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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会无期

2019-11-13彭忠富

火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美美书记

彭忠富

清明时节,天阴沉沉的,一场牛毛细雨已经持续半天了。午饭后,桑军一手打伞,一手提着香蜡钱纸等祭品,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去家族坟地的田间小道又溜又滑,他本来想等雨停后再来的,可是老婆赵英不同意。她说儿子到今天就去世一周年了,不能让他在地府里没钱花。他生前没有在阳间享福,可不能再让他在地下憋屈了。

人死如灯灭,桑军想这都哪跟哪啊!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无神论者,我们岂能相信鬼神的存在。可是赵英相信啊,要是自己忤逆了她的意思,让她生气,肯定不利于胎儿的生长。再说太平镇的党委书记郭超也信神啊,今年大年初一老婆赵英嚷着去静安寺烧香还愿,他看见大雄宝殿的坝子上正在举行祈福法会。其中有个佛像前分明写着“晋熙县郭超全家敬奉”,上面的功德金额是两万元。我的乖乖啊,这郭书记真是财大气粗。自己每次陪老婆去寺庙进香,所捐功德也不过是三块五块而已。没想到郭书记一出手就是两万块,这可真是让人咂舌哟。不过当桑军将那些大施主的名单看完也就释然了,这些人非富即贵,大多数是晋熙县本地的企业家和干部。

来到儿子桑林坟前,桑军赶紧依照赵英的吩咐,拔去了坟头的杂草,用铁锹培了些新土,然后点燃香蜡钱纸,摆上碗筷酒水和刀头肉,就开始一边烧纸钱一边絮叨起来:“林娃子,今天是你的周年,爸爸来看你了!你在地下过得还好不?想当初,你如果听爸爸的话,就不会去东莞打工,也就不会染上艾滋病,我们一家人该多么幸福啊……”

桑军正在念念有词,没成想身后突然有人说道:“桑主任,啥子是爱死病?”桑军后背一阵发冷,转过来一看,却是本家哥哥桑鑫,拄着拐杖,正一脸迷茫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呢。

“爱死病嘛,就是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死去活来的。”桑军不想告诉桑鑫实情,怕他嘴巴不牢靠回去乱说,那今后就没有人敢和自己打交道了。

桑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说道:“我给老伴烧点钱纸,正好看见你在这里,想问你点事。”

桑军说:“雨天路滑,你跑出来干啥,摔坏了可不得了。你说吧,什么事?”

桑鑫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当五保户,非当不可。”

桑军站起来说道:“老哥哥,你当不成,你有儿有女,上次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

桑鑫用拐杖在地上使劲杵了杵,提高音量说道:“政策是人制定的,应该灵活处理。我的儿女都不管我,你说我找谁说理去。我就是要当五保户!”

“你当不到,再说一遍。你有儿有女,不符合政策。”桑军耐心解释道。

“当不到五保户,那你就给我调解下,让那三个忤逆不孝的狗东西管我生疮害病,管我衣食住行。不然,我就躺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去,把你前几年竞选村长拉票的事抖出来,看丢谁的脸!”由于情绪激动,桑鑫接连咳嗽了几声。

桑军一听贿选就有些傻眼,这事情非同小可,轻则撤职查办,重则丢进牢房,那自己可就身败名裂了。

桑家村是个城郊村,紧挨着二环路,村干部的含金量相当高。特别是村书记和村支书两个职位,竞争非常激烈。前几年村委会换届选举,还是村文书的桑军想当村主任,就找到桑鑫想办法。桑鑫虽说是个老人,但见识很多,对本地的人情世故也研究得比较透彻。

桑鑫就问桑军:“我们这里为什么叫桑家村啊?”

桑军疑惑地说:“因为桑家人多啊,这跟选村长有什么关系?”

