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2019-11-13张可旺
张可旺
我们班主任老师的爱人喜欢打篮球,他个头差不多在一米九以上,胳膊很长,但人很瘦,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就像一只仙鹤。他都是在晚饭后去篮球场,穿一身红色的运动衣,一边小跑,一边带球,到了篮板下,他纵身一跳,就把手中的篮球扣进了篮筐。这个时间我们正在上晚自习,可以从窗口看到我们班主任老师的爱人。空荡荡的篮球场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一次又一次投球,篮球打在篮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那个时候我们班的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但是我不觉得他有多帅,一个比一根打枣杆子胖不了多少的男人,居然多次出现在蔡雅琴的梦里。蔡雅琴是我的同学,坐在我的前排,她的马尾辫经常因为晃头的动作扫到我的课本。那个时候我会盯着她的马尾辫发愣,并深吸一口气。我在暗恋着她,可她梦里出现的人却是我们班主任老师的爱人,这让我始料未及。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某一天早晨从她的日记中看到的,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从她的描叙中我一眼就看出那个人是我们班主任老师的爱人。
现在,我要说的是许多年之后,我们班主任老师的爱人找到了我。我们见面的这个时间距离我离开学校,准确地说已经十二年之久。那天,他突然来访,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是我的对桌刘洁,她开了门,房间突然暗了一下。门外矗立着的那个庞然大物让刘洁后退了两步,然后才说,你找谁?站在他面前的刘洁,被他高大的身影给罩住了。在刘洁后退两步,站定之后,她回头看我一眼。那一眼让我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一种茫然无助。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叫他老乔好了。在刘洁说完你找谁那话后,老乔朝房间里看了看,报出了我的名字,才说他是在这里工作吗?我起身,离开屁股下的椅子,朝他走过去。是的,我认出他来了。只是现在的老乔看上去比过去矮了一截,可能是因为我长高了,或者是他有点驼背的缘故,我感觉他没有过去那么高大。我握了一下他的手,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就问他我们的老师还好吧。他在沙发上坐下前,把手中的一封信交给了我,说终于找到你了,这是你们徐老师写给你的信。我接过信,他又说,我是在收拾书橱里的书时看到的。正如老乔所说,这封信确实是写给我的,只是地址不是我现在工作的单位,而是白水镇白水村。我掏出烟来给他,他没有拒绝。刘洁闻不得烟味,剜我一眼,借故出了门。平时我抽烟都是在走廊里。我老婆也讨厌抽烟的男人,在家里我要么去阳台,要么到楼下抽烟。现在,只有我和老乔在办公室,可以放心地吞云吐雾了。在抽了一口烟后,他才回答了我刚才对我们班主任老师的问好,只是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你们的徐老师,她在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吐出嘴里的烟,在烟雾缭绕中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说这封信,是她在去世前写的。然后,他又低头抽烟,似乎不想多谈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怎么会这样?我感觉脑子死机了一般,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事无论换了谁都会这样。我们班主任老师的爱人,在许多年后来给我送一封信,而这封信是我们的徐老师在十年前写给我的,可她本人已不在人世。那封信在我手中便增加了分量,感觉沉甸甸的。其实,老乔可以通过邮局把信寄给我,既然他知道我的单位,干嘛还要跑五百里路,亲手把这封信交给我,我觉得他这样做毫无必要。也可能他认为我们老师在十多年前写的这封信非常重要,担心通过邮局邮寄会被弄丢了,所以才亲自交到我的手中。老乔的寡言少语让我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要说,看看已到吃午饭的时间,我把徐老师写给我的信放在文件夹里,提出找个饭馆吃饭去。