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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一个人的灵魂自治区

2019-11-13霍俊明

绿洲 2019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霍俊明

当说到沈苇的诗歌和散文,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新疆”(包括他的《新疆盛宴》《新疆词典》《新疆诗章》)、“西部”(西域)、“边地”(边界)、“异域”“民族”(族群)。那么,这种地理、文化和心理上的惯性印象(“尴尬的地域性”)对于理解一个写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一个人的写作并不能为以上印象和关键词所完全涵括,那么被“中心”位置遗漏和忽略的那部分又意味着什么?这该由谁来评价呢?“每一条路都是来由和去踪”,正印证了道不自器。或者说诗歌写作必须、必然要有一个所谓的“中心”和“整体”吗?尤其是在一个感受力空前匮乏而媒体现实吞噬一切的今天,一个个碎片式的诗人和同样漶散的诗歌文本有所谓的“中心”吗?在时光的刀斧和人性的渊薮那里我看到一个诗人正在为自己设置一个言说的中心与内核,那低低的雷声正在耳畔响起,偶尔炸开。在我看来,沈苇一直在抒写自己的灵魂自治区。

沈苇这本诗集中的“少即多集”一辑收入的都是八行之内的极短诗作,在数行之内完成一首诗作也许并不难,但是处理一定数量的如此短诗(沈苇已写有此类诗一百余首)其难度和危险系数就大大提升了。诗行越短,对诗人的要求就越高——正如一个人过桥时木头被抽换成了几根钢丝。这样的诗是字数上做减法但是在精神内里上却要做乘法,即少即是多。而对于沈苇来说他每每能履险如夷,这就是诗人的特殊能力——修辞和精神的双重能力。读这样的短诗甚至不需要去揣测什么微言大义、字字珠玑,你只要在某一个瞬间被一个词语一个句子像闪电一样地照彻就足够了。这需要会心,需要一个具有同等感受力的人来读这样的诗。质言之,这样极短小而又经过精锻的诗需要更为特殊的阅读者。

辽阔、宏大、高迥、向上,很容易取消了细节的象征度和日常感受力。更多的时候诗人所遭逢的情境则是秘而不宣的“看不见的风景”,正如“数一数沙吧”。如果你非要说出内在和真相,那么这将是无比艰难的,“假如你真的站在秘密的中心说话/说出:真诚、勇敢、善良/你不是在揭示,而是在奋力保护/双手按住那颗快要飞走的心脏”(《看不见的手》)。当“新疆”这样一个具有“启示录式的背景”的空间文化极其突出的时候——沈苇所说的“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一个地区》)、“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沙漠,一个感悟》),那些具体到诗歌以及现实中的或显或隐的传统(过去时与此时此刻的时时交汇)以及现实就会对个人写作才能产生挑战,甚至个人才能即使携带“考古队员式的目光”也很容易被这一传统的巨洞吸附进去。这也必然是文化现实、经验现实和修辞化的想象现实的互相抵牾。沈苇也有过这样的焦虑,比如深受地方传统(文化的、历史的、诗学的)影响的个人化“仿写”——《占卜书》(仿突厥文)、《谎歌》(仿哈萨克歌谣)以及“新柔巴依”“雪的柔巴依”“格则勒”等文本(一行体的箴言、二行体、颂文、类经文、谣曲化和文人化的民歌体)。

