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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中同性恋叙述的性别差异及其情理困惑

2019-11-12余宁宁

蒲松龄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同性恋聊斋志异

余宁宁

摘要: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描绘了各式各样奇幻的爱恋,同性恋亦在其关注之列。《聊斋志异》不仅书写了当时社会司空见惯的男同性恋,还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被主流社会所排斥的女同性恋。通过对这些同性恋篇章的分析,笔者发现,男同与女同的书写在叙事特征、思想内容上存在异同。透过文本,我们也能从中窥探作者对男同、女同的不同态度。然而,身处男权主导的古代社会中的作者仍不免挣扎在情、欲、理的困惑之中。

关键词:同性恋;叙事特征;精神恋爱;情理欲困惑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在《聊斋志异》中,涉及男同描写的有《侠女》《黄九郎》《念秧》《男生子》《男妾》《人妖》《韦公子》《周生》《商三官》等,涉及女同描写的有《封三娘》《嫦娥》《绩女》等,同性恋在以上作品中有的是整篇故事的主线,有的只作为整体故事的一个插曲,还有的则一笔带过,无具体描写,但它们都成为了《聊斋志异》中别具一格的风景。历来研究者对于《聊斋志异》中爱情篇章的关注多集中于跨越种族、跨越生死的异性爱恋,但对于同性恋这种非常态的爱情关注远远少于前者。本文以这些同性恋篇章为研究对象,比较分析男女同性恋的异同,并从中探寻蒲松龄的情、理、欲的困惑。

一、作者对男女同性恋叙述之异同

在《聊斋志异》中,作者的叙事手法丰富多变,不同题材的作品通常有不一样的叙事组合,同是同性题材的作品,男同与女同之间在叙事方法上同中有异。

“悬念是叙述者利用控制叙事节奏、调节叙事信息流露等方面手段保持对阅读者阅读心理的影响与调控,以激发读者‘欲知后事如何的急切探求心理的修辞手段。” [1]200而设置悬念的方法有很多种,如提出问题摆出矛盾,限制叙述策略、截留叙事信息,中断或悬置叙事事件进程等。在同性恋作品中,蒲松龄主要采取了传统“邂逅型”婚恋小说的叙事模式——限制叙事视角。《封三娘》中开篇封三娘与范十一娘二人在盂兰盆会上邂逅,两情相悦,在之后的相处中,封三娘一直处于主导故事进程的地位。二人交换信物,约定见面,而封三娘却迟迟没有出现,这让范十一娘饱受相思之苦,随后封三娘突然出现,二人相处融洽,谁知封三娘因遭范十一娘痴兄的调戏毅然出走,两人再次分别。后因婢女出门偶遇封三娘,两人得以第三次相聚。封三娘行踪不定,从何处来?离开时又去往哪里?除却她自己的简淡描述之外,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再加上她说话闪烁其词,为范十一娘择婿时的先知表现等都让读者疑惑不解,直到故事的最后,封三娘的真实面目才呈现在读者面前,让人有一种拨开迷雾的快感。而对于范十一娘,作者采用了全知视角,她的一喜一怒,她的相思苦闷都在我们的阅读视野里。同样,在《黄九郎》中,也采用了这一叙事策略。作者开头意在展示何子萧对黄九郎的迷恋,而黄九郎的行迹皆由自述,在何子萧纵情过度时,黄九郎善意提醒,太医亦劝他要保重身体,最终黄九郎才公开自己的身份。而另一主人公何子萧的一举一动,终篇一目了然。限制视角与全知视角的交叉运用,一方面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另一方面更容易使读者感受人物的情感,此时读者通常站在全知视角的一方跟随人物去猜测限制视角的一方。例如阅读《封三娘》,读者更容易进入范十一娘这一人物,跟随她去猜想封三娘的行踪,跟随她去体味这种相思之苦,这就帮助读者理解了这种非常态的情感。在《聊斋志异》三篇女同作品中,作者都采用了限制视角的方式。而在男同作品中,除了《黄九郎》之外,多数作品在写到男同情节时就显得平铺直叙,一笔带过,较为平淡。《男妾》《男生子》便是如此。作者往往以冷静的笔调去叙述事件,不加时空的艺术调配,仿佛在告诉读者,男风现象不足为奇,甚至直接告诉读者自己对男风批判、厌弃的态度。

