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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与“创新”:张美芳苏绣艺术成就评述

2019-11-12杨明刚

中国艺术时空 2019年3期
关键词:苏绣非遗传承

杨明刚

【内容提要】张美芳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第五批代表性传承人(苏州刺绣)。从高中毕业进入苏绣行当迄今,张美芳的苏绣艺术生涯已持续了半个世纪。而她最为津津乐道的主要业务工作则是对苏绣艺术的抢救性传承与突破性创新。在长达五十余年的苏绣艺术生涯中,她主持、研究及艺术指导了许多重要刺绣作品。作为一名学者型的苏绣艺术家、创新者、管理人,她在繁重的生产实践与管理工作之余,积极思考、努力钻研,公开出版和发表了一系列有关苏绣艺术的重要著述。本文拟从“传承”与“创新”两个层面对她的苏绣艺术成就作一简要述评。

【关键词】张美芳 苏绣 非遗 传承 创新

张美芳虽出生于苦难深重的旧中国,但她的人生历程都相对比较顺畅,她既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也没有曲折和富有戏剧性或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张美芳是在1960年代中期加入苏绣这个行业的。1964年,她被分配到苏州刺绣研究所。张美芳的祖上数代并无人从事苏绣手艺,据她自己的口述,她似乎从小就认为自己与刺绣等针线活儿无缘,最终从事苏绣艺术及其创新是很意外、很被动的事情。尽管从学生到绣娘、从对针线活不擅长到专业苏绣手艺人,再到实考马王堆一号汉墓、复制汉代织绣技艺、发掘传承杨守玉乱针绣,再到基于传统承继、引入现代艺术与科技发展成果、致力于传统苏绣艺术创新发展的艺术家,最终成长为一名带领团队奋战于苏绣艺术创新发展第一线的管理者、探索者、引领者,张美芳的从艺道路几经蜕变;但她的个人成长经历,从入行到出师,到成为工艺美术大师、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都没有遭遇什么特别大的困境。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受到过多的生活消磨,所以,她能够在知觉上表现出更为细腻的特征,并在艺术上始终保有敏锐和丰富的感觉,最终由一个最初对苏绣毫无兴味的青年学生成长为一个有强烈敬业精神、自主意识、创新意识,乃至对艺术有独到见解的苏绣艺术大师。这一切的发生除了机缘巧合外,不仅与她不服输、爱读书、勤动脑、善思考密不可分,而且更多地与她所处的大时代紧密相关。可以说,张美芳和她的苏绣艺术创新共同成长于苏绣市场状况最好的历史时期。她的苏绣艺术道路的成长伴随着国家经济建设逐步走上正轨、改革开放推进、新时期突破性发展、新时代再踏新征程的伟大历程,她的苏绣艺术人生扬帆于中国稳步、高速发展的历史时期。

张美芳进所入行之时,整个中国的工艺美术发展正在经历严峻的考验期。彼时,工艺美术的优良传统遭到全盘否定,传统题材的工艺品被斥之为“复古~倒退”,大量库存的所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工艺美术品被砸烂、毁掉,工艺美术工厂大量停产、转产,大批技艺人员受到迫害,工艺美术事业蒙受重大损失。处于这一大背景下,涵括苏绣在内的传统手工艺的生存空间日益狭小,面临走向衰落的危机。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出现转机。1971年7月,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余秋里在全国日用工业品座谈会上讲话指出:“中国工艺美术品,历史悠久,技艺精湛,是宝贵的民族遗产,应当积极增产,扩大出口。”为了促进工艺美术品生产的发展,自1971年开始,江苏省苏州市专门组织力量,对全市各个工艺美术行业的传统产品、品种、题材以及技术队伍等方面的情况进行了调查研究,领导群众总结了历史经验。著名的苏州刺绣,经过艺人们的总结提高,品种不断增加,技艺更加纯熟。1972年,刺绣女工运用多种针法绣制成功的高3米、宽4.5米的大幅作品《百花齐放》,继承和发扬了苏州刺绣传统特色,整个作品运用了1000多种色彩,绣成的花卉万紫千红,反映了国家欣欣向荣的景象。[1]进入20世纪80年代,苏绣的外贸生产量急剧增长。据统计,至1982年底,苏州刺绣厂先后销往苏联、波兰、东德等55个国家和地区;[2]全年苏绣行业的“产值为7389.34万元,其中外销5771.69万元”。[3]日用绣品外贸一旦火热,从业人员自然增加许多。此外,苏绣在艺术领域中的探索也毫不懈怠,艺术欣赏类的高端刺绣品也受到国内外市场的广泛追捧。据统计,仅1982年苏州刺绣研究所创作的苏绣艺术品数量就达5329件,产值为131.2万元;自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苏绣被作为国礼相继赠予了八十多位外国领导人。[4]