桑鑫说关系大着呢。另外一个村主任候选人姓徐,在本村是小姓。而桑军姓桑,完全可以利用本家的身份跟大家亲近亲近,这样大事可成。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桑军赶紧置办了一些烟酒茶糖,趁着天黑给姓桑的本家挨着送过去,并再三承诺,一旦当选村主任,肯定会优先维护桑姓的利益。结果不出桑鑫所料,竞选村长时,桑军将桑姓族人的选票一网打尽,得票数远远超过竞争者。可以说,桑军能当村主任,桑鑫居功至伟。

桑军知道桑鑫脾气倔,于是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安慰道:“您老消消气,我这就到你家去,给你们调解,直到你满意为止。”

桑鑫家只有两间房,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亩多承包地已经流转出去了,每年有千把块钱,桑鑫就用这点钱买米吃饭,老人补贴买点油盐酱醋,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桑军牵着桑鑫,顺着田埂慢慢地走到了桑大家去。汶川地震后,晋熙县成了极重灾区,灾后重建时农村规划了村民集中居住点,因此桑军家和桑大家挨得很近,也就五六百米远。桑大家的房屋修得比较气派,家里电冰箱、洗衣机、液晶电视、空调样样不缺。房屋内装饰也不错,这对于身为木工的桑大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桑大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一看桑军和桑鑫过来了,连忙招呼道:“桑主任,你今天真是稀客哟,怎么舍得到我这里来坐一坐!”

桑军开玩笑说:“老大,你只看见我,难道没有看见你父亲吗?论辈分,我们是幺房,你得叫我军叔,我就直接批评你了。”

桑大的脸红了红,有些尴尬,连忙招呼父亲也坐下,又给两人泡茶。

桑军郑重地说:“老大,你们的家务事,我本来不便插手。但今天既然你父亲找上门了,我就代表村委会来处理这个事情。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请你还得多包涵!”于是桑军就把桑鑫想当五保户,但不符合政策的事情陈述了一遍,同时要求桑大带头,切实负起赡养父亲的责任来。桑鑫坐在旁边,面色凝重,他似乎有一肚子委屈。

农民的院落都是彼此挨着的,大家一看村主任上门说事,都跑过来凑热闹,想看看桑军怎么解开这个结。桑大有些生气,就冲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说:“有啥看的,又不是耍猴戏。要看回去看,你爸你妈在演好戏呢。”

有个调皮蛋说:“桑伯伯,演什么好戏,你给我们示范下?”

桑大鬼火乱冒,脱下拖鞋就要丢过去。

众人见桑大真恼了,赶紧一哄而散。

桑大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唉,羞死先人了。今天你既然代表村委会,我就请你来评评理。”于是桑大就说当年他和老二口头协议,自己负责供养母亲,老二负责供养父亲。如今母亲五年前已经由他养老送终了,“我母亲得了食道癌,虽说新农合可以报销点,但还是让我家元气大伤。”

桑军问道:“老哥哥,有这回事吗?”桑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其实前些年桑鑫两口子单过,生活还算过得去。他身体硬朗时,承包地都是自己种的,有时还上街卖点小菜,补贴家用。可是自从桑鑫上次在太平镇上,被一辆无牌无证的摩托车撞倒在地后,身体就大不如前了,总是闹这痛那痛,随时都在吃药,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桑大又说道:“大家总觉得我家日子很好过,其实我这是打肿脸充胖子,眼看儿子就要结婚了,家里不好好装修一下,哪里能讨到媳妇。说起儿子我就生气,去年他去广西北海打工,误入传销组织,手机、信用卡和身份证全部被没收了。一关就是半年,直到我们汇去8万块,才得以脱身。这件事我根本不敢张扬,怕别人说我儿子傻。”

桑大说着说着,竟不由得抽泣起来:“我现在有肩周炎,腰椎间盘突出,看到钱都挣不到了。婆娘成天抱怨我好吃懒做是个窝囊废,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一个大男人被生活的磨难逼成这样,看来桑大家的确有难处啊!

老大不管,老二应该管吧!