老乔没有推辞,只说了一声嗯,就跟着我走出门去。他人高,腿长,一步顶我两步,所以我只好加快脚步。但是,走不多远,我就跟不上他了。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我说到了,我们就在那个鱼馆吃饭吧。他停下来,回头看我一眼,脸上的表情是木讷的。这个男人就是当初蔡雅琴的梦中情人,他除了个子高,篮球打得好,我没看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就是一个普通男人。现在看他更是一个邋遢的男人,甚至连反应都有些迟钝。之前,我们从没有说过话,他留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的身影。鱼馆的门框并不低,进门时,他还是低了低头。或许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坐下后,我问他喜欢吃什么。他支吾说随便点几个菜就是。我点了一个鱼头炖豆腐,又点了一个炸黄花鱼,外加两个凉菜。
面对桌上还算丰盛的菜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场面会很是尴尬的。我只好没话找话,说他当年篮球打得好,我们班里的女同学都被他矫健的身姿给深深吸引了。听我那么说,他说,是吗?还有这事?我说,是啊!我的同学,那个叫蔡雅琴的,他还梦见过你呢。他嘴角一抽,笑了笑。这是我见到他后第一次看到他笑。他说,蔡雅琴,她长什么样子?我说,皮肤白净,扎一条马尾辫。他蹙眉不语,脸色一暗,似乎在回忆蔡雅琴的样子。我说,你可是他的梦中情人。
老乔的话不多,酒量也不大,喝了才两杯,他就脑袋一歪,趴在了桌子上。那是一种倒满酒能装二两半的酒杯,我以为他人高马大,喝个八九两肯定是小菜一碟,可谁知他喝多了。可能我们喝得有点急,第一杯酒,我们碰了一下杯子,他就一口干了,看他喝得那么爽快,我也一饮而尽。喝完,我又给他倒满,他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我们的班主任徐老师去世了,我想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考虑到这是一个伤心的话题,就没说出口。十多年了,关于我们班主任老师去世的事,居然没有同学告诉我。在去年,我的高中同学搞了一次聚会,他们也没通知我参加。我没有怪他们,因为我读到高二就当兵去了。那个时候我舅舅在白水镇武装部当部长,我想去当兵,只是他一句话的事。
老乔不止喝多了,还睡着了,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叫了一声乔老师,他没做出反应。我又叫了一声,他还在打呼噜。现在的老乔比过去可是胖多了,我觉得他的体重至少在二百五十斤以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我想把他弄出鱼馆,确实需要一点力气。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的耳边叫乔老师,可他毫无反应。我以为他睡一会儿就会醒的,但过去了半个小时,他还在打呼噜。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再次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次我把他拍醒了。他说了一声我这是在哪,然后双手按在桌子上,把身子支撑起来。
想不到老乔也住在这个城市,在我们班主任老师去世后的第二年,他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学校。因为家里的房子是学校分的福利房,徐老师去世了,他再住着学校的房子,心里感觉不安,他就不在学校住了。我见过老乔的女儿,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她还在上小学。现在老乔的女儿已上大学了吧,说不定大学都毕业或嫁人了。我把老乔送到家,一直送到楼上。他掏出钥匙,插进锁眼,才发觉拿错了钥匙。他又换了一把钥匙,再次插进锁眼,还是开不开。老乔扭头看我一眼,意思好像在说怎么回事。他抬手拍了一下门,又拍一下。我听见房间里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打开,是老乔的女儿,她瞟我一眼,转身又回到了房间里。我以为她会出于礼貌和我打个招呼,可她没有。从她漠然的表情,瞟我的眼神,我知道她是不欢迎我这个陌生人的。老乔要我进屋坐一会,还伸出一只手,去拽我的胳膊。我借故单位还有事,就离开了。临走时,老乔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之后,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老乔说,以后我们再联系。在我下楼梯的时候,老乔还站在门外,我能感觉到他目送我的目光,但是我没有回头。下到二楼,我才听见砰的关门声。我停下脚步,点上一根烟,情绪有点低落。来到街上,我才发现下雨了。雨不大,飘飘洒洒的,路面已变得湿漉漉的。