谈及视角问题,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男同作品中,娈童或者说处于弱势的一方始终是被窥视的一方,读者跟随强势一方的视角去窥视娈童。娈童的美貌、体态通过强势一方的眼睛展现给读者。我们通过何子萧的眼睛得知黄九郎的风姿绰约,通过官绅的眼睛得知男妾的肤如凝脂,通过韦公子的眼睛得知罗慧卿美妙绝伦。有趣的是,在女同作品中,女性外在的美好也多是通过男性的视角来正面展现的。《嫦娥》中,嫦娥学杨妃、飞燕起舞的袅娜身姿,颠当使嫦娥扮观音、自己扮作童子时的姿态都通过宗子美的视角展现出来;《绩女》中绩女的秀美仪容在文章的前半部分一直是通过老媪的一言一行侧面表现,直到费生出现,才直接描写了绩女的花容月貌。当然,在《封三娘》中亦有女性视角下的女性,但其中的情色意味要比男同淡得多。在古代社会,女性社会地位的低下与女性生活的环境决定了女性处于被男性窥视的境地,即使是蒲松龄,他在写作女性的时候也从男性视角切入,因而,我们看到了女同中美丽善良、几乎没有大缺陷的女子形象。《聊斋志异》中诸多美好的女性形象或许就代表了蒲松龄心目中美好女性的标准。

另外,在男同故事中,双方的关系一目了然,蒲松龄从不讳言二者的关系,甚至在开篇就点明主人公有断袖之癖。而在女同作品中,女性双方的关系一直较为暧昧,读者通常要跟随故事的发展才能确认二女之间的情人关系。封三娘与范十一娘的相互欣赏初看很难直接往同性恋上靠拢,两个女孩子相互欣赏,关系密切,同睡一榻在现在看来也属于正常的闺蜜交往范畴,两人分开,相思苦闷也不至于就是真正的同性恋,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作者终于点明了二人之间的情谊是伉俪般的情谊,那显得暧昧朦胧、似是而非的情感才被证实是爱情。嫦娥与颠当二女共事一夫,二人不争宠、不妒忌。虽然让人觉得奇怪,却也不会想象二人的别样情感,直到宗子美与二人再次重逢,这一情感才逐渐凸显出来,到颠当扮作童子时“口衔凤钩”,嫦娥“意荡思淫”才徹底真相大白。老媪对于绩女的美丽赞叹不已,但她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情思,幻想自己若为男人当为情死,到了后来,老媪才与绩女“两相浃恰”。作者对于女同之间的爱恋采取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叙事方法,让这种不被社会所认可的情缘渐渐明朗化。另外,在《嫦娥》一文中,还采取了明暗线相结合的手法,以嫦娥与颠当共事宗子美为明线,暗线则是二人之间的情谊。在男权社会里,男子有权三妻四妾,甚至豢养男宠,断袖之情在社会上并不鲜见,一些文人雅士也对其抱着欣赏的态度,张岱就在《自为墓志铭》中直言不讳:“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2]141娈童与美婢、美食花鸟等兴趣爱好一样,无可厚非。男同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讨论的,而女同通常局限于闺阁之中,又以传统两性婚姻为遮挡,一直处于暗隐处。女性之间的爱情通常不是起于色,而更多源于精神上的互相欣赏或互相慰藉,再加之封建社会给予她们的种种压力,使得她们对于自身感情的确认需要一个过程。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男同的故事较为直白浅显,而女同的故事则草蛇灰线,明暗结合。

二、男同性恋与女同性恋思想情感之异同

在《聊斋志异》的男同题材作品中,作者对男性同性之间的情欲毫不掩饰,而在女同作品中则是另一番景象。男性之间情感多建立于生理欲望之上,而女性之间的爱慕则更倾向于精神爱慕。《黄九郎》中的何子萧与黄九郎邂逅便被他的丰采殊丽的外貌所吸引,自此魂不守舍、凝思如渴,后与黄九郎同衾,上下其手,纵情缱绻,在黄九郎主动告知自己的身份劝其克制欲望时,何子萧仍然无法从情欲的泥潭中自拔,最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借尸还魂的何子萧受到秦藩的胁迫,黄九郎挺身而出,迷惑了喜溺声歌、比狎顽童的秦藩,秦藩最终也在纵欲过度下一命呜呼。《韦公子》中的韦公子见罗惠卿模样秀丽,与之同床共枕;《侠女》中的顾生见求画少年“姿容甚美,意颇儇佻”,稍稍稔熟,便调笑戏谑狎抱之。男同之间的爱恋几乎都是始于性,始于欲望,且其中一方处于被动的地位,并无两情相悦的基础便迫不及待地坠入欲海。反观女同,她们之间的爱恋要比男同纯洁得多,尤其是封三娘与范十一娘之间的爱恋超越了性,可称之为“准同性恋”。“准同性恋也可谓之精神同性恋,是介于同性友谊和同性恋之间的一种特殊状态。其特点是在亲密关系上超乎朋友之情,但又极少或者说不含有性的成分。” [3]37范十一娘与封三娘在盂兰盆会上一见钟情,“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而后作者着重描写她们几番离合,彼此思念牵挂,为对方着想谋划未来。二者之间不似男同有主被动之分,而是处于一种互动状态,相互欣赏,几乎不涉情色描写。《嫦娥》与《绩女》中虽然涉及到情色描写,但前者的性描写远不及男同作品那般直接露骨。嫦娥与颠当惺惺相惜,相互牵引与成全,范十一娘与封三娘情真意切,互为知己,即使是绩女与老妇之间也是相互欣赏的,她们的爱念并没有抛却精神层面的追求。