改革开放以后,苏绣更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绣艺术进入了一个全面发展和提升的新时期,在行业规模、艺术创新、技艺发展、经济效益等方面都达到了新的水平,名副其实的成为了当代我国“四大名绣”中最具活力的一员。总之,经过千百年的传承创新和努力打造,今天已成为有史以来苏绣市场规模最大、从业人数最多、效益也达到最好的历史时期,苏绣已成为苏州具有浓厚艺术文化特质的重要支柱产业,成为文化古城苏州的重要名片和特色经济产业,并对弘扬、传承吴文化和艺术发挥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

张美芳作为苏绣艺术家的最终成功,源自她随遇而安却永不服输的天性、恪尽职守的敬业精神和“要做就做到最好”的追求完美、臻于至善的艺术追求,以及传承千年苏绣传统、创新发展苏绣艺术的使命担当;源自她在数十年从事苏绣艺术过程中,紧扣苏绣艺术本体技法、上承苏绣艺术优良传统、下接现代科学艺术成果、旁及其他姐妹艺术成就、淬炼自身人文艺术修养时所打下的扎实基础。没有这样的天性,没有这样的精神,没有这样的追求,没有这样的襟怀,没有这样的基础,她就不可能走得那么远,更不可能在历史悠久、名家辈出、高手如云的苏绣艺术领域取得如此辉煌的创新成绩。当然,相对于其他苏绣艺术家而言,张美芳的成长经历还是稍显曲折的。实际上,张美芳当初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并没有想得太多,在入行之初甚至曾有过两次心理抵触期,在后来的艺术道路上曾遭遇“被逼入绝境”的境况,不过这个“绝境”本质上是她“自找”的,是她不断挑战自我的结果,但最终她赢了,赢得了光明的未来。

在苏州刺绣界,苏州刺绣研究所是苏州刺绣研究的权威机构,不仅规模最大,而且涵括刺繡研究、制作、设计、装裱、染色、情报资料等一系列完整的研究制作体系。他们将刺绣人员从每家每户吸引聚集到一起,增加了互相学习探讨的机会,并使刺绣的画稿、色线及成品装裱等全套环节均有了系统的研究与组合。一方面,刺绣技艺人员在绣制画家设计的绣稿时,往往能听到创作者、设计者的原意和构思,增强了对原作的理解与领悟,从而可以更好地选用合适的刺绣技巧;另一方面,画家、设计者也会从每一幅刺绣艺术品的表达中寻求到最佳的刺绣语言,作为他下次创作的灵感。于是,这种模式就成为一种相得益彰的集合体,并一直被保留至今。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苏州刺绣研究所所绣制的作品艺术价值非常高,先后成功地创新研制出“双面绣”“双面三异绣”等新颖的刺绣艺术精品,拓宽了刺绣表现的领域,很多绣娘在这里创作了大量苏绣精品。多年来,围绕一以贯之的“出人才、出成果”的宗旨,该所已拥有众多海内外知名的高级刺绣人才,研制出面向亚洲、欧洲、美洲等世界各地的被广大受众广泛接受的高档苏绣艺术精品。苏州刺绣研究所在现当代所取得的成绩,既与20世纪80年代苏绣市场上出现了大批仿制粗糙的劣质苏绣刺绣品、题材也囿于单调乏味的小猫金鱼花鸟等、没有丝毫生机和活力等畸形发展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关联,更与其领军人张美芳直面危机、果决处置、致力于苏绣艺术传承创新的远见卓识和钻研努力分不开。