桑军掏出手机,打电话叫桑二过来商量。桑二是泥工,虽说才四十七岁,已经两鬓斑白了。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现在男人上了四十岁,头发不是白就是掉,看来谁也逃不脱自然规律。桑二为了掩饰白发,已经长期留浅平头了,这样看着稍微年轻些。

桑二家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两口子离婚多年,女儿还在成都读研究生,每月花费不小。据说他去年下半年组织了一批泥工在工地上干活,工程完工后老板迟迟不予结账,总说没有钱,桑二无奈只得垫付了八万多块给工友发工资。至于桑幺女,因为嫁在邻村,只能电话联系了。她明确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没有赡养义务的。

这个也不管,那个也不管,都说自己有困难。桑鑫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桑军安慰他说:“老哥你别着急,事情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既然大家都有困难,我看就由法官来宣判,大家觉得如何?至于老二被人拖欠的工程款,我负责给你找法律援助,一定要把这笔血汗钱要回来。”

回到家里,已是夜幕降临。

老婆赵英已经大着肚子将饭菜做好了,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儿子得艾滋病去世后,赵英难受了好长时间,一天总是恍恍惚惚的,炒菜连盐巴也拿不准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桑军也不敢声张,只得尽量开导老婆,希望她能走出中年丧子的阴影。

其实桑军才难受,自己当村长顺顺当当的,太平镇上的超市也开得红红火火的,眼看着这家业就一天天大起来,谁知儿子却没了。今后谁来继承家产,难道说捐给慈善组织,他觉得太可惜了。他决定再要一个孩子,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是自己的后代就行。

赵英说她已经四十六岁了,恐怕用磨子压也压不出个孩子来。桑军说现在医学发达,晋熙县医院不行,我们就去省城,找华西医院的生殖专家想办法。还是桑军有见识,成都检查时,医生明确说两人还能生育。赵英信心大增,现在真的怀上了孩子,如今已经三个月了。每天晚上,两口子就给胎儿讲故事、听音乐,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可是桑军清楚,儿子患艾滋病跟李美美有莫大关系。

李美美是村书记李海的女儿,两人从幼儿园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桑林对李美美很有好感,曾经发誓这辈子非李美美不娶。初中毕业后,李美美升入了北街中学,后来读了高等护理。大专毕业后,李海将其弄进了县医院做护士。虽说是个临时工,每月也有七八千块。

桑林成绩差,初中毕业后直接读了个三加二,毕业后拿到了大专文凭。可是文凭含金量太低,到处找不到工作,只得在母亲超市里帮忙。

桑林曾经去找过李美美,委婉地表达了两人耍朋友的意思。

可是李美美已经今非昔比,她说桑林你听好,我可以跟你耍朋友,但是你得证明自己的能力。人人都说珠三角遍地黄金,你去给我捡点黄金回来!

其实这分明是李美美的推托之词,只不过桑林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以为是李美美在考验他,就真的跑到东莞去打工了。

东莞是什么地方啊?一个西部地区的小伙子来到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怎么可能把持得住自己。桑林在朋友的蛊惑下频频出入娱乐场所,很快就染上了艾滋病,等他得知真相时,为时已晚。

李美美叫桑林去珠三角挣富贵,这话桑军两口子都知道。凭直觉,他们就觉得这事成不了,这分明是李美美在调戏桑林,目的是摆脱桑林的纠缠。

桑军曾劝儿子打消这个念头,可是桑林特别执着,每天看着李美美的照片发呆,桑军也只有随他去了。没想到,桑林的东莞之行,却最终让他丧命。

这笔帐应该记在李美美和他父亲李海身上,桑军暗暗告诉自己。

不过虽然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满,可也不愿意流露出来,在工作中还是非常配合李海,尽力做好村委会的分内之事。

“英子,告诉你个好消息:李美美要结婚了!”桑军兴奋地说。

“瓜娃子,李美美结婚你高兴啥,难道你是新郎?”赵英满脸不高兴,明明这新郎应该是桑林嘛,可如今李美美却要跟别的男人结婚了。

“英子,你这就不懂了。当初李美美拒绝桑林,李海肯定出过主意,儿女的婚事做父亲的怎么可能不管。如今李美美要结婚了,这是好事,这是我扳倒李海的好机会。”

“你想得美,人家有后台,你有没有?”

