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与米兰·昆德拉小说中存在主题的比较
2017-05-18李向岚
摘 要:韩少功作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最早的翻译者之一,其文学作品也深受米兰·昆德拉创作理念的影响。《马桥词典》无论是从小说观念、叙事结构还是文本主旨都带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影子,本文拟从“存在”这个主题作为切入点,通过文本的比较分析,探究两者在文本中对“存在”主题处理的异同。
关键词:韩少功;米兰·昆德拉;《马桥词典》;《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存在主题
作者简介:李向岚(1994-),女,汉族,四川省成都市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文艺与传媒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音乐艺术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11-0-02
1987年9月初,作家出版社内部出版了韩少功跟韩刚和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此为韩译本的书名),之后印刷再版了13次之多,总印数超百万,并由此带来了米兰·昆德拉小说在中国的第一次热潮。韩少功说过:“我受到过很多作家的影响,当然也包括昆德拉的影响。翻译就是精读和细读,因此昆德拉给我影响更大也未可知”[1],与米兰·昆德拉经历政治灾难的人生历程类似,韩少功的文学创作始于文革期间,对社会巨变过程中人性的关注有共通之处。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而韩少功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其“根”的本质即是对一种合理的生存方式的探究,“存在”主题贯通了《马桥词典》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一、文本中存在主题的内涵与表现方式
对“存在”这个词的发现与解构源于存在主义哲学,存在主义哲学实际上是一种危机哲学,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创作背景——一九六八年苏俄入侵捷克,民主改革的气息演变成专横压榨之风潮实际上就是一种危机的体现。“存在先于本质”的宣言将人推向了哲学的中心,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通过托马斯和特蕾莎表现了自己对存在的思考。昆德拉从政治和性爱这两个符号出发,在政治动乱的时代大背景下,通过托马斯和特蕾莎、萨宾娜与弗兰兹之间情欲与精神的纠葛,表现出了个体在历史中的洪流中无论如何都难逃厄运的悲剧。但在这种悲剧中,作者通过托马斯和特蕾莎的复合,弗兰兹在临死之际,萨宾娜回到了他的床边,又展现了人存在的某种美好的可能性,只不过这种美好的可能性只在宿命般悲剧前的得到一瞬间的展现,表现出米兰·昆德拉内心的悲观与怀疑。不过米兰·昆德拉的这种悲观与怀疑与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不同,他的这种否定的虚无是“本着人的怀疑精神,拥有一个不断建构的自由的表达形式,追求人的认识的最高目的”[2],实际上是一种负责任的批判意识。
米兰·昆德拉通过“媚俗(kitsch)”的概念,将对“存在”的理解推进了一步,即存在为何种状态。“媚俗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把它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3],米兰·昆德拉的媚俗是存在的一种可能性,指的是一种做作与自作姿态。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作者如此表现媚俗:“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 第一滴眼泪说: 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 真美啊! 第二滴眼泪说: 看到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 跟着全人类一起被感动, 真美啊! 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为媚俗”[4]。米兰·昆德拉对媚俗的批判针对的不是媚俗本身,而是媚俗产生的原因,作者之所以在多部作品中都对媚俗有不同的表现,是为了展现多种可能的存在状态,即“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的可能性”[4]。所以,米兰·昆德拉的“存在”指向的是一种合乎可能性的不媚俗的生存方式。
米兰·昆德拉的思考方式是从个人存在到集体存在,而韩少功对存在的思考更多的是从集体中关怀个人。这种思考带有米兰·昆德拉的影子,韩少功从伤痕文学走向寻根文学就有这一种创作观念影响。“‘文革时右派作家受了苦,其中一部分至今停留在表面的控诉批判,超越不了‘伤痕,如张承志所说的一动笔就‘抹鼻涕”[5],韩少功对伤痕文学的不满实际上是对这种创作理念的不满,他选择了寻根文学。“寻根”代表了韩少功对存在的理解,既然是采取寻这种方法,那么韩少功在文本中更多的是依靠对“根”的描绘来激发大家对存在的思考。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是个体的理想天堂。在这一领地中没有任何人掌握真理……但所有人都有被理解的权利”[6],正是由于这种创作观念的影响,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没有设置一个至高无上的叙事者,就连作者本人也成为马桥人的一部分,文本中更多的是表现,而不是思考,因为韩少功认为在文本中“要敢于怀疑和放弃各种先入之见,严防它们在写作中的抢步和误导”[7]。
《马桥词典》选取的样本——马桥趋近于传统的乡土形态,文本中的“我”实际相当于记录者,马桥人生存状态的多样性依靠的是不同人物,在这种不同的人物之中,体现出了生存在时空中的变化与发展,这种变化即为作者所担忧的现当代生存状态对传统的消解与改造。韩少功认为:“单一和同质是毁灭的状态,而不是生命的状态”[8]。韩少功面对的是现代化浪潮对传统特色的消解,作品以“官路”这一词条作为结束,实际上暗喻了一个走向何处的问题,但是这种怀疑是有作者明显价值判断的,即反对完全性的统一,追求建立差异的特色生存,正如米兰·昆德拉曾说:“一个建立在唯一真理上的世界,与小说暧昧、相对的世界,各自是由完全不同的物质构成的”[9]。从《马桥词典》的文本分析可知,此处的生存指向的是一种回归传统与差异性的实际的生存状态,更多的带有对现当代生存状态的反思与质疑,表现的方式则是从一种近乎不带感情的展示中唤醒某种沉睡的思考。