古代社会的婚姻讲求门当户对,在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作者通常利用这一观念来制造矛盾冲突。而同性恋爱一般不会考虑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聊斋志异》中的同性恋作品也是如此,主人公之间要么情合,要么欲合,二者可以跨越阶级,无视身份地位的差距。但物质层面差距的可跨越性并不意味着性关系与精神层面的平等,男同小说即是如此。“在古代中国,同性性行为多为异性性生活的补充,主动者大多具有双性恋倾向,他们的社会地位、经济地位一般高于被动者,故处于权力结构的上峰,对后者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4]4在《男生子》中杨辅在有妻子的情况下蓄养娈童;《侠女》中的顾生同时喜爱风姿绰约的求画少年和美丽的侠女,何子萧还魂之后与黄九郎的三妹媾和。他们并不排斥异性,对于他们来说,男性恋人是与娼妓、婢女一样的性伴侣。另一方面,男同双方,强势的一方不仅是物质权力的主导者,也是情欲的主导者,在那些露骨的性描写中,娈童一般不具有主动权,强势的一方通常对其进行言语、生理的挑逗,这些都说明娈童在同性关系中是被观赏的对象,甚至可以说是男性情欲生活的附庸。而在女同性恋作品中,情况似乎有所不同。封三娘在与家世显赫的范十一娘的交往中不卑不亢,不因两人的身份有所差距而感到自卑。封三娘在为范十一娘择偶时选择的是贫穷多才的孟生,范十一娘嫌其家贫,但她却始终没有嫌弃过同处贫贱之中的封三娘,范十一娘与封三娘始终以恋人的身份平等相处。同样,嫦娥与颠当,一仙一狐,嫦娥称颠当为“小鬼头”,颠当亦敢在嫦娥面前调笑放浪,二者对于共同的情谊都较为主动。绩女与老媪两心浃恰,绩女也丝毫没有看不起老媪的倾向,反而屡次答应老媪的要求,在涉及二者情色描写的部分,双方处于互动状态。可见,在以精神爱慕为主导的女同关系中,双方无论是性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处于一种较为平等的状态。