“后台不管用!我已经打听过了,李海在太平镇大酒店办宴席,所有的村组干部和村集体企业的老板都要到场送礼,这是严重违规违纪的。”

桑军边说边掏出一个迷你摄像机来:“你看,我连工具都准备好了。到时候我早点去,多在婚礼现场走一走,保证可以给李海一个惊喜。你就等着瞧吧。”

赵英把迷你摄影机拿过来,对着说明书熟悉了下功能,果然能够录音还能够录像,她不由得惊呆了。

“你小子还真行啊,网上买的吧,现在科技真够发达的。不过我们这样玩阴的,是不是有点缺德啊?”赵英试探着说道。

“要说缺德,能有李美美两父女缺德?当初桑林追求李美美,她完全可以明明白白地拒绝儿子,儿子就死心了。可是她偏要让桑林去珠三角打工证明自己,这才缺德啊!”桑军气乎乎地说道。

一想到儿子因为听李美美的话才染上艾滋病,赵英的心里就无名火起。失去儿子的切肤之痛,不是谁都能理解的。

事实上,在赵英的心里还埋藏着一个秘密,当初赵英的姐姐赵娟跟李海是高中同学。李海大概是暗恋着赵娟吧,每周六从县城回来,李海总要把赵娟送回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赵娟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李海高考落榜去参军,在部队虽然入了党,可是并没有提干,退伍后就在村委会做事。两人距离越来越远,自然没有机会在一起。

其实赵英问过姐姐,是否爱过李海?赵娟说,那哪里叫爱,只能算是喜欢罢了。不过在赵英看来,李海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赵英托母亲去要过李海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告诉他们命相不合,这事也就算了。

这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每次看见李海或者听见李海的名字,赵英的脸颊就会微微发烫,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怀春的少女时代。但是儿子的暴病而亡,却让赵英对李海的好感荡然无存,既然你们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了。

李美美嫁给了医生刘刚,这次婚礼举行得非常隆重,足足有一百多桌。桑军发现,本村台面上走动的村民都到齐了,除了村组干部,甚至还有镇上的干部。

有些村民喜欢当面送钱,这让记婚礼礼金的村文书非常麻烦。于是他赶紧买来了许多红包纸,让大家各自把礼金放进去,再写上自己名字封好,交给李海。

李海身上的挎包装得鼓鼓囊囊的,看来今天收获颇丰啊!

当李海在司仪的指引下,牵着女儿的手,将他交给女婿时,全场想起了热烈的掌声。李海的眼睛湿润了,他激动地说道:“各位亲朋好友,感谢你们今天光临我女儿李美美的婚礼现场,感谢你们的大礼!从今天起,美美就要开始新的生活,我祝愿他们一生幸福平安。”

桑军和赵英坐在下面,听着李海那极度兴奋的声音,心里莫名火起。

“高兴吧,看你还能高兴多久。这就是你们害死我儿子的报应。如果桑林跟李美美结婚,我们两家将是桑家村人人羡慕的对象,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想到这里,桑军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那笑容里饱含着无奈和愤恨,似乎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

李美美婚礼后,对于那些没有到场的村民,李海挨家挨户地发了喜糖。

第二天,李海正在村委会办公,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自称是晋熙县纪委党风政风监督室的,请他赶紧到晋熙县纪委去一趟。李海心想自己好好的,也没有违反什么党纪国法,为何纪委会盘查自己呢?

