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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下思想坐标
——《修改过程》的感性材料与理性主体

2019-11-13陈若谷

文艺论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韩少功

◎ 陈若谷

韩少功有着广阔的文化实践半径,既深耕于小说散文写作,又偶拾翻译,不仅涉足新闻实录和运营期刊杂志,还事必躬亲地实践着山南水北的农事活动。但是,他所采用的摄入视角和扫描的人群则较为固定。最新长篇小说《修改过程》讲述了“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以多种形式回溯他们青春中的得失。1978年春季,M大学中文系2班迎来了60多位新人,既有16岁的娃娃生,也有38岁的父亲。他们除了读书、恋爱、寻衅、办刊,也得风气之先地一脚跨入思想初步松动的社会,宣扬自由、揭黑反腐、重评“上山下乡”、讨论“潘晓问题”……有志于理想的修辞,亦做世俗的加法。1982年毕业后,他们纷纷走向各自的工作领域,有的成了教授、有的运作巨额资产、有的援藏后进入政界、有的挣扎在温饱线上、有的移民……组织形式的变迁造成了人群的分化和心灵的隔离,往日紧密的集体渐行渐远,记忆中的大学时光像磨损严重的黑胶唱片。在入校30年之际,“青春之约”重新起航,他们以一段班会视频交代了各自的际遇,并且在家国转型中思考岁月的得失。然而,这些经历的呈现都是用一个大学中文系教授的虚构小说加以呈现,也就是说,对于这群人四十年历史的阅读,需要时时区分其“名”与“实”的分野。大仲马说历史不过是他用来挂小说的钉子,那么,在掺杂着变动历史和虚构故事的《修改过程》中,我们究竟能否找得到那个将历史和虚构都钉住的钉子?这种彻底的形式感释放的新内容究竟应该如何理解?

一、叙事的毛边

在《修改过程》中,韩少功没有放弃在维特根斯坦般的世界、语言和思维三者之间的游走。他借肖鹏之口,虚构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一个文本生成的“元叙事”,作为惊觉自己逐渐滑向油腻和平庸的中文系教授,他索性隐居起来,“小说若干,就是在这一段自我救亡期的副产品”。在他虚构的世界里,不同的记忆迎头相撞和互相质疑,由此摊开了多样化的历史版本和感性材料。

官二代马湘南最早掌握了投机倒把和权力寻租的奥秘,自诩为市场经济的敢死队,却认为商业的成功依靠的是“光荣的革命传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胸腔里仍激荡着部队经历烙下的豪情。可见,韩少功给只会唱《打靶归来》的马湘南和《日夜书》中最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老木填充了相似的精神底色。另一边,一直是道德模范的班长楼开富,也和马涛一样,在漂泊海外之时禁不住为故国流泪。但是,他们又绝不是院系版的老木和马涛。《修改过程》在这个岔路口上与《日夜书》区分了开来。

与其说2班同学们的生活都是在照着肖鹏拙劣的虚构在进行,不如说,他们很可能连台本都拿混,比如,毛小武离校后窗外打篮球的声音来自何处?陆一尘到底有没有见义勇为?这指向了一个问题,“多义性”恰是韩少功认识历史的一个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农村娃史供销企图用几担大粪臭死捣乱的恶鬼并非毫无道理。“一切妖魔鬼怪都是这样打倒的,人类文明就是这样发扬光大的。这才是科学!”进一步说,史纤仍然在更切身的经验层面实现了对于“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的撬动。在有关科学的争辩中,很可见出史纤的故土——四天路程之外的某个乡旮旯的逻辑。铿锵有力的迷信辩证法让人想起了马桥人所笃信的石磨打架原理。这都指向了一个问题,真实缺少一个维度就成谬误,荒唐向前走一步就成了真理。历史发展不是正反双面的利落切换,而是新旧交杂、进两步又退三步的混沌河流。在《修改过程》中,韩少功延续了其开放的反思力度,执拗地反抗着一元化的真理或者黑白两色的对立,再一次提供了新时期叙述之外的多义性抵抗。