然而,男同双方的不平等与女同双方的相对平等都并未脱离男权话语体系。首先应该承认的是同异性爱情一样,《聊斋志异》中的女同性恋故事塑造了一个个具有自主意识的女性形象,张在舟在《暧昧的历程——中国古代同性恋史》一书中将女同性恋分为非自发与自发两种情形,前者是女性在得不到异性关爱的情况下转而与同性交往的情形,这在后宫嫔妃女婢与闺阁中的妻妾之间较为常见。而后者通常不存在不得已的情况,双方之间的相恋主要取决于彼此的相互吸引,相互欣赏。无论是封三娘与范十一娘、嫦娥与颠当,抑或是绩女与老媪,她们之间的爱恋都是自发的,她们敢于挑战世俗规范去追求非常态化的爱情。但是,通过分析发现,在这些女同作品中,男性话语始终强势。嫦娥与颠当共事一夫,两人和谐相处,对于那些妻妾相互嫉妒、家庭生活鸡犬不宁的男人来说,宗子美可谓人生赢家;封三娘与范十一娘相爱至深,孟生却坐享其成;绩女与老媪本可以远离世俗而生活,然而因为老媪泄露秘密,绩女也被费生窥视。在这些女同故事中男性角色不可缺失,他们除了承担叙事上的任务之外,实际上代表着封建社会的话语体系:女性的自由意志只能屈从于男权统治。“即使在她们的反抗中,亦时时晃动着男权意识的精神锁链,她们是那个社会中男权意识制造出来的形象” [5]141,就算是为闺阁立传的蒲松龄也无法打破这一桎梏。同樣,在男同故事中,处于被动一方的男性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男性,无论是他们的相貌还是心理都表现出女性化的特征,阴柔妩媚甚至能够生育,他们并不具备话语权,而真正的女性在故事中甚至成为可有可无的角色,二者都处于“失语”的状态。《黄九郎》中黄九郎面对何子萧“强曳入斋,解履登床”般的求爱是有些许无奈的:“缠绵之意,已镂肺膈,然亲爱何必在此?”可见黄九郎是渴望与何子萧建立超越性的爱恋,但是最终只能屈从于何子萧狂热的欲望。而黄九郎的表妹在其设计之下嫁给何子萧,起初还是愤怒的,最终却为了丈夫劝说黄九郎献身。《韦公子》中罗慧卿妻子与韦娘都是韦公子的性对象,前者对于三人一榻习以为常,后者与韦公子发生关系、身份暴露之后被韦公子毒害身亡。《男生子》中娈童仅仅充当了生育的工具。《男妾》中甚至没有女性,娈童不过与娼妓一般任人买卖。在这些男同故事中,娈童与女性并无话语权可言。可以说,在这些非常态的恋情中并没有突破异性恋的局限,无论男同故事还是女同,始终处于男权话语体系的统摄之下。

三、同性恋叙述中的情理欲困惑

同性恋情并非常态之情,虽然在明清时期,男风盛行,但是在宗法观念森严的封建社会,两性结合的首要目的是繁衍子嗣。社会上对于男风的宽容是建立在男性双性性取向的基础上的,慕男风者并不会置传宗接代于不顾,男性之间的结合多为欲合。而对于女同性恋来说,女女相恋的结局通常是一夫二妻,并不会破坏传统的宗法制度。女同在被忽视的情况下,多以情合。即使是如上文提到的非自发型的同性恋,因其隐秘性和相况的境遇,二者往往更能惺惺相惜,发展出真正的感情。这其中的差异不仅体现了蒲松龄对男同、女同的不同态度,也反映了他面对情、理、欲的困惑。情产生于人的社会性活动,欲望则是人生理的自然需求,而理代表着社会规范,被社会所共同认可的社会道德。蒲松龄身处于时代之中,有超越时代的一面,也有不能免俗的一面,这在他笔下的同性爱情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首先,蒲松龄并不否认同性之间会产生生理欲望。这在男同小说中无需赘言,处处可见男性对于同性的性欲望。而在多以情为基础的女同小说中,蒲松龄也没有否认这一点。《嫦娥》中的描写尤为细腻:“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眸诘问,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 [6]355“足”在古代社会一直有性的意味,颠当衔足,嫦娥媚情自足而起,蒲松龄并没有遮掩。再者如《绩女》中的老媪,被绩女的美色所迷惑,想入非非,当与绩女发生肢体接触时不由心动:“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 [6]405对于这些生理的欲望,蒲松龄并没有刻意的掩饰,而是大胆地展现这看似非常态的生理欲求。

同时,蒲松龄也不否定同性之间能产生爱情。即使何子萧对黄九郎起于欲,但是在对其的追求过程中不能说完全没有产生感情,单纯的性对于男同来说是不具备稳定性的,因为在强势的一方看来,娈童不过是如宠物一般的存在,他们完全可以移情别恋。也正如此,何子萧才会在第一次调戏黄九郎之后唯恐他生气不复相见,每日“蹀躞凝盼,目穿北斗”,才会把药藏起来“不以尽予,虑其弗至也”。我们很难说,这完全是因为性,还是何子萧已经因性生情。在女同作品中,蒲松龄更是对封三娘和范十一娘的感情持赞赏的态度。