张美芳1984年受命担任苏州刺绣研究所分管技术的副所长。彼时,苏绣市场的混乱与畸形发展对苏州刺绣研究所的发展产生了很恶劣的影响,张美芳为苏绣艺术价值的沦丧十分忧心、着急。好在,张美芳似乎对此早有远见之明。早在20世纪70、80年代,她就在实考马王堆、发掘“乱针绣”的过程中关注到这个问题,并开始把它作为自己在苏绣艺术创作中所要考虑的重要问题之一。针对这种现状,张美芳在对苏绣传统技艺的学习研究与传承创新中明确提出并旗帜鲜明地倡导三个观点:“创新是对传统苏绣最好的保护”;“在刺绣题材上,既要采用传统经典的具有文化内涵的作品,又要和现代艺术相结合”;“作品的经济价值要蕴藏在艺术内涵的提高之中中”。她认为:“这也是随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现状推着我们只能走这样的路。”这样的观点,在当时来看应属比较前卫的;实际上,这些观点即便到今天也仍不过时。张美芳认识到:刺绣品如何逐步从工艺品上升为刺绣艺术品,这中间有很长的路要走,仅仅依凭刺绣工作者或手艺人自己原来的感性而粗浅的认识和工艺手段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刺绣人员除了刺绣的工艺手段,还应补充艺术的精神食粮,这就如同绘画一样,“功夫在画外”,刺绣艺术的功夫亦应在刺绣技艺和作品之外;世界这么大,未知的领域、未知的知识那么多,想要让绣花针做出更大的文章,仅凭着现有的知识储备,显然是难当大任的,更惶论与国际接轨;要想办法把从业者的眼光尽可能提高些,这样手中的针才可得心应手,高出一筹,在同行业的追赶中尽量跑在前面;这就需要刺绣工作者或手艺人们不断地去学习,以拓宽自己的视野、追随时尚的潮流、真正做到对标国际前沿水准、真正实现走出去、与国际接轨。自此,张美芳开始了对苏绣艺术发展中一个关键性问题的持久研究:苏绣艺术的传承与创新。即,作为从事刺绣专业的技艺人员,如何学习、继承传统文化和传统技艺?如何跟上时代的节奏,在刺绣文化的领域里,将继承与发展、传承与创新,化作思维、实践的元素,融合到每一针、每一线中去,将刺绣事业推向新的时代高峰?这是十分迫切的任务。有了这样的识见,张美芳开始了她长达三十余年的苏绣艺术传承与创新之路。

张美芳在苏绣艺术传承与创新上的思路至少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以人为本,以文化艺,艺大于工,技巧服从效果,革新苏绣观念。