晚上,大概九点多,老乔打电话给我,问我看过那封信没有。他要不提,我都忘了,只好支吾说下午工作忙,还没来得及看。电话那边的老乔哦了一声。他这么问我,说明他没有拆开过那封信。这样看来,他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人。谁的电话?我的妻子正在看电视,随口问了一句。我说,老乔。然后我把老乔给我送信的事说了。妻子说,你上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她在生前给你写了一封信?我说,是啊。十多年前的一封信,今天才收到。妻子对这封信颇感兴趣,问我看了吗?信上都写了什么?我只好告诉她还没看,那封信被我忘在办公室了。至于信上写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妻子又扭过头看她的电视。我来到阳台,点上一根烟,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徐老师不会无缘无故给我写一封信,她给我写这封信,是不是与蔡雅琴当年丢了一百块钱有关?抽完烟,我又回到了客厅,妻子还在看电视。
徐老师写给我的那封信,我明明放在了办公桌的文件夹里,却找不到了。问对桌的刘洁,她说什么信,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给你写信?我找来找去,椅子底下、桌子底下、文件柜,都找了一个遍,但是我没看到那封信。刘洁不高兴了,说办公室就我们俩,你不会怀疑是我把那封信弄丢了吧?我出了一身汗,说哪会呢,你别误会。刘洁说,就是昨天那个人给你送来的?我说是,这封信是我高中老师写给我的,在她去世前写给我的,一直没有寄出。刘洁看着我,表情怪怪的,我问她看着我干什么,都把我看得毛骨悚然了。她说,你老师给你写的信,你们不会是师生恋吧?我把眉头一皱,说严肃点,你小孩子懂什么。然后,我点上一根烟。平时我抽烟,刘洁都会抗议我,拿着一本杂志对着我扇来扇去,把我往门外赶,但这次她没有。她看着我,说这封信肯定有故事,不妨对小妹说说。我弹掉烟灰,说好,可是故事很长很长,你可要有耐心啊!刘洁说,说吧,说吧,这么啰嗦干什么!
我说你在谷歌地图上可以找到白水镇,但是找不到白水村。我们那个村在山旮旯里,是白水河的发源地,但村子实在是小,只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弹丸之地。我读小学是在邻村上的,初中是在白水镇读的,上高中只能去县城了。读高中,我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趟。宿舍离教室不远,一般我都是第一个到教室,遇到值日,我去得就更早了。我捡到蔡雅琴掉在地上的日记本,就是在我值日那天早晨。我并不是有意去偷看她写的日记的,只是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了她写的“他的个子高高的,很帅”,就又瞥了一眼。这个时候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朝教室的门外看了看,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因为好奇心作祟,我就把那页日记看完了。在我内心五味杂陈,把她的日记本放到抽屉里时,我的同学孟小明走进了教室。你在看什么?他说。我被吓了一跳,撒谎说蔡雅琴的学习笔记掉地上了,我帮她捡起来。
孟小明是个小胖子,白白净净,眼睛高度近视。他和蔡雅琴一样都是城里人,平时我们难得说上一句话。和我关系好的同学不多,大概有三五个,而且还都是来自白水镇的初中同学,像孟小明这样的同学,人家家境好,父母都是公务员,哪会瞧得上我这个来自农村的同学。打扫完卫生后,我去了一趟厕所。回到教室时,同学差不多都到了。我在座位上坐下,看见蔡雅琴摇晃着马尾辫,光彩照人地走进教室。我的心跳在看到她的时候,突然变得加快了。我看过她的日记,而她在日记中,很详细地描写了她梦见我们班主任老师爱人的情景。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让我不敢再看她第二眼。我低下头,在她坐下后,她的马尾辫扫到了我的课本,但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吸一口气。我在心里暗自喜欢她,但我从不敢表达出来,这与我的自卑心理有关,我知道她瞧不上我。我喜欢她,如果说出来,只会被别人当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笑话。一节课上下来,我恍恍惚惚,感觉做梦一般。