既然如此,过往是否真的依循肖鹏、毛小武、林欣等人自己认定的起承转合,也就不重要了,作者也不打算为读者提供一个全景镜头。他在小说中虚假的闪回和嫁接,还有来自网络世界里陌生ID的旁证,都在不断将故事的毛边铰得更碎,照亮许多之前也许不值一提的暗区,比如宫师傅家的黑狗“包子”常回到307等候主人毛小武。这些被不同视点所切割的叙事当然并非游戏或者为了煽情,它们一幕一幕组成了一个厚厚的叠影,将缩减了水分的生活从理性真空中解救出来,填补了历史的缝罅。肖鹏意念中的惠子留下了一个“名实之辩”的机趣,“名也就是实的敞开,是实的到场,是另有硬度和温度的实呀”。坦率地说,看到《日夜书》结尾的循环式新生,我仿佛听见了一位浮士德在说“请停一停吧”,但是《修改过程》附录一的视频提纲提供了一个真正的“大叙述”,这令我清晰地看到韩少功的“理性主体”在历史和现实中的强悍存在根本没有被撼动。也就是说,虽然此前有无数的虚与委蛇的材料混淆着视听,但是这一刻的“名”至少可以代表着部分的真理。

也许除了马湘南谁都不会记得,当年,一个乞丐慷慨解囊,捐出一兜钢镚支援大学生,好在湿润了眼眶的马湘南拒绝了——“这正是历史的悲哀所在,也正是历史得以灿烂动人的前提”。在班会的献礼提纲中,配音部分不啻于“77级”对历史的“判语”。他们最终承认了自己走过的路,也正视了实惠和理想间的具体转化,并且平和地总结道,“摸着石头过河的经验消化仍在继续”。可见,历史还是相对可信的。“误读”无论如何奏效、多么过瘾,也只能在言说的层面存在,“元史学”的单一视野没有力量长久地浸泡历史的双重品格。虽然韩少功反复声说要对自己认知的独断习惯加一道防范的锁,但是相对的可信仍然会时不时地闪现出光点。

二、掉队者和返路人

诸多77级大学生里,有一个人似乎永远地留在了过去。史纤,这个乡村知识分子,正是韩少功不断观照到的“掉队者”,在一个裂变的时代,青年思想也在分化中破碎成无数条块,并延伸出当下的现状,那个几乎一成未变的史纤,则是一颗富有抵抗意味的1970年代因子。

史纤原名史供销,从农村出来前做过一年生产队队长。在号称没有冬季的1977年高考中,他赢得了比进入供销社工作更好的人生转机。他创作的诗歌后来作为纪念77级入校30周年班级献礼视频的压轴节目播出。如果依据肖鹏等人的叙述,史纤至少有两种人生版本。第一个版本是史纤入校后因“引狼入室”造成同学重大经济损失而导致严重的精神失常,最后流落为花老倌采蜜为生。另一个版本是,他最终拿到了毕业证,顺利地融入现代社会,可能是一个常常出差的花衬衫职员,像极了全球化背景下的当代白领;也可能成为科研机构里再也不作诗的古典学术研究者,在先秦殷商刻辞的故纸堆里寻找精神的昂扬之处。

无论如何,史纤的故事都是值得仔细回味的,其中包含了至少三条时代的思想线索。其一是他出于自尊所做的对农村污名化的抵抗事件;其二为在“潘晓问题”等一系列思潮的争论中他的无言落败和其他大学生的人生选择;其三为史纤几十年后的返校见闻对其造成巨大冲击,这种以代际方式呈现的理想失落,又与另一个老同学林欣的人生感悟相互映照。

77级大学生老少夹杂,许多人比如肖鹏、赵小娟都曾在乡下当过几年知青,他们下乡后大呼上当,嫌恶农村的蚊虫阴冷,还有村民的老土无知,感情上受到伤害的史纤则无时无刻不在歌颂乡村的清洁、宁静,山清水秀和世外桃源。这两种叙述中都蕴涵着情绪化的片面表达。知青们言说的资本主要是自身在农村的历险,可是“伤痕叙事”从一开始就伴随着对生活的简化,甚至选择性的扭曲,并且在新时期“解放思想”的大旗下理所当然地压抑其他不同的声音。在史纤这一面,他故作自得其乐的姿态是一种无力的抵抗。农村在困难局势下不得已被支配的弱势命运,是1980年代初期仍然难言的无辜。这种自我安慰有喜剧的面貌,对他自己而言却是向内寻求支撑的精神折中法。

1980年代,全社会都卷入了“潘晓问题”讨论,77级大学生自然也加入了各种思潮术语的论战中。史纤的想法永远是直线和朴素的:自我敬重的根源在于勤劳。人就要吃饭、下力气,学生就要读书,一个脱离于日常生存的“主观性”并不存在,否则这个世界就充斥着颠倒的乱相,比如为白骨精平反,让孙悟空当学生代表。结局自然是,史纤的土掉渣根本不足以抗衡林欣们的伶牙俐齿。这个社会的思想转型他很难参与和扭转,史纤的喑哑方言几无用武之地。

