一待就是五十年。

赵宗复是阎锡山时代的山西省长赵戴文的儿子,早就是中共地下党员,对山西文化界人士的历史与能耐,知之甚详。他知道常风的学问,也知道常风的品行,一回来就委任为外语系主任。然而,谁也料不到的是,到了反右运动开始后,就是这样一位谦恭君子,只因为说了几句老实话,竟被划为右派分子并撤掉系主任职务。《常风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文集》里,收有王志勇的《常风先生年表》,其中摘录有当时编印的《“鸣”“放”选集》第四集中的文字,不妨看一下,究竟是些什么样的言论,致常先生罹此大难的:

常风(山西师范学院教授)右派议论:⑴“苏联把某些科学发明的创造记在自己的账上了,如蒸汽机的发明……”⑵学校外语系聘请一位苏联专家的爱人,给俄语组的同学讲课,有时招待些糖、茶,他认为这是“特殊待遇”。又说:“北大时有一位美国教授跟中国教授的待遇一样,我坚持不聘十年制教员,拉洋车的能说外国话,但教不了书(苏联十年制毕业也教不了大学)。”

应当说,常风先生的处分还是轻的,仍在系里教书,工资降了没有,没有记载,想来是会有影响的。虽说两年后就摘了帽子,但是,在那个年代里,“摘帽右派”的滋味,也不是好受的。常先生在后来的文章里,多次提到这一点。直到粉碎“四人帮”,为右派改正,才算是彻底解脱了这一精神枷锁。

我之所以在这里,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是想说一下我的特别的感受。我是历史系的学生,对山西大学教授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我的感受,一是解放初期,抱着“服务桑梓”回到山西高校的学者,此后很少有大的建树,即以山西大学而论,外语系的常风之外,尚有历史系的阎宗临,中文系的姚奠中,自从回到山西后,都没有什么大的学术成就。二是一有政治运动,处置起来,山西比起北京、比起外地,还要严重些。似乎越是成才不易的地方,对人才的摧残越起劲似的。常风的右派言论,已够可笑的了,记得什么书上说过,姚奠中的右派言论,也是很可笑的。这是为什么呢?莫非娘子关也像淮河一样,将地域分了东西的同时,也将人才分成了两类?在外面没事,一进了娘子关就有事了?还是,在外地,害人之心就淡些,一进了关内,害人之心就重了?这,究竟是一种地域的差异,还是一种物候的征兆?

令人欣喜的是,常先生的心态好,身体也还不错,粉碎“四人帮”那年,不过六十六岁,往后还活了二十多年。2002年春天辞世,活了九十二岁,也算是高寿了。我们郭先生,比常先生还要大一岁,2009年过世,活了百岁,可谓人瑞。

老先生地下有知,知道山西省作家协会评论工作委员会,在段崇轩先生的主持下,编写《山西文学批评家自述》而将他列为一员,定会颔首而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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