在第二天的下午,我被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徐老师指了指她旁边的一把椅子叫我坐下。徐老师找我,让我马上想到了偷看蔡雅琴日记的事,是不是孟小明把这事告诉蔡雅琴了?我心怀忐忑,感觉脸一阵阵发热。但是,接下来徐老师却没提什么日记的事,而是说蔡雅琴丢了一百块钱。当然,徐老师没有直接那么说,她说得很委婉,并没有把我当成怀疑的对象。我只看了蔡雅琴的日记,并没有看到什么一百块钱,即使看到地上有一百块钱,我也不会装进口袋里。徐老师那么说,我不再心慌了,但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哼哼,她在教室里丢的钱?徐老师点点头。我说,要是我捡到我会上交的。徐老师笑了笑,又问了问我的学习情况,就叫我回去了。
回到教室,还不到上课时间,刚才还乱哄哄的,我一进教室的门,瞬间便安静下来。我愣了一下,而他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把我看得如芒在背。开始我还抬着头,等我走到座位旁,我低下了头。教室里很静,用针落有声这个词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他们是在怀疑我偷了蔡雅琴的一百块钱?可我并没有见到她的一百块钱,我只是偷看了她的日记。如果我没有看她的日记,兴许我会理直气壮,而不是怀揣着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不敢直视他们的目光,更让他们认定了我就是那个偷走蔡雅琴一百块钱的小偷。那节课,我如坐针毡,而且神思恍惚。
在我饱受了三天煎熬的一个早晨,我来到教室,发现蔡雅琴调位了,她坐在了第二排,中间的一个位置上了。徐老师再次找我谈话是在晚自习之后,她把我叫到了操场上。那个时间徐老师的爱人早已离开篮球场,他都是在晚饭后去篮球场打球,打一个小时就离开。徐老师问了问我的家庭情况,才说你不要有思想负担,老师相信你。我说,徐老师,我没见蔡雅琴的钱。真的!就算她的钱掉在地上被我捡到,我也会交给学校的。看徐老师的表情,我没觉得她在怀疑我。但是,她把我叫到操场,这本身似乎就把我当成了怀疑的对象。我被怀疑,是因为我来自穷乡僻壤,父母都是种地的农民吗?我看着徐老师,说如果是我偷的蔡雅琴的钱,我不得好死!徐老师被我这话吓了一跳,半天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徐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不要有心理压力。我点点头。徐老师又说,你回去吧,清者自清,我相信你是清白的。离开操场,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徐老师的安慰轻松起来。第二天,下了晚自习后,徐老师对我说,她捡到了一百块钱,就是蔡雅琴丢的那一百块钱,现在她已把钱交给了蔡雅琴,并澄清了事实的真相。我说,真的?徐老师笑了笑,说当然是真的。徐老师的话把我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回宿舍的路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几天来内心的挣扎、委屈、压抑,化作泪水喷涌而出。进宿舍前,我在楼下洗了一把脸。宿舍里只有王涛,我们是初中同学,关系不错。见我进门,他问我是不是徐老师找我了。我点点头。他又说,听说那钱是徐老师自己掏的腰包。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再次翻腾起来,底气不足地说,徐老师说是她捡到的。王涛笑了笑,说你傻啊!徐老师那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她去哪捡一百块钱。蔡雅琴丢的那一百块钱都好几天了,徐老师会在几天后捡到吗?在那一刻,我差点崩溃掉。我说,你也怀疑我吗?王涛一怔,摇了摇头。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离开学校的。但是,我没有把我的决定说出来。等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徐老师时,她半天没说话。后来,她说,我相信你,蔡雅琴的那一百块钱与你无关。徐老师要我回去再考虑一下,我点了点头,走出一段路,我停下来,对着徐老师的背影鞠了一躬。其实,我可以实话实说的,告诉徐老师我看了蔡雅琴的日记,而蔡雅琴在日记中记录了她梦中的情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就是徐老师的爱人。