李海决定给在晋熙县纪委的战友打电话咨询一下。

电话拨通后,战友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地一番,似乎想说什么又不便说出口。想当初这个战友可是自己的铁哥们儿,如今怎么这样啊。

李海不由得感叹世态炎凉,自己现在还没出事呢,战友就敷衍自己。要是出事了,那还得了。

李海开着汽车,急匆匆地赶到了县纪委。按照约定到了纪委的120室后,李海一下子就傻了眼,他看见镇党委书记郭超也坐在那里,铁青着脸。

郭超生气地说道:“老李啊,你是老同志了,咋个还不懂政策呢?你给李美美办婚宴不是不可以,但你给镇纪委报批没有?”

“郭书记,这个你就冤枉我了。我是按照程序报批的,镇纪委同意了!”李海争辩说。

“你简直胡乱说,镇纪委是同意了,但那是二十桌。你办的婚宴起码上百桌了,你还请了村组干部和镇上部分领导,大肆收受礼金,这是严重违规!”郭超一脸怒气。

想到郭书记那天并没有在婚礼现场,可能是道听途说,于是李海争辩道:“郭书记,我并没有违规的。我是老党员了,咋会不知道轻重呢?”李海一着急,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时候,坐在电脑前的那个眼镜发话了,事实胜于雄辩,请你们过来看视频吧!

李海一听视频就有些着急,这是谁啊这么缺德,肯定是当天参加婚礼的人干的。

视频上,李海满面春风,正在带着女儿、女婿挨着桌子敬酒,而他的老婆则跟在后面收红包,村文书也跟在后面帮忙。整个婚礼现场黑压压的一片,起码在一百桌以上。视频声音虽然很嘈杂,但画面特别清晰。

李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郭超气得拍起了桌子。

“郭书记,我错了,请求组织党纪处分!”李海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郭超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你的举报材料已经送到了德天市纪委,包括婚礼现场的视频和文字材料,在网上也能看到一部分。举报人要求对你的违法乱纪行为及涉嫌的经济问题进行严肃调查处理。你现在已经被停职了,暂时不能回家。”郭超说完,一脸怒色。

“桑家村的财务档案我已下令封存,准备接受县纪委联合调查组的审查!”这时,坐在旁边的眼镜发话了,“郭书记,你也不要急,我们按照程序走就行,务必得给德天市纪委一个满意的答复。”

“钱书记,这件事我负有领导责任。党员干部不能违规操办红白喜事,我在大会小会上说了很多次,但一些人就是不听,让人防不胜防啊!”

李海听完两人的对话,他知道这个有些面熟的眼镜就是纪委的钱书记了。钱书记据说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干部,办案经验非常丰富,李海想这下完了。如果查账再查出些问题来,已经不是当不当村书记的问题,有可能自己还会坐牢,从此身败名裂。

村委会财务档案被查封,李海进城后失联,这些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迅速在桑家村传播开来。大家都议论纷纷,有的说李海当了十年村书记,这下桑家村要变天了,因为最有可能接替他职位的就是桑军;有的说人在做天在看,李海出事肯定跟以权谋私有关,你看有的低保户,成天都在打麻将哪里在穷嘛,李书记居然也允许吃低保……

这些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到了桑军耳朵里,如果有人当面跟他提起,他就会一本正经地说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凡事要讲证据。你们说李书记贪污,你们有证据吗?如果没有就是诽谤,是要吃官司的。”

有村民说:“吃官司,谁怕谁啊!李书记一个月就两三千块工资,生活过得比谁都好,他的钱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能不能交代清楚?”

“还是桑主任聪明,镇上开个大超市,每年赚几十万没有问题!”

桑军心想,看来这些老百姓很厉害啊,连我家每年超市能赚几十万都清楚。不过他心里是高兴的,毕竟李书记越糟糕,就越能显出他的好来。

趁着李海停职失联的空档期,桑军加速推进了自己的计划,那就是多给老百姓办实事,有了好的口碑,自然会加分的。李海不在,桑军已经成了事实上的一把手。

这天,他正在办公室处理公务,就接到了郭超书记的电话,说桑二娃又带着一批农民工去镇政府上访堵大门了,要求政府协助要回拖欠工程款。

等桑军开车赶到镇政府时,桑二娃等一干人等已经被请进了镇政府会议室。郭超正在给民工们解释:“大家不要吵不要闹,你们这是经济纠纷,成天到政府来堵大门是没有用的。这并不是政府欠你们工程款,但既然你们提出要求了,我可以帮助你们协调一下,走法律途径,希望尽快得到解决!”