在辨考苏绣发展史、把握与刺绣技艺相关的艺术前沿动态、跟踪当时苏绣市场、分析研究所人员结构与发展需要之后,张美芳意识到:传统刺绣思维模式必须跟随社会时代变迁、市场需求变化不断更新,传统刺绣技艺亦需在材料、题材、针法、色彩等观念上寻求新突破。而这一切,都必须落实到每一位刺绣从业者审美素养和文化艺术修养的提升上,落实到每一件刺绣作品的创制上,使每一位刺绣从业者都能紧扣每一幅作品,调动一切有利资源,深入研究、认真设计、精心绣制,实现织绣技艺表现与艺术意境呈现的完美结合,把每一幅刺绣作品的艺术水准提高到极致。基于这些现状和考虑,张美芳开始着手制定全所技术人员的培训计划。一方面,她请来所里资料室的孙佩兰老师、创作设计室徐邵青老师、周爱珍老师为全所人员上课,专门讲刺绣历史,讲绘画刺绣的关系,等等。另一方面,她还专门请了苏州大学的两位资深老师为全所人员开讲座,一位是杨大年教授,讲《中国美术史》,另一位是万明山教授,为大家讲授<西方美术史>>.两位教授讲了一百多课时,在刺绣工作者、手艺人心中播下艺术的种子,为刺绣从业者们在小小的繡绷外,打开了一扇窗。一次偶然的机会,张美芳结识了著名画家袁运甫教授。在张美芳的邀请下,袁教授便与苏州刺绣研究所结下了不解之缘,经常抽空到所里讲课、传授现代艺术理念。此后,张美芳更相继邀请到吴冠中、刘善懋等著名艺术家们到刺绣研究所观摩指导、传授艺术创作经验。这些举措的不断推进,既进一步开拓了刺绣研究所工艺师们的视野,也为苏州刺绣研究带来了充满希望的生机。此外,每逢有好的展览,不管是苏州本地的,还是临近城市上海,张美芳都会组织设计人员和刺绣技艺人员前往参观,让大家尽可能多接受一些艺术的熏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老师们的授课、各类展览的观摩、艺术氛围的熏染,如此等等,使刺绣研究所全所技术人员大大开拓了眼界和思路,并一同深入了解到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世界艺术的璀璨多姿。观念的变化直接反映到了绣品上。她们请教了著名画家吴冠中、常沙娜、袁运甫,苏州画家刘善懋、杨明义,美国艺术家罗伯特、柯秋慕先生等国内外著名的艺术家,通过这些专家的指导和艺术理念的渗透,逐步形成了刺绣的“艺大于工”“技巧服从效果”的思维方式,进行了新一轮刺绣精品的研制。在张美芳的带领和努力下,苏州刺绣研究所努力与国内外艺术家进行交流合作,从中成功地研制了大量的苏绣艺术精品。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政道在观看了苏绣研究所作品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文物化新方成文化,苏绣创新能生万象。”他的一番话使苏州刺绣研究所更加明确了发展的根本在于绣制作品的创新。这种创新,不是割断历史的自戕式的创新,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而是基于对传统苏绣技艺有效承传和对刺绣作品艺术效果最佳表现需要的创新。这种创新,已经而且势必继续为苏州刺绣事业的发展壮大持续注入勃勃生机。正是伴随着全所苏绣专业人员一道这样的不懈努力和点滴积累提升,该所创新研制的诸多刺绣精品频频在国内外展览、大赛中摘得桂冠,苏州刺绣文化的内涵也逐步伴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得到提升。

其二,立足传统,面向现代,就教于名师大家和姊妹艺术,多元创新题材。

20世纪80年代开始,全国刺绣行业面临着新的严酷竞争。苏州地区一下涌现了“十万绣娘”,别人低廉的劳动力成本,对正规的研究所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挑战。曾是苏绣代表的“小猫”“金鱼”绣品被克隆的比比皆是,甚至为了降低成本而被制作的面目全非。由于当时中国知识产权保护在法理和实践两个层面都还相对滞后,尚不能对苏绣艺术创造起到很好的有效保护作用,对苏州刺绣研究所这么一个完全依靠“自负盈亏”的机构来说,如何走出“生存、发展”的新路,无疑是一个亟需破解的重大命题。张美芳和刺绣研究所同仁提出了“创新是对传统苏绣最好的保护”的响亮观点,并开始着力在刺绣题材的多样化方面进行探索和研究。譬如,在传统“小猫”基础上,她们创新研制出《白底白猫》《黑底黑猫》等高档精品绣品,它运用具像与抽象结合的手法,突出了“猫”的“五官”,而虚化了其他的部位,创造出一种新颖的“小猫”刺绣艺术品,并且,它以少于原来传统“小猫”的人工、却高于原来“小猫”的价值,受到了市场的欢迎。再如,在研制香港、澳门外交部公署以及新加坡大使馆和首都新机场贵宾厅的刺绣精品中,张美芳都提出了创新的观念,都不满足重复原有的刺绣工艺手段,加入了新的创意和思考。在绣制香港外交部公署陈列的“彩墨荷塘”大型刺绣精品时,张美芳在尽力理解画家袁运甫先生的创作意图后,强化刺绣技艺的研究,和技艺人员一起在选用色彩、绣线的粗细,以及刺绣时的虚、实搭配都反复推敲,使得作品得到了画家本人和外交部方面的来函表扬。又如,由著名画家常沙娜创作的《花卉通景屏》,张美芳在刺绣演绎创作的过程中,并没有重复原来传统刺绣“花卉”对绣线线条转折所谓“套路”的绣法,而是根据画家对“工”和“艺”的关系理解与表现,着力在刺绣的线条处理上加以改变,让技巧服从效果,从而较好地烘托出整体的艺术效果。另如吴冠中先生的作品《双燕》的刺绣研制,张美芳在和技艺人员一起研究过程中提出,原稿中的“白墙”用留白的方式处理,房屋轮廓及门前的一棵树必须要绣得十分精到,上面的绿叶甚至要用二十四分之一的丝线来绣,使整幅绣品画面虚实结合,精致耐看。这次尝试效果非常好,得到了吴老先生本人的专门来函和对刺绣作品的充分肯定。