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到了星期六下午,我回到了白水镇,但我没有回村,而是去了舅舅家。舅舅当过兵,有个女儿,比我小,他一直想要个儿子。舅舅并不是重男轻女,他之所以想要个儿子,是因为以后可以像他一样去当兵。舅舅没有儿子,对我就特别喜欢,而我遇到什么事,也愿意和他说。那天,在舅舅家,我把想当兵的想法告诉他之后,他一拍脑门,直说好。拍过脑门之后,他说,好好的放着书不读,你怎么想起当兵了?我把他平时挂在嘴上的话对他说了一遍,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到沙场上去,为国家尽忠,马革裹尸才是!舅舅一拍我的脑袋,叫了一声好小子,是我的外甥!舅舅在镇武装部工作,又是部长,弄个当兵的名额不是难事。我想去当兵,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我去当兵,父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父亲是一个瘸子,在村里总是低人一等,我去当兵,将来混个将军回来,他也可以扬眉吐气了。这不是没有可能,舅舅在部队带过的兵,有的都当上团长、师长了,只要他一句话,肯定会给我安排一个好差事。而且我的身体素质不错,又读了半个高中,比当年舅舅当兵时的条件强多了。只是舅舅不知道我当兵的缘由,我离开学校,穿上军装,不止是为了逃避,也是为了一个人生的开始。我想到远方去,到新疆、西藏,越远越好,哪怕去天涯海角我也愿意。
答案肯定在徐老师写给你的信中。刘洁打断我的话,说为了还你一个清白,她才写的这封信。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是,那封信找不到了。我又找了一遍,刘洁也把她办公桌上的文件夹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刘洁说,你班主任老师的爱人,他兴许看过那封信,你可以问他信上都说了什么。老乔也很关心信上的内容,要不他就不会打电话问我看过没有,他要是看过,怎么会这样问呢。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没有兴趣再去了解当年的真相。我又没偷蔡雅琴的钱,没有必要再去澄清什么。到底是谁偷的蔡雅琴的钱,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刘洁不这么认为,她说你不能一辈子都背着这个黑锅,不能让你的同学提起你来,都认为你是一个小偷。我说,还有这个必要吗?过去的同学,自从我当兵后就不再联系了。刘洁说,我上高中时班里也发生过这种事,只是那个小偷后来自己招了。他要是不承认,还不知道要冤枉多少好人呢。
再一次见到老乔,是他约我见的面。见面后,他说找个地方,一边喝酒一边聊。饭店是他找的,一家川菜馆。坐下后,他点了四个菜。老乔是我们班主任老师的爱人,也算是我的长辈,我称呼他乔叔叔,他把手一摆,要我叫他老乔或名字就可以。他比我大,我觉得还是称呼老乔的好。于是,我就一口一个老乔地叫他,感觉我们就像哥们。一杯酒下去,我以为老乔会问我看过那封信没有,可他没提那事,而是向我要了一根烟。他说他平时不抽烟,在家时,一个人也从不喝酒。我给他点上烟,他抽了一口,看着吐出的烟雾,说还记得你的同学蔡雅琴吗?我点点头,说当然记得她。蔡雅琴坐我前排,马尾辫经常扫到我的课本。我常常贪婪地吸一下鼻子,沉醉在她头发的淡淡的香味中。蔡雅琴算不上出众,在班里的女同学中,她的长相还说得过去。因为她会打扮自己,穿着不俗,这就让她与众不同了。一个高中生,举手投足,却有着成熟女人的韵味。我想这也是我暗恋她的原因吧。老乔又抽一口烟,吐出来,一团烟雾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他主动提起蔡雅琴,肯定有话要告诉我。他要说的与蔡雅琴丢的那一百块钱无关。
蔡雅琴喜欢老乔,不止是在心里,而是在某一天,她把老乔约到了电影院。老乔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左看右看,才发现约他的人是一个女孩子。这是蔡雅琴第三次约他,前两次他都没去。到了第三次,蔡雅琴说他要是不去,她就自杀。老乔迫于无奈,同时也是出于好奇,他就赴约去了。但是见到蔡雅琴后,他又困惑了,想不明白一个孩子通过写信的方式约他出来,到底有什么事。老乔还真的把蔡雅琴当成了一个孩子,在电影院的门口,他给蔡雅琴买了一串糖葫芦。蔡雅琴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当着老乔的面就咬了一口。老乔说他不记得那天看的是什么电影了,但他记得在电影院里,蔡雅琴要他吃糖葫芦。老乔看着我,说当时我就是把她当孩子看待的,我大她那么多,她又是我妻子的学生,我是她的长辈。我说,后来呢?你们看过电影之后?