史纤所谓的“自我实现”就是念书、作诗,而不是搞对象、耍流氓。他对于自己生活和精神的安排十分齐整清晰。另一方面,激辩的青年们用语言表达的对于“自我”的扩张,影影绰绰总有着在洞穴里模仿的痕迹———恋爱的欢欣要在邓丽君的歌声中才能被体会得纤毫分明,精神的痛苦也不是因为真正的跌倒,而多半来自与想象中那些崇高的词汇擦身而过的沮丧。正如当初上山下乡“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的口号,要时过境迁了才可能从口头沉淀到生活。如果把“潘晓问题”放到一个外在的生活形态层面,其实,就是这些新时期的新青年抛弃了过往的声音、步态,顺便过滤掉了理想主义和集体主义。说到底,是放弃了一套可供模仿的理想,换上了另一套世俗的脚本和自我的说辞。

最后,揆违三十载的史纤根本无法理解今日青年。他发现,物质的丰裕的确是时代的进步,但是同质化的生活和单一的目标却把他们的理想套牢在模板中,这一代青年永远不会再经历77级大学生的激荡自由了。而吃垃圾食品打电子游戏,反倒也许是他们最容易实现的消极反抗。反观这个宁愿生活在过去的史纤,无论是受限于贫寒的物质条件,还是内在于所谓的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他似乎未曾迎来“自我”的诞生,必然对应的是,他也并没有遭遇1990年代一些个“自我”的陷落。由此看来,天天读书写字的生活程式,为一个陌生人声讨公平的凛然正义,寝室失窃后背上足以逼疯自己的道德压力……这种种不合时宜反而达成了时代晃动里的精神自洽。

当年常常伶牙俐齿横扫一切的林欣,与这个似乎是被钉在了原点的史纤形成了互动对应。1992年6月12日,中文系2班某组的十年之约,只有远自大西北的林欣一人赴会。当她独自在雨中站成雕像时,她至少在反抗自己的精神空间和情感需求被冷漠和遗忘挤压的状况。在眼看着孙波(马湘南的长子) 像一个机器人般实行严格的时间、健康和情商管理,又借NPO名目踩着他人羸弱的肩膀攀爬名利金字塔后,林欣意识到,自己还一直在处理选择了“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后的心理焦虑,没来得及参悟什么是彻底的自由主义,新生代就已经用最精致的理性经济人姿态将“自我”托付给了黑暗丛林。于是,她主动否定了下一代和酝酿了下一代的社会环境。因此,林欣这个移动的坐标也在情感上不断向着思想和道德的原点回靠。

三、“附录”形式下的理性主体

韩少功写作四十年有余,已建构出了思想阈值宽广的创作谱系。他曾拒绝惰性化认识“知青”岁月,抢救被历史删除的小数点,或者尽性地表达一个亲历者的温情;在关于农村的书写中,也远远地偏离反思现代性的路子,以喑哑的方言说出另一套强健的逻辑。他在语言的变与恒中聚焦历史,却又跨出能指的边界,再度以图像、声音等撑开人的存在。为反对定于一尊的novel霸权,韩少功借用过笔记、列传、词条、杂议、纪实,又穿插抒情、议论和叙事的策略,其言辞中一直充满悖逆状态,诸如“理想的虚数”“完美的假定”“进步的回退”等等不一而足,在至少三个方向上张力满满地牵扯着每一个文本。

然而,如果仅仅在这个意义上再造一个混沌的故事,那么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是一场感性材料堆积的自我重复。因为读者在拼凑或者搭建一座理性大厦主体之后,忽然看见,地上还散落着一堆无法收纳的认知,它们“可见”却不“可知”。相当醒目的是,文本最后的“附录”给出了对“后三十年”历史的总体性评价———即便它以多媒介多声部混响的方式登场。必须提出的是,毛边本《修改过程》只有一份“附录”,但是短短数日后的终版单行本却又添加了附录二,在这里,病中的肖鹏竟然直接与自己设计的文学形象——护士小莲——对话,这种彻底的戏谑再一次打破了此前作者所作出的总体性概括。而且神奇的是,肖鹏竟然自己声明,附录一里那些看似真诚的评价也都是游戏般的虚构,这就好像有人突然关掉伸向幕后的手电筒,又一脚将读者踹上了打着强光的表演舞台,让他们在面具和混响中愕然哑然。

形式的变形本身有利于释放新的思想和情感,肖鹏在最后敞开的这个缺口,自然是为了邀请读者来检测与定制自己的艺术感和历史观。当然,作为读者我有权利说出自己的疑惑:在总体性视野不再可能之时,一种写作实践能够提供的就是属于个体的感性经验吗?原生态的、多声部的材料如何转化成可以被信服的“真理”——虽然这个词语在多数时候已经失去了效力。