其三,立足实效,研发新底料、新丝线、新色彩,革新苏绣用材。

从历史传承来看,刺绣工艺的两大关键特性是:“材美”、“工巧”。刺绣工艺依托的材料包括刺绣用的底料、绣线等等。这些材料应随着刺绣对象的变化而变化。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刺绣题材的日益丰富,原来的刺绣用的材料已远远不能适应多样的刺绣题材。为此,在张美芳倡导的下,苏州刺绣研究所与吴江新联丝织厂合作,组建了由张美芳牵头负责主持的“高经纬密度真丝绡及工艺研究”专项研究课题组。该项目的研制成功,为刺绣开辟新题材的运用提供了良好的契机。由于它的“高密度”“高透明”,又可随刺绣题材的变化而不断改变色泽的特点,从而更好地丰富了精品刺绣表现力,提升了作品的内涵。同时,该项目的研究成果被苏州市政府、江苏省科技局、轻工部等部门分别授予“科技进步奖”。紧接着,张美芳又对如何创新、改革传统刺绣所用的丝线材料提出了新的想法。传统刺绣所用的丝线材料的截面是“椭圆型”的,绣出的作品色泽匀称而柔和。为此,张美芳又在查阅了大量的信息资料,在此基础上,期求在丝线材质的变化上加以进一步研究。在海量的文献阅读中,张美芳了解到了有一种“天蚕”的野生蚕的丝,又称“钻石丝”,它的截面是“三角型”的。出于“好奇、追究”的心情,她接连发出十多封信给相关单位,期求寻觅这种“钻石丝”。后被告之,因这种“天蚕”至今只能野生产丝,产量极低,价格比黄金还贵。所以,张美芳又与吴江丝织试样厂合作,组建课题组联合攻关,以人工组合的方法研制“异形丝”。当时,“异形丝闪光绡及工艺研究”不仅也获得了省、市的“科技进步奖”,而且,在创作设计人员中也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因为这种“异型丝”的截面是三角型的,织成的底料既透明又有一种柔美的朦胧感。当时专家评定时认为:这种新材料的发明为开发新一代的刺绣精品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成了进一步创新研究的重要载体。2000年,受著名科学家李政道先生的邀请,由李政道先生创意,张美芳直接主持创作、研究“金核子对撞科学图象”刺绣作品;在绣制该幅作品时,就是运用了这种单纤的“异形丝”,更为贴切地表达了原作“金核子对撞科学图象”中核子瞬间碰撞的光线折射及其巨大的爆发力;该作品一问世即受到李政道先生和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的大力推崇和赞扬,二人同声赞誉该作为“神品”;2001年5月,在北京召开的“科学与艺术”展览会上,该作品被李政道先生亲自选拔在“序厅”的重要位置展示,受到了艺术家和各界人士的一致好评。20世纪90年代,根据刺绣色线的需要,为增加它的鲜艳度,张美芳和苏州大学实验室合作立项,展开“稀土染色在刺绣工艺上的运用研究”;研究中,因有“稀土”中的氧化镧作为助剂,大大提升了常规刺绣色线的鲜艳度,丰富了刺绣艺术品的感染力;此后,该所在绣制“花卉”和“风景”等题材时候,运用稀土染色技术,成功地展现了丰富的色泽层次和渗透力,大大提高了刺绣精品的艺术内涵。