电影演完后,老乔说蔡雅琴要他送她回家。作为长辈,老乔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就答应了蔡雅琴的要求。在老乔送蔡雅琴回去的路上,蔡雅琴把脚崴了。老乔问她厉害吗?蔡雅琴说疼。老乔就说,怎么办?要不去医院吧。蔡雅琴不同意,说她回家贴一贴膏药就会没事的。在那个时候,老乔一点都不知道蔡雅琴是故意说自己崴脚的。当蔡雅琴提出叫老乔背着她回家时,老乔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老乔说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孩子,真的!但是,当蔡雅琴趴在老乔的背上,双手环绕了他的脖子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蔡雅琴呼出的气息撩拨着老乔的耳朵,他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说,我喜欢你。不止如此,老乔还感觉到蔡雅琴饱满的乳房压在他的背上,在轻轻地蠕动。老乔也是一个男人,他心猿意马也属正常。但老乔是过来人,起码的理智和克制还是有的。老乔说,一个男人能够坐怀不乱,除非他是神仙。我点点头。老乔那么说,其实承认了自己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那一刻他内心如果没有蠢蠢欲动,我觉得是不真实的。蔡雅琴喜欢老乔,在我看来真的是不可思议,一个在年龄上比他父亲小不了几岁的男人,她怎么会喜欢。老乔说他也觉得匪夷所思。
后来,蔡雅琴又约老乔。老乔都借故没去。那天,在老乔晚饭后去篮球场的路上,蔡雅琴的出现把他吓了一跳。蔡雅琴什么也没说,把一个纸条塞到老乔的手里后,就扭头走了。纸条上写着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老乔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样下去是纸包不住火的。一旦被其他人知道,后果会很严重,到时不仅会连累徐老师,他也会因此声名狼藉。但是,老乔要是不去,蔡雅琴又会以死相要挟。蔡雅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脱不了干系。这让老乔左右为难,又不能对徐老师说,因为他无法解释看电影的事。第二天晚上,老乔没去打篮球,他去了距离学校不远的北灵湖公园。也就是那次北灵湖公园约会,老乔和蔡雅琴的事传到了徐老师的耳朵里。不止如此,更多的人添油加醋,一再演绎,唯恐天下不乱。在我的记忆中徐老师是少言寡语的一个人,性格内向,但在课堂上讲课时她却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所以我们都喜欢听徐老师的课。
我说,那天在北灵湖,你们没发生什么事吧?