可以理解的是,作者是一个去霸权化的写作者,他只能对自己的虚构负责任,因此他乐于奉献的是小说家笔法。“修改过程”的题名,主要来源于肖鹏对于历史的记载所激起的各种记忆修复。他用笔一遍遍涂抹的虚构,和史纤不断在诗歌王国中的雕琢,共同指向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代把文字作为唯一的精神孤岛?1980年代,文化哲学所确立的艺术的审美品格是具有超越性的。当然这个断语要放在政治背景下才能够做出准确的解释。如今,当我们说艺术具有超越性时,需要超越的那方高墙,已经不再是高压的政治,而是冷漠的人心(人心这个词本身绝对不像被我们消耗了太多次之后那么单薄的样子)。可能对于史纤来说,文学创作其实具有实在性,这是经历了经济社会的白眼之后,他可以正视自我身心问题的唯一路径。对肖鹏而言,他的自寻烦恼,可能来源于他对于自己记忆的不再确信,因此需要再造一段自己潜意识深处认同的,可以捕捉到倾诉欲和存在感的历史。与诗人史纤和小说家肖鹏形成严格对照的是非真非假的研究员史纤,他的工作是国家科研体制内的文献整理和小学研究,大致任务是写论文和发论文。他这样解释自己放弃文学的理由,诗歌究竟是“美言不信。”他埋首纸堆,大概想以几千年的确定性知识来抵抗外在变迁的事物,这是1990年代后知识分子更深地走进书斋的历史呈现,而写故事的肖鹏和韩少功绕开了这样一条道路。

如此看来,那个思想的钉子总算浮现出来了。没有必要将真与假、戏内戏外条分缕析,因为借助于文字,他们至少可以自我讲述,韩少功把自己的权利分发给了每一个在场的或不在场的各位。史纤的作为,似乎既不属于“理想的修辞”一方,也容纳不到“世俗的加法”之中。在呼啦啦的大势里,他“被”时代轮空了。可是最后,他自己形成了一道坚持的防线。史纤几乎是悲剧性地终身投入了艺术,以采蜜为生,也是因为到处采蜜和写诗相似,是万美皆备于我的一种审美活动。同样的,最戏剧化的防御在于肖鹏的闭关虚构,最激烈的抵抗在于马湘南的自杀。他们非同寻常的人生选择和林欣面对下一代时的顿悟,让那一批77级大学生的精神脉络逐渐显影。

1980年代初的青年知识分子,最不会考虑的事情就是用旧的信仰进入新的生活,而是要去创造出属于自己一代人的情感风格和知识范式。但还是有一些人隐蔽地用自己陈旧和小心翼翼的伪装,保留了许多被轰毁的道德尺度和认知智慧。人的行动、思想、情感总是各自走着杂乱的步子,三者的错位带来的失落惊愕要这么理解,也需要我们认真地回望。佩索阿的《惶然录》中有这么一句,“他们毁灭的一切还是足以给社会注入力量的东西,让他们去从事毁灭而无须注意墙垣的嘎嘎分裂。”一定不是某张经济大幕的拉起造成了伦理的危机,也不是某种技术的降临驱赶了手工业时代的安适,这中间根本不存在换算公式。任何社会的修复都要从解除心智的病态开始,重新寻找“道德和生活尺度”,继而像钉子一样钉下思想的坐标。

作为在人才大断档后最早流向社会的知识分子,77级大学生是空前绝后的一代人。他们的经历折射出中国社会转型的完整轨迹。其实更应该说,他们这批人的经济行为、知识结构和思想视野形塑了中国的形态。如今青年一代所面对的思想状况和国家境遇,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一批时代骄子之手。因此,勾画这一批人的面目,甚至是立足于他们的视角自我审视,讲述这个变迁的时代是极为必要的。多重视角叠加后剌出来一圈圈毛边,这些无法被公约的多余材料是感性的,代表值得珍视的个体经验。然而,也更应该在形式的复杂加持后,从“类”上撑开一个更大的空间安放理性主体,既保留“多义性”和批判性,也要再上一个总体性视野的台阶。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修改过程》走着的是确信-怀疑-探索的螺旋“扬弃”之路。

注释:

①②③⑤韩少功:《修改过程》,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77页、第169页、第235页、第293页。

④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175页。

⑥[葡]费尔南多·佩索阿著,韩少功译:《惶然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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