应该说,张美芳带领下的苏州刺绣研究所,尽管在市场经济大潮面前,与同行一样面临着冲击和淘汰,面临着经济利益对社会效益的冲击,但她们坚守住了传承、研究、创新,并在学习、研究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了一个比较正确的思维方式、思维导向。张美芳们一方面继续研究制作具有悠久历史文化内涵的传统作品,另一方面也不断尝试研究各类新型作品,这些作品虽然风格迥异,但却在国内外吸引了诸多产生了共鸣的“知音”,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张美芳和同事们的这些新的尝试及其创作的刺绣精品使得苏州刺绣研究所在激烈的市场竞争前,在全国同行中坚守住了刺绣文化发展的阵地,打出了苏州刺绣研究所在国内外公众心目中的苏绣精品的品牌,也成为全国同行研究所中在市场经济大量淘沙的改革改制中唯一一个留住了全部刺绣技艺人员的研究所,为传承传统刺绣文化作出了突出重要的历史贡献。张美芳和她带领的苏州刺绣研究所数十年的传承与创新无疑是卓有成效的。然而,苏绣艺术的传承与创新又绝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它是张美芳带领全体参研人员这些年里通过对每一件作品的选题、题材、设计、选材、制作、技艺要求、人员调配、分工J办调、艺术呈现等一个个具体的环节的研究、推敲、琢磨等,一点点地累积、积淀而成的。应該说,张美芳和她带领的苏州刺绣研究所这些年来所创作的每一幅带有创新性观念的刺绣艺术精品,都来之不易,其中无不饱含着每一位参与创作者的点滴心血。

从张美芳的艺术发展脉络来看,我们至少可以得出其艺术所具有的两个重要特性。一是摈弃“技巧至上”的传统创作观,力倡“艺大于工”“技巧服从效果”。这也是她一再强调的“设计先行”“观念先行”“创新一贯”。材料、工具、技术之间的区别一旦被消减,那么观念之间的差异性就显得极为重要了,“设计”“观念”“创新”更被上升到关键性地位。因为历史传承的因素,刺绣工艺历来十分重视两大关键特性:“材美”“工巧”。但不论哪一种,都很讲求材料与技巧的传承。这几乎成了苏州刺绣市场的一种价值导向,苏绣艺术家们也纷纷把对材料和技巧的传承的讲究放在了一个重要位置。总之,材料越传统、技巧越传统,艺术的观念、创新和作品的设计、效果在其中所占的比重就显得越为次要。然而,张美芳却试图用“设计先行”“观念先行”“创新一贯”的创作理念来打破这种价值观迷信,显然她成功了,她本着“艺大于工”“技巧服从效果”的理念,依凭对材料、技巧的各种“设计”和“创新”,构筑起一个又一个的高峰,用作品中所包蕴的时代精神而不仅是作品技术层面的属性把作品推进了中国艺术展示与典藏的最高圣殿。二是极度重视苏绣艺术的文化内涵,积极拓展苏绣绣品的审美现代性。现代艺术最重要的一个特征之一就是回归人本,而不是陷入技术、物性的囹圄。张美芳的艺术创作把传统工艺美术与现代艺术的精髓或者说是现代主义的追求高度结合起来,这点在她看来是非常重要的,她强调当代工艺美术作品的创作应当与时代精神结合起来。从她的作品来看,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工艺美术家所创作出来的作品有没有审美价值,材质美、技巧美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那些材料的色泽质地、针法的技巧难度等是否被恰如其分地与题材的表现结合起来。张美芳创作的这两个特点注定让她不断地突破陈规,创造出新的价值范式,譬如抽象风景、国画山水,诸如此类,打破表现“小猫”等人们喜闻乐见的题材传统,去开拓一系列具有时代意义、民族风格的符号或者形象。她所指导设计研制的绣品,可以说让人们接触到了时代脉搏强劲的跳动。作为个体,艺术家所创作的作品,只不过是艺术史长河上的沙粒而已,如果艺术家没有竭尽所能创造自己独特的声音,那么她的作品很快也就会被艺术史长河上汹涌的波涛所吞没。她的作品贡献了什么价值,与这个时代有什么关系,这是张美芳经常反思的一个问题。这个反思带给她的作品或厚重、或灵动的气质,相比之下,她的技艺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张美芳最主要的贡献在苏绣艺术创新与创作上。她入行学艺即遇到名师任嚖闲、周巽先,有她们的悉心教导,加上前贤杨守玉的点化,科学与艺术界的名家伯乐李政道、吴冠中、常沙娜、袁运甫等先生的提携,以及个人的刻苦拼搏,再加上改革开放以后涵括苏绣在内的中国工艺美术飞速发展的历史机遇期,种种际遇,造就了在苏绣艺术创新领域有如此卓越成就的张美芳。这是她个人的幸运,同时也是苏绣艺术和中国工艺美术的幸事。张美芳的拼搏有力地推动了苏绣艺术的发展,为行业的发展注入了全新的符合时代特征的艺术思想和观念,打破了许多陈规陋习,持续地改变了人们对苏绣艺术的看法。她把将苏绣艺术推向国际当作自己的历史使命,事实上她也确实成功地把苏绣艺术进一步广泛地推向了中国、欧洲乃至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博物馆、博览会等舞台上,让更多的人了解了中国苏绣文化。