老乔一愣,他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他当然明白我说发生什么事指什么。在愣过之后,老乔说蔡雅琴要他吻她,要是他不吻,她就跳到湖里。蔡雅琴的威胁再次获得成功,老乔在湖边吻了她。但是,老乔没有吻蔡雅琴的嘴唇,而是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老乔说除了吻了一下蔡雅琴的额头,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能因为蔡雅琴毁了自己的家庭,也不能因为自己毁了蔡雅琴的一生,他守住了最后的底线。见我不做声,老乔说,真的,你相信我。我点了点头。他这才吁了一口气。
老乔至今都不知道是谁把这事告诉了徐老师。让我感到吃惊的不是老乔和蔡雅琴约会的败露,而是老乔说蔡雅琴至今单身,没有找对象。老乔说,你和她有过联系吗?我说没有,自从我当兵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老乔说,我这里有她的电话,有时间你和她聊聊。然后老乔把蔡雅琴的电话号码以短信的方式发给了我。我不知道老乔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我联系蔡雅琴,了解一下她现在的情况吗?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他说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天,我和老乔走出那个川菜馆后,我以为我们会各走各的,谁知他说我们一起走走吧。于是,我们就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他可能有话要对我说,不然不会说我们一起走走吧。果不其然,他又和我聊起了蔡雅琴。我对蔡雅琴已了无兴趣,甚至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老乔说蔡雅琴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她的父亲在她四岁那年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老乔的意思是蔡雅琴是在寻找生活中缺失的父爱,而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却没有处理好这件事,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的徐老师为此郁郁寡欢,半年后被诊断出了乳腺癌。老乔所说的,我都不知道。那个晚上,我心情沉重。在唏嘘之余,又感慨万千。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体育广场,跳广场舞的大妈黑压压一片,她们在凤凰传奇的歌声中,动作整齐划一。在广场的东边是一个篮球场,一群孩子正在打篮球。他们年龄不大,应该是初中生。老乔触景生情,对我说他已好多年没打篮球了。恰好那个篮球朝我们这边滚过来。老乔弯腰捡起那个篮球,一只手举起来,然后身子轻轻一跃,手中的篮球就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朝篮筐飞去。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确实投得准,居然进球了。在那群孩子的惊呼中,老乔拍了拍手,说老了,跑不动了。
那天晚上,老乔谈到了他的女儿,说他的女儿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坐在广场边上的台阶上,老乔一直盯着那群打球的孩子,即使在对我谈起他的女儿,他的目光也没有离开。我听他说,兴味索然,只想早点离开,可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终于,他不说了,双手捂住脸,嘶哑的哭声从手指缝里倾泻出来。我被他突然的哭声吓了一跳,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掏出烟来,说老乔,抽根烟吧。他停止了哭泣,擤了一下鼻子才接过那根烟。他看着我,说你不会笑话我吧?我摇了摇头。他说,你看过那封信了吗?我点了点头,搪塞说看过了。他没有问我信上写了什么,而是点上烟,目光再次回到篮球场,直到那群打篮球的孩子走了,他才说我们也走吧。后来,我们走到一个路口,老乔说我和你们徐老师结婚前经常看电影,结婚后就极少看了。特别是有了孩子,我们再也没看过电影。我们站在夜晚的街上,在汽车喇叭的噪音中,他又说,我想起来,那天晚上我们看的电影是《不能说的秘密》。老乔问我看过这部电影没有。我说没有。后来我在百度上搜了一下,才知道这部电影在2000年是最火的二十部电影之一。豆瓣对这部电影的评分是7.6分。电影的基本剧情是:“叶湘伦是淡江艺术高中的一名插班生,父亲是该校的一名教师。这天同学晴依带他参观学校,接着他独自来到了学校的旧琴房,本身弹得一首好曲的他被某处传来的一首钢琴曲吸引住了。他来到其中一间旧琴房,遇到了路小雨,纯纯的爱情故事由此发生了。一直以来,叶湘伦都觉得小雨充满了神秘,却无法进一步了解她。叶湘伦约小雨到琴房见面,叶湘伦以为晴依是小雨,跟晴依接吻时被小雨看到,自此之后叶湘伦就没有再看到小雨。叶湘伦到处寻找小雨,发现了那个小雨所说“不能说的秘密”的全部真相……”那个时候,老乔和蔡雅琴的年龄差距,就是现在我和刘洁的年龄段。