“多久帮我们解决嘛,每次都这样说,我们耳朵都听起茧巴了!”桑二娃站起来说道。

郭书记说:“桑二哥,你不要激动嘛,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对了,你们桑家村桑军主任来了,我请他给你们答复!”

郭书记走出会议室,把桑军拉到一边说道:“桑主任,怎么来得这么迟!你们桑家村最近可不太平哦,李书记违规操办红白喜事被举报正在调查,你就是村两委的主心骨,遇到困难要上不要躲,明白吗?现在由你全权负责,处理这次拖欠民工工程款事宜,务必要解决好!”

桑军拍着胸脯说,“谢谢郭书记信任,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已经跟县法律援助服务中心联系过了,他们已经指派了律师,今天就要下村来核对农民工身份材料和欠薪证据。我们将依法向劳动仲裁部门提起仲裁,同时积极与用人单位联系,争取早日解决。”

郭超一听,喜出望外,“桑主任啊,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会干事、能干事的。但是你这些事情,怎么不向我汇报呢?”

桑军说:“郭书记,你看你是个大忙人,全镇三万多人,要是什么事都来麻烦你,那怎么得了。再说这事以前是李海书记负责的,我就没有插手。”

郭超非常满意,吩咐桑军赶紧把村民劝回去。

经过一番耐心的思想工作,桑二娃带着村民们回家了,因为他们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半个月之内,他们保证会收到拖欠的农民工工资。

这笔钱其实并不多,总金额在十五万元左右。去年晋熙县太安镇的中央第六批小型农田水利建设项目是由四川蜀都建设有限公司承建的,作为小包工头,泥工桑二带着一批民工完成了该项目的部分劳务工作。

工程完工后,桑二一直未能收到工资款。腊月三十,民工撵上门讨工钱,桑二逼于无奈,只得将积蓄八万多元拿出来付了部分工资。

桑二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当包工头就遇到了这档子事。父亲需要赡养费,女儿读研究生需要学费和生活费,还欠工人们六万多,这些经费像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以前特别开朗的一个人,现在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桑军配合律师采集完证据后,赶紧和蜀都建司小农水项目部的负责人王某电话联系。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矢口否认,他说从没有与桑二哥签订合同,也不认识桑二哥这个人,自然没有这层工程发包关系了。

桑军气得七窍生烟,他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不要欺负我们农民不懂法。我现在身边就有一个律师,这件事的所有证据已经收集完毕。如果这笔款被你截留挪用了,你就等着吃官司坐牢吧!如果是你们的公司行为,那么你们的失信行为将登上人民银行的征信记录,今后你们公司就在建筑界臭了,再也别想承包到工程。

王某说,谁怕谁啊,咱们走着瞧!

于是,桑军在律师的建议下,给蜀都建司快递了律师信,其中就有这件事的所有证据。

三天之后,桑军就收到了蜀都建司负责人的电话,首先表示抱歉,对不起农民兄弟了。其次说王某的言行并不代表公司,公司会对其作出严肃处理。然后说马上就会派人将这笔款子送过来,绝对一分不少。

桑军如释重负,赶紧给郭超书记汇报,又告知了桑二哥等农民工。

村委会会议室里,桑二哥等农民工们正在排着队领取拖欠工资。

当桑二哥数完总计十五万工程款时,他激动地握着桑军的手说:“桑主任,太感谢你了,这下我女儿读研究生不愁了。有你们给我撑腰,我再也不怕了,我对自己当包工头也有信心了。”

桑军诚恳地说:“你太客气了,这是我们村干部应该做的。我也不能给你撑腰,都是走的法律程序。对了,你不能只感谢我,这是县法律援助中心派来的黄律师,这次全靠他们跑前跑后地张罗,事情才得以圆满完成。”