然而,理始终存在并影响着蒲松龄的价值取向。对于男同,蒲松龄实际上是持反对态度的。在描写男同的篇章中,主人公的结局通常是以悲剧结尾:何子萧断送自己的性命,借尸还魂之后走向世俗婚姻;韦公子与其子女乱伦;周生因为偏怜断袖而家破人亡。《念秧》叙不法之徒专以男色为诱饵,诱骗旅客上钩,于是众多好男色者堕入温柔陷阱,“误认倾盖之交,遂罹丧资之祸”,有的甚至丧失生命。蒲松龄这样的安排与其对男同的态度是有相关性的。在《黄九郎》的结尾,蒲松龄通过判词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迎风待月,尚有荡检之讥;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人?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或是监内黄鳣,访知交于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彼黑松林戎马顿来,固相安矣;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断其钻刺之恨,兼塞其送迎之路。” [6]103他认为男风是有违夫妇之大伦,并且违背阴阳之理,应禁止此类行为。而对于女同的态度,蒲松龄似乎较之男同温和。作者一方面对女性之间的知己之情持赞赏的态度,一方面又迫于礼法的要求,于是在作品中有所妥协。封三娘与范十一娘两相欢悦,却不得不为了这段感情而依附传统的婚姻,虽然封三娘最终没有妥协于一夫二妻制,但是她其实很清楚范十一娘的归宿,所以提前为她寻觅佳偶,范十一娘最终还是走入了婚姻,过上了世俗生活;颠当忽然梦醒,嫦娥生儿育女;绩女也离老媪而去。结局没有男同那番凄惨,却让人怅然若失。虽然女性之间的情感不会对男权社会造成威胁,但是女性之间的情感始终只能在暗隐处,无法得到世人的认同,更无法成为常理。

在男风盛行的明清社会,男同性恋渗透到各个阶层,掌握话语权的统治阶级和文人群体爱慕男风者不在少数,除了上文提到的张岱,吴梅村、陈维崧、冒辟疆、袁枚等文人都嗜好男风。与此同时,社会上出现了许多涉及男风描写的作品,如《艳异编》《金瓶梅》《龙阳逸史》等。在这样“开放”的社会中,男同对于其他人来说见怪不怪,蒲松龄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因而在《聊斋志异》中我们能看到这些非常态恋情的描写。然而,蒲松龄的描写显然不仅仅是出于对男风进行“实录”目的,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一样,他还带有情感倾向。骨子里的儒学底色、传统思想让他对这种有伤夫妇之大伦的现象不能不做出批判。而对于女同现象,笔者认为,蒲松龄并非宣扬女同性恋,而是他在女同身上看到了纯粹、不掺杂功利目的的真情,正如他对异性恋中真情的大力宣扬一般,女同性恋的真情也成为了他推崇的对象。

总之,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创造了一个爱情王国。在这里,情可以跨越阶级,跨越生死,跨越种族。人与人、人与仙、人与妖、人与鬼,皆可有情。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在蒲松龄的心中,情的分量不容小觑,也正因为此,他不会否认同性之间的情,甚至羡慕封三娘与范十一娘之间的知己之情。他向往她们那种高于性、高于理的柏拉图式的真情,正如他在《聊斋自志》中所说的:“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在科举屡屡失败,谈鬼说神无人理解的情境下,他对于知己是十分渴求的。而女同之间较之男同纯粹得多的情感正是他对知己渴求之情的寄托之一。与其说,蒲松龄揭露了当时社会的一个现象,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的情感找一份寄托,为真情而讴歌。但无奈的是,他所生活的时代与他知识结构里的儒学底色,使他无法完全跳脱理的束缚。因而,封三娘的决绝才如此动人,这些同性悲剧才让读者惘然叹息。在历史上的男同故事中,也并非没有真情的存在,当时社会的男同交往也不能排除真情,但在蒲松龄这里,这些故事注定不会被载入这部孤愤之作。蒲松龄对于同性恋的书写显示了其超越时代的魄力,其中有对男女之情与男女地位的思索,也有对人性的探寻。这些同性恋情的书写丰富了《聊斋志异》的爱情王国,体现了蒲松龄的人文关怀,同时也展现了其无法跳脱时代的局限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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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瑞芳.幽冥人生:蒲松齡和《聊斋志异》[M].北京:三联书店,1995.

[6]蒲松龄.聊斋志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Abstract: Pu songling depicted a variety of fantasy love affairs in the Strange Storys from a Chinese Studio,including homosexuality. the Strange Storys from a Chinese Studio not only depicts the common gay men in the society at that time,but also depicts the lesbians rejected by the mainstream society with delicate brushstroke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se homosexual chapters,I find that the writing of gay and lesbian has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narrative features and ideological content. Through the text,we can also peek into the author's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s gay and lesbian. However,the author in the ancient society dominated by male power  still struggled in the confusion of emotion,desire and reason.

Key words: homosexuality;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spiritual love;confusion of emotion;reason and desire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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