我把那天晚上老乔所说的复述给刘洁,听我说完。刘洁说怎么听着像电影里的桥段啊。我不置可否,但是刘洁又说,你也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说不定蔡雅琴那么做,正合老乔心意呢。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乔勾引了蔡雅琴。你想啊,豆蔻年华的蔡雅琴,能不让老乔心动……我摆摆手,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年龄在那里摆着,老乔即使心里那么想,但他还是有所顾虑的。就像我们,我大你将近二十岁,就是你对我有意,我也不敢对你想入非非。刘洁的鼻子发出嗤一声,你们男人啊!我说,不是吗?刘洁伸手拽了我的耳朵,说你大我十三岁,不是二十!我只好告饶,叫她手下留情。现在的孩子,没大没小,真的拿她没办法。我朝门外看一眼,说注意影响啊,叫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在打情骂俏呢。刘洁回到座位上坐下,口气严肃地说,徐老师得病,肯定与老乔和蔡雅琴的事有关。三人成虎啊,甭说他们还一起看过电影,在湖边约会过,就是没影儿的事,也会被人说得有鼻有眼。有些人啊,就喜欢嚼舌根……
我问刘洁2000年时她多大,她说十岁。
我说,十二年前老乔和蔡雅琴看的电影是《不能说的秘密》。
刘洁说,周杰伦主演的。
我说,今晚我请你看电影,去不去?
刘洁把眼睛一瞪,说嘿,老牛想吃嫩草吧?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以后你对我可不要胡思乱想,不然我男朋友的拳头可不认人。
我说,你男朋友这么厉害,看来以后不能和你在一个办公室办公了。
那个蔡雅琴。刘洁说,她是不是有恋父情结啊。要不然,她怎么会喜欢老乔呢。
我说,不止她一个人喜欢,当时我们班里喜欢老乔的女生多了。
刘洁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然后摇了摇头,又说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说,你是在说我吧。
刘洁说,看看,你又自作多情了。
我站起来,探过身去,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而她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微张着,似乎在等待什么。我们之间隔着两张桌子,要跨越这段距离是需要勇气的。我可没有勇气跨越这个距离。在我坐下后,她睁开了眼睛,看我的目光颇为失落。
一个月后,刘洁找到了徐老师写给我的那封信。问她是在哪找到的,她说在两张桌子之间,那封信被两张桌子夹住了。现在,这封失而复得的信就在我的手上,我掂了掂,感觉很轻。刘洁站起来,探过半个身子,她呼出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她似乎比我还急切,叫我快点拆开看看。我拿了一把裁纸刀,在信封的封口处,轻轻划动。见我不紧不慢地,她沉不住气了,说直接撕开不就是了,你这个人做事真是啰嗦。但是,我没有照她说的去做,而是让裁纸刀慢慢移动,这样拆开信封后,信封会完整无损。我掏出信封里的信,展开,然后逐字逐句地读起来。当然,我是在心里读的。等我读完,刘洁迫不及待地问都是写了什么?我故意卖关子,说你猜。你要是猜到了,今天我请客。
我才不猜呢。刘洁说。
我说,那我告诉你好吧。
快说!刘洁眨巴一下眼睛,看着我。
我说,不能说。
刘洁说,还保密呀。
我说,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刘洁说,我才不想知道呢,你就烂在肚子里好了。
我逗她,真的不想知道?
刘洁说,蔡雅琴至今没结婚是因为老乔吗?你应该和她联系一下,问问她现在的情况。毕竟那时你暗恋过人家,关心一下还是应该的。
她早把我忘了。我说,我曾经给她打电话,她问了一声谁,见我不做声,接着就把电话挂了。
你旧情难忘啊!刘洁说,瞪大了眼睛。居然真的给她打电话,你是不是想再追人家啊?
我说,都时过境迁,往事如烟了。
刘洁不依不饶,非要我交代我和蔡雅琴在电话里都说了什么。给蔡雅琴打电话,我本想告诉她当年丢的那一百块钱与我无关,但是电话接通后,我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了,说不定她早把那事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