民工们听了,都跑来跟黄律师握手,要当面感谢一下。黄律师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连连后退。

桑军说:“大伙儿不要为难黄律师了,大家今后遵纪守法,就是对黄律师工作的最大支持。”民工们连连点头,这才逐渐散去。

桑二临走时,桑军叫住他说:“你们三姊妹和父亲的赡养纠纷案,今天下午就要在村部坝子里审理,希望你们准时参加,听从法官判决。对了,你回去再通知一下你哥和妹妹,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

下午两点半,桑家村村部坝子里热闹非凡,起码聚集了两三百人。

在晋熙县泰丰人民法院巡回法庭开庭前,桑军带领村民们开始诵读桑家村的村规民约:“国有法,村有规,守法度,不可违,勤学法,不犯罪……”朗读完后,村文艺积极分子又用快板表演了一遍。乡亲们都在台下跟着小声地念着,不少人已经能够背诵了。

桑军说:“村民们,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父母含辛茹苦抚养我们长大,我们不能忘本,要记住父母恩情,要回报父母。因此,当父母年老体弱时,我们要自觉负担起赡养父母的责任来,让父母能够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今天,巡回法庭在这里当众审理桑鑫及其子女的赡养纠纷案,就是想给大家一个提醒,要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法庭听了桑鑫及其子女的依次发言后,最后支持了桑鑫的诉讼请求。根据桑家子女的实际情况,判定每名子女每月支付桑鑫两百五十元的生活费(含门诊医疗费),桑鑫如果生病住院,新农合报账后剩余部分由三姊妹平摊。桑家三姊妹都没有异议,最受教育的当是桑幺女,因为她也认识到了,赡养父母不仅是儿子的责任,女儿也责无旁贷。

最高兴的当然是桑鑫了,他拉着桑军的手说:“桑主任,感谢你,你真是说到做到啊!”两个人正在闲扯,突然从村部大门外走进来一胖一瘦两个人。他们走到桑军面前,其中一个胖子掏出工作证递给桑军后,严肃地说:“你好,你就是桑军吧。我们是晋熙县纪委的,请你跟我们到纪委去一趟,有些事情需要你说清楚!”

桑军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刚才还亢奋的情绪马上变得低落起来。瘦子对桑军附耳说道:“前段时间在桑家村调查,查出了不少问题,李海都已经承认了,还举报了太平镇的郭超书记,当然也包括你。”桑军的面色马上变得凝重起来,杀敌三千自伤八百,这话今天算应验了。

桑鑫疑惑地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桑主任可是一个好干部啊!他刚刚为我们村的农民工讨到了拖欠工资,又帮我们家解决了赡养纠纷,你看巡回法庭的法官都还在呢!”

胖子耐心地对桑鑫说:“大爷,请不要妨碍我们办案,我们这是奉命行事。如果桑主任是清白的,他自然说得脱走得脱。如果说不清楚,那么肯定就会受到法律制裁了。”

“依法办事就好,只要不冤枉好人就行!”桑鑫见状,也就知趣地离开了。

只有赵英明白,桑军举报李海,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果李海有问题,那么桑军必然也难辞其咎,因为他毕竟是桑家村的二把手,村委会的负责人,很多事情他都是参与了的。

赵英把桑军叫到一边,安慰道:“老公你别着急,如果你真是违反了党纪国法,那就坦白从宽吧!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大不了不当村主任了。我和孩子等着你回来!”

桑军忍住眼泪,拥抱了一下赵英。

四目相对,他竟然哽咽起来:“英子,如果我几年后才能出来,请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千万别告诉孩子我进去了。”赵英难受地转过身哭了。

走出村部的一刹那,桑军觉得这就是一场梦。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桑军本来想借举报李海违规操办红白喜事而上位,没想到却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了,那顶村书记的乌纱帽已经跟自己后会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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