谈到一个诗人的生活背景甚至写作背景——空间是时间的运动化、历史化的过程,超然于具体的时空之外是不可能的。在沈苇这里,我们重新找回了幻象与现实的差异性、内在性、隐秘性、不确定性以及持续的精神载力。每次读沈苇的诗,以及不多的几次见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位于23岁的孟浪时节(1988年)远赴新疆(曾在海南短暂停留)的“江南人”。他在离开母体的脐带一路向西,这个西行者远游到“混血的城”,面对异质混成的文化而成为“新移民”“客人”“混血诗人”“异乡人”之后,其背后发生了什么?多重混合之后一个不无尴尬的声音由此发出,“异乡人!行走在两种身份之间/他乡的隐形人和故乡的陌生人//远方的景物、面影,涌入眼帘/多么心爱的大地和寥廓”(《异乡人》)。显然新移民的根基和经验需要重建,但是作为不无不在的撕裂和迷茫则是最大的悖论和悲剧,“一个移民走在异乡街头/用胃想到自己认识的/已经崩溃和即将崩溃的人/再也没有了一点食欲”(《迎着狂风去吃饭》)“我行走在异族人群中/看不见这个民族或那个民族/只遇到一个个的人、一颗颗的心/有时,感到活着的已不是自己/那么是一个他者?一个复数的我?”(《我为爱效过犬马之劳》)除了受那个时代理想主义“远方”的吸附之外,一种更为内在的命运(包括语言的命运)以及心灵的分身术似乎正在生成并发挥效力。经过两个空间和两个身份在写作中的对话与辩难,沈苇的写作显然发生了延异与突变,一个多维度的诗人也由此产生。沈苇的诗歌肯定发生了变化,但是未变的则是他对视角差异性和个体主体性的维护。他认识到了自己这位“他乡的本土主义者”最终的命运就是“终有一天,我将集水鬼与木乃伊为一身”。尽管在多年的诗歌践行中沈苇一直以“新疆”作为主体性的空间以及相应的时间感受旋钮——“整整八年,它培养我的忍耐、我的边疆气质/整整八年,夏天用火,冬天用冰/以两种方式重塑我的心灵”(《混血的城》),但是他并不是“地域性的二道贩子”(沈苇《新诗中的地理与人文想象》)。甚至在沈苇这里,“地域分裂症”和异乡人伦理至今仍未消退,试图渗入而又疏离的漫长的“灵魂出窍”的过程,“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苇/在滋泥泉子,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滋泥泉子》)。这是一个冷静、克制型的试图弥合分裂的写作者——“我要么什么都不是,要么就是一个多民族的人”,显然,沈苇是一个例外。这就是空间的历史化、时间的地域性或地域的时间化,“诗人不是用地域来划分的,而是由时间来甄别的”(沈苇《西东碎语》)。我想到的是在很多写作者和读者那里成立的边地文化和地貌景观所带来的新奇和神秘已经更多地成了某种流行的被展览的符号,成了惯性的机械生产,成了被驯服的风景。质言之,被风情化和风景化的地方空间(风物、风俗)甚至地方性知识已经与真实的丰富褶皱相去甚远,更多时候成为寄生于地域上的“奇观”。而我们所关注的诗歌中的“景观”“事件”“生活”“现实”甚至“个人体验”也往往成了某种炫耀的浮泛之物,经过概念化和仪式化后其本质和细节被抽空、清洗或者是抹平过了。这是一种快餐化的文字消费。诗人有时候应该具备“哈扎尔辞典”那样的捕梦者般的语言宗教感和深度的百科全书式的词条意识,具备将客观之物灵魂化的能力。对于新疆这样一个极其复杂的地方空间(也包括沈苇的故乡浙江),沈苇一直有着写作《哈扎尔辞典》《米沃什词典》以及博尔赫斯《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的冲动。质言之,诗歌还不只是一种日常的精神化的理解方式,也是一种半隐秘的情感方式和开放的文化想象方式(对于异地文化来说更包括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豆哥的早晨》就是这样一首诗,其表层文本是一次极其普通的早餐,但深层文本则是空间知识和地方历史以及当下境遇在每一个物象那里的沉淀和再次激发,由此日常生活就提升为了精神事件,“他感到自己就是他们/是每一个擦肩而过的/息息相关的陌生人/他和他们,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吹走的影子”。