张美芳通过艺术实践和理论的探索,形成了由“以人为本、艺大于工”“以文化艺、观念为先”“取法多元、转益多师”这几大思想要素所组成的艺术观,其中,创新一以贯之,居于核心地位,是其艺术创作的灵魂;并最终由艺而道,从一个技艺家、一个工艺家变成一个艺术家、一个在文化方面有着贡献的艺术大师。

首先是“以人为本,艺大于工”。这是她创作的出发点和终极价值所在。张美芳的创作取材范围非常广泛,佛道人物、才子佳人、古兽、花鸟、山水等无所不涉,又均有非常出色的表现,尤其是敦煌系列、抽象风景系列、文人画系列等主题为代表的创作取得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成就。张美芳的苏绣刺绣技术非常娴熟,并且在利用传统针法技艺表现现代艺术题材的作品上具有点石成金的天赋,她把底料、丝线、色料的物质属性和传统的苏绣针法技巧与诸多突破传统小猫金鱼花鸟等题材局限的现代艺术题材的表现需要紧密联系起来,认为不同的底料、絲线、色料和针法技巧只有适不适合表现某个主题的问题,并因此倡导坚守“艺大于工”的艺术创作观念。当然,她的作品之所以感人心扉,苏绣技法、题材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它们无不反映了艺术家感知美、追求美、展示美、创造美的人文情怀。从小猫、金鱼、花鸟,到佛道人物、抽象风景、文人画迹,无一不代表了艺术家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爱,对人生的理解以及对生命的感悟等等。艺术家努力挖掘出自然、社会、人生中种种事物的丰富性格,融我于物,以物观我。

其次是以文化艺,观念为先。张美芳对传统苏绣的理解超越了“唯传统”“唯材料”“唯技法”的观念,在三个层面上突破了苏州刺绣艺术的传统领域。一个层面是强调苏绣艺术制作流程中的画稿选择,打破了传统苏绣制作以炫技为重的窠臼。张美芳的艺术实践为苏州刺绣艺术赋予了高附加值,证明了苏州刺绣艺术不仅可以制作日常生活用品,也可以创作出有极高文化附加值、科技附加值、艺术附加值、足以流芳百世的精美艺术品。提出苏州刺绣创作的艺术化问题,并把它做了实质性的落实,从而为进一步提高苏州刺绣的学术地位与艺术价值奠定基础。另一个层面是强调苏绣艺术与科学技术和现代艺术的结合,以传统苏绣技法表现科技图景和现代艺术及古典文人画风,打破了苏州刺绣主要表现传统生活实物题材的传统。张美芳的苏绣创作研究吸收了国内外许多姊妹艺术的精华,尤其是传统文人水墨绘画中的创作和虚实留白表现手法,将其引入苏绣对现代科技和现代抽象风景的表现之中,为苏州刺绣艺术引入了一系列人文色彩极其浓厚的艺术语言,以文化艺、观念为先,大大拓宽了苏州刺绣艺术的表现空间。此外,张美芳还一再强调“技巧服从效果”的观念,注重一切以艺术表现效果为先,主张在此基础上对传统苏绣的底料、丝线、色料、技法等加以研究改进,先后改良“真丝绡”工艺、发明“异形丝”、引入“稀土染色”技术,将传统的“乱针绣”等各类苏绣针法活用到新型苏绣艺术绣品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第三是取法多元,转益多师。张美芳对苏绣艺术创新的追求显然是一以贯之的,而她多年来所取得的苏绣艺术创新成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对苏绣艺术的由衷热爱。这种发自内心的热爱集中表现在对艺术敏感性的强调上。在张美芳看来,这种敏感性一方面来源于对被表达对象的熟悉。观察、研究是必要的途径。另一方面则来源于阅读,尤其是对诗歌等古典文学的阅读,阅读经典,实际上还包括研究性看,看名作(画、雕塑等)。要创造出优秀的作品,既要有与自然、社会、生活的紧密接触,同时也要与艺术大师、文化大师有紧密的接触。