二、文本中存在主题的表现方式和内涵的异同
人的行为方式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是特定历史与环境的再现。米兰·昆德拉小说文体的变化启发了韩少功:“昆德拉继承发展了散文笔法……轻巧勾画出东西方社会的形形色色”[10],《马桥词典》无疑继承了这种文体形式。词典的形式意味着小说叙事更多的是一种展示,而不涉及深层次的思考,词典的作用在于以点成面,在由词典中词条构成的小说环境中烘托出一个发人深思的主题,因为词典中词条的选择取决于编者的意愿,而这种选择实际便揭示了作者的价值判断。因此在表现形式上,两者都是通过对历史中特定画面的截取,以存在主题衔接各个历史断片,最终达到对主题的探究与关怀。
《马桥词典》发表后的“马桥事件”从一个侧面论证了韩少功对米兰·昆德拉处理历史与现实手法的学习,而不是《哈扎尔辞典》。但是,两者对这一文体形式的表现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异。《马桥词典》中的词典形式远远强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中弥补的是小说叙事的不足,而这种不足就是一种哲学性的批判那思考,因为米兰·昆德拉小说从哲学止步的地方开始,但是并未脱离对小说主题的哲学探讨。词条作为意义的载体,而意义体现于叙事之中,但《马桥词典》却以词条的意义为中心来组织叙事,这种颠倒的处理方式意味着《马桥词典》的作者成为叙事素材的记录者,作者的身份决定了他对存在这一主题的表现方式。从这种对比分析中可以得出,韩少功和米兰·昆德拉对存在主题的表现方式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是源于米兰·昆德拉对人物和历史情节的处理都是从哲学探究中发现合理完美的存在方式,但《马桥词典》更多担当了发现的责任,即他对存在的关注。
米兰·昆德拉和韩少功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民族文化传统决定了两者对同一主题理解的差异性。米兰·昆德拉的存在內涵发源于存在主义哲学,将存在主义哲学有关存在的观点融合于他本人所面临的社会与人性困境之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政治与性爱指向了存在的两个不同方面,即个体与集体、个体与个体,而个体同时又承担着某种整体性的存在困境,即“托马斯——轻与重、萨宾娜——忠诚与背叛、特蕾莎——灵与肉”[11]。这种交叉复合,折射的是在一种媚俗的存在状态下人性的悲剧。米兰·昆德拉对存在的思考是从个体指向整体的,这种存在不是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种存在的精神态度。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对存在的思考则是从各种当下的社会因素对中华民族某种传统存在哲学的消解情况下,现代人存在感的混乱与丧失出发的。文本中尽管大部分词条是与某个人物息息相关,但是人物之间的相似性实际上就已经勾画出一种生存的状态。既然文本中的叙事服从于词典功能的需要,也就是文本是从整体出发的,关注的是社会群体的存在,以期个体能在这种整体的美好与合理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马桥词典》中存在的内涵更多的是何为完美合理的存在,存在方式的展示多于作者本人对存在的思考,尽管这种展示是服务于作者的意图的。
从《马桥词典》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出发探究韩少功与米兰·昆德拉文学创作中存在主题的异同只能是管中窥豹,然而从极权主义到现当代文明对传统的冲击,两者的思考对当下人的生存具有重要的意义,存在主题实际上是对人的一种终极关怀,探究价值对未来具有重要的指向作用。而从这种比较之中,我们既可以得出不同文化间对这一主题的思索,也看出了彼此间互补的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夏榆、韩少功.我的写作是“公民写作”.南方周末,2002-10-25.
[2]庄陶.《论小说世界的诱惑与小说家的危险: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文学理论研究》,1996年,第6期.
[3]米兰·昆德拉.《玩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
[4]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5]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
[6]韩少功、施树青.《鸟的传人》,《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30页.
[7]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
[8]张均、韩少功.《用语言挑战语言——韩少功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6期.
[9]韩少功.《语言:工具性与文艺性的双翼》,《阅读的年轮:<米兰·昆德拉之轻>及其他》,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278页.
[10]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
[11]韩少功.《米兰·昆德拉之轻》,《在后台的后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97页.
[12]张红翠.《“流亡”与“回归”——论米兰·昆德拉小说叙事的内在结构与精神走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13]Aji, Aron. Ed. Milan Kundera and the art of Fiction. New York:Garland,1992
[14]Petro, Peter. Ed. Critical Essay on Milan Kundera. G . k. Hall & Co.New York ,1999
[15]Ricoeur , Paul. Memomy, History , Forgetting.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