然而并不存在一座什么“上帝之城”,沈苇也目睹了震惊而酷烈的真相。但是当后工业的现实境遇以空前爆裂和压抑的方式出现在故土和面前的时候(沈苇的故乡名为庄稼村,如此典型的农耕化的称呼),沈苇的诗歌也出现了对现实的强力反弹,“最后一寸乡土”成为不容回避的生活真实和精神现实,“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但我总得赞美一点什么吧/那就赞美一下/家里仅剩的三棵树:/一棵苦楝/一棵冬青/一棵香樟/三个披头散发的幸存者/三个与我抱头痛哭的病人!”(《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比照之前的沈苇对故乡植物视为亲戚般的温情的田园诗般的描述(《为植物亲戚而作》),而今这一惨痛境遇不是单单用泪水可以完备描述的,还有更深层更复杂更纠结甚至更戏剧化的部分需要诗人艰难而又别无选择地去揭开——“再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地了/在印染厂与热电厂的夹缝里/父亲种活了丝瓜和南瓜/我在电话里反复叮咛:/‘别在污水里养鸭子!’/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污水里养的鸭子/吃起来也是蛮香的!’”(《父母的村庄》)这方面的另一首代表作是《西边河》。为此,诗人必须在语言和精神生活中予以回应。而不幸的是很多诗人在回应这一情势的时候成了社会伦理和道德化的替代品,而在诗意和诗艺上未有更多的“发现”。对于这个时代的诗人,在新旧转捩之际都必然要有难以被稀释的焦虑感。这种焦虑不是大而无当的对所谓现代性的批判和古典田园山林的怀旧式挽留,而是与写诗者的生活发生了实实在在的碰撞,甚至这一碰撞的结果不无惨烈。这种焦虑感已经成为当代诗人写作不由自主的一个中心,当然不幸的是这在很多诗人那里带有着实用主义的便利和由此带来的伦理化的泛滥。也就是说这种“碰撞”“焦虑”“乡愁”“挽歌”不仅成了主导性的写作资源而且还沦为了排他性的写作权利——在很多诗人那里是如此。

无论是“在瞬间逗留”还是“高处的深渊”,无论是“正午精神”(还对应于理性的“中年写作”)还是“夜晚重临”,无论是未被驯服的风景、柔巴依的微风还是黑夜的安魂曲,体量庞大的自然景观和生存环境对个体的精神气候、气质格局都产生着一定的影响,比如素简、宽怀、谦卑和阔大在沈苇诗歌中的对应,以及“克制的,不克制的”这样的矛盾感和内在的孤独体验,“我拥抱了一个人/他有沧海/我有桑田//我拥抱了一个人/他有绵延的雪/我有堆积的冰//当冰与雪相互辨认、拥抱/世界不会增加一丝暖意”(《我拥抱了一个人》)。那么,这一切该如何有效地内化为“深度描写”意义上的诗歌呢?现实的所感所见不等同于诗歌,这是常识。沈苇的“综合抒情”和“混血之诗”不仅交出的是个体的脐带、往事、感怀以及西部的记忆和“异乡母语”,而且他不断往更为遥远甚或未来的时间深处交出他的信札。这些信札既是语言的秘密,也是自我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和确认途径。这既是对自我的强化(向内的精神查勘)又同时是对自我的消融(对外的凝恒无语),因为时空坐标面前的个体更容易产生本体性、宿命性和终极意义上的疑问——“赞美的言辞,抒情的腔调/在此地遭遇噤声和失语/冰川大厦,一个险峻屋顶/登高释子俯瞰云雾和峡谷/心绪空濛,怆然涕下——”(《夏塔:梯子》)。时间就是那个无处不在的陌生人和蒙面人。没有此等撕下陌生人面纱的终极性想象和记忆作为载体一切都将是空无,“风景将继续传播,但是空寂无人/无人的群山,只是一座座覆雪的孤坟”(《遗忘之冬》)。这是万古愁!这是静极的叹息!在终极性的时空中人很容易成为废墟或残骸,新疆地貌的两极(“天空的上升与大地的沉沦”)与反向(向上与向下,“灵魂的高翔与肉的低吟”)带来的是分裂式体验。