在创作理论方面,张美芳非常善于总结,通过有关的访谈、文论及她本人的著述研究可知,她在创作方面已经形成了一整套非常成熟的理论。尽管张美芳没有系统地在她的文章和口述中讨论她在技法上的经验,这可能是由于熟能生巧,已经变成一种本能的缘故。但在她的口述过程中还是涉及到许多具体观点。比如强调苏绣作品的整体创意、注重对传统技法的灵活运用乃至适当改良创新、以确保绣品艺术效果就是她的一个很有创造性的理论。又比如,观察事物就要深入到事物的内部,从原理、本质上去认识现象也同样是一个非常具有启发性的见解。除此之外,她的作品强调画稿设计,强调画面整体布局,强调虚实留白,强调远近景深,等等,都是她在苏绣技法上的创造与发展。

张美芳非常关注工艺美术创作的可持续性发展问题,并且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提出“以人为本、艺大于工”“以文化艺、观念为先”“取法多元、转益多师”的创作指导理念,强调艺术家的观念、创意、设计在作品中第一位作用,并以此来提高工艺美术品中文化、艺术层面的含金量。张美芳深知,“用好的针法”与“用对的针法”这两个说法之间不是一字之差,而是一个观念、境界的差别。

张美芳长期思考并致力于寻求答案的一个问题就是苏绣艺术的未来与发展问题。其实关于苏绣的可持续发展问题,张美芳已经用她的行动做出了回答,为这个行业做出了表率。她对苏绣底料、材质的探索,以及她对非传统苏绣艺术常见题材表现形式的探索,为苏绣日用品俗艳、同质化窘境中苏绣工艺家的发展提供了借鉴。而谈及行业发展以及行业内的积习问题时,张美芳反复强调行业创新的重要意义,在她看来,从艺术作品里面可以看到时代的痕迹、烙印。通过作品,能看到一代人的追求。但是,如果苏绣艺术家只是一味的摹古、仿古,没有创造,那么后人翻开我们这一页的时候,就看不到我们这一代人追求的痕迹,她觉得这是很可悲的。她一再说:“苏绣作为艺术应当具有不可复制性。苏绣艺术的发展必然是开放性的,其修行在个人,一定不能仅仅停留在技法层面,一定不能简单停留在像谁层面,毕竟,即便像了谁又能怎么样?!我觉得,在今天谈苏绣艺术发展的关键,首先应该要真正读懂苏绣艺术,搞清楚我们到底要继承什么、传承什么,这才能回到苏绣艺术传承、发展、创新的根本。”在张美芳看来,艺术上要真正的实现进步,就要从根源上,去思考,去发问。

(责任编辑:赵倩)

注释:

[1]王永魁:《20世纪70年代前期的工艺美术》,《百年潮》2017年第10期。

[2]叶继红:《传统技艺与文化再生》,群言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

[3]参见《苏州地方志》十七卷。

[4]王欣:《当代苏绣艺术研究》,苏州大学2013届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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