在我看来,诗歌的抒情气质和来自于日常情境的智性眼光能够予以深度融合的重要代表就是沈苇,“在此地,在活着实属不易的时代/晨起,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四肢完备,内心康健/仅此,已使我对新的一天/充满信徒般的虔敬和感激”(《晨起》)。沈苇是一个行吟者——“一个小小的部分,一个移动的点”(《自白》),一个行吟者能够无比真实地感受到脚下和身边的事物,与此同时他更能在天空、雪山、森林、沙漠等庞大永恒的事物那里感受到生命的渺茫、短暂、不解的状态。你所赢得的正是你所失去的,这就是行吟者的悖论状态。而我尤其沉浸于沈苇诗歌中那些静止的事物和凝滞的瞬间逗留,那种凝视和沉默恰好是那一时间和空间最为精准的状态与面目。好奇与静默往往是相伴而生的。“词与物”(福柯)的动态关系或者说写作与血液的平衡在沈苇这里不断得到确认与校对,同时完成近乎考古学的工作——“从时空的隐秘中走来”,尤其是在新疆这样的文化地域空间更是如此。沈苇的文本具有“坛城”般的象征意味——在微观细碎中返观整体性的世界,在一个定点和限制那里生发延伸的触须并进而返观内视精神化的自我。这最终生成的应该就是主体化的启示录式的“风景”。这让我想到的是哈斯凯尔的那本《看不见的森林》,在一平方米大的局促空间重新发现一个幽微而足以照彻内心的世界。最终,诗人需要在语言中完成特殊的还魂方式,具体到沈苇就是追赴“一个人的灵魂自治区”。但是,在沈苇多年来的写作中我还是感受最深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焦虑,精神和词语上的双重焦虑,“诗人的铠甲则是用来抵抗焦虑、恐惧和死亡的。”(沈苇《二十则碎语》)尽管沈苇在写作实践中将这种焦虑转化成了可能性与有效性,并且使文本具有了效力和内在价值,但是似乎一直有一种极限值和终极经验在横亘那里,“知识,焦虑或所有类似的其他经验都从属于可能性的极限,它们所遵循的规则由此而来。”(乔治·巴塔耶《内在经验》)

在这些诗歌中我更关注的是那些不可见的、隐秘的所在,诚如诗人自己所说过的那样“对新疆消失的部分更感兴趣,它能有效地点燃我们的历史想象。”碎片、缝隙、纹理、废墟以及持续消逝的日常时间被诗人所格外关注。由沈苇近期的诗作中的“冰梯”我想到的是当年一个诗人在田纳西州的山顶所放置的那一个语言的坛子。这就是语言和意志的可能性与最高精神秩序。坛子是一个日常景观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物什,但是作为语言世界中的意象却在一瞬间就成为周边事物的中心和顶点。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诗人的精神照彻与语言光芒。诗歌是经验的,也可以是抽象的甚至超验的,日常的神秘似乎就在那些被我们忽略的灰色的没有花纹的坛子上——它安静坚实却又容留了无边无际的风声和喧嚣。这再次回到了诗与真的问题。这让我想到当年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句:“当我被毁坏,我同时也在康复。/当我像大地一样安静坚实,那时候/我便可以用低低的雷声与众人讲话。”在沈苇这里我找到了能够与“坛子”“雷声”具有互文性和重新发现性的那一“中心”——这一“中心”又近乎耳侧低低的雷声萦绕。在我看来这种带有解释性和姿态性的话语对于诗人的意志、中心、退隐、发现和祛魅来说无疑带有旗帜式的意味。

结束此文的时候,我正在京西与八座寺庙一墙之隔。我想起沈苇的一段自述:“我想写出这样的诗:它应该包含了宇宙之蜜与尘世之火、天空的上升与大地的沉沦、个体的感动与普遍的颤栗、灵的高翔与肉的低吟——它有一个梦想:包含全部的地狱和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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