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两性关系中的物化与人化
2019-11-12桂玉燕
桂玉燕
摘要:两性婚恋题材在《聊斋志异》中占据了极大比重,通过这类故事,蒲松龄塑造了一群生动鲜活、个性不一的女性形象。她们在面对两性关系与男权体系的问题时,大多都依循传统,或明或暗地表现出物化自我的迹象。然而,亦有少数女性没有妥协、屈从于男权话语,而是努力伸张自己作为人的独立、自由、尊严和价值,具有较为鲜明的人化倾向。她们或以积极沟通的方式改良两性婚恋不平等的现象,为自我的人格独立、价值体认开拓出一片空间;或以暴力抵抗的手段突破男权压抑,从森严的性别壁垒中打开缺口,发出自己的呐喊与诉求。
关键词:聊斋志异;两性关系;物化;人化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一、色欲与生育:《聊斋志异》中女性的物化呈现
悍妒妇是《聊斋志异》中着力刻画的一类形象,以往研究多关注悍妒对男权话语的突围,认为她们敢于违背礼教规束,以独具一格的悍行妒性来抗衡正统男权意识、反拨传统妇德文化。然而,有一点仍被忽略,即在这样一个开始自觉背离女德传统、挑战男性权威的群体中,我们依然能看到具有物化倾向,在物化与觉醒中进退踯躅的身影。
(一)色欲中的物化
《恒娘》里的朱氏是一个色欲的自我物化典型,虽然她毫不遮掩对备受丈夫宠爱的妾——宝带的嫉妒,表露出一点自然人性的成分,但在處理由妒忌引发的婚姻危机中,朱氏依靠狐仙恒娘教授的秘技来取悦离心的丈夫,毫不迟疑地将身体当做夺宠、固宠的工具,并怡然自得于成为被男性消费和体验的客体。何满子将《恒娘》喻为“女人驾驭男人的恶之花”,表面看来,朱氏成功地靠调情手腕控制了丈夫,然而从驾驭丈夫的媚术技巧里,透露出的只是她那物化自我的近乎蒙昧无知的天真。在这场朱氏同洪大业、宝带进行的宠爱争夺战中,女子的无意识物化行为紧密地附着于婚恋的新鲜感上。洪大业对妻子失去兴趣,不是因为她不够美,也不是宝带多么讨喜可人,而是婚姻新鲜感的流失。新奇为爱情注入激情和能量,但这一效果随时间损益,如果两性没有发展出亲密感,一方或双方缺乏足够的忠诚度的话,婚恋关系便难以维系。为了寻找爱情的新鲜感,那些不需要对妻子保持绝对忠诚的丈夫可以毫无压力地转向新人,重新体味充满情趣又让人兴奋的激情关系,正如洪大业那般。可以说洪大业纳妾的初衷不过是想体验新奇感,以此唤起性爱刺激。朱氏不明此中缘由,恒娘却早已参破玄机,她传授给朱氏的那一套毁之复炫、易妻为妾之法,核心恰在于此。“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粱肉,则视脱粟非味矣。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 ① 恒娘巧妙地抓住了男性喜新厌旧的心理,辅之以适当地设置障碍来延迟情欲满足的办法,使朱氏再次夺回了丈夫的爱恋。然而,看似高明的驭夫术,却让朱氏更进一步陷入到依赖男性而生存、证明自我价值的沼泽中,她也不会觉察到,其主体性已然湮没于嫉妒诱发的所谓“驭夫”之道中。
嫉妒是个复杂的现象,它暗示着女性不再完全尊奉“无妒”妇德,开始发出微弱的声音来传达苦涩与不平。不过,男权社会和一妻多妾制依然存在,《聊斋志异》中的女子经过一番妒忌的挣扎后,就像无可逃脱的宿命般,最终还是走进了男性设下的物化圈套,这一点在双美故事中尤为鲜明。《莲香》所描写的妒忌问题具有双重物化内涵,一是男性物化女性,二是女性自我物化。桑生出于想要坐拥两美的贪念,先后将莲香与李氏的劝告和猜测都视作嫉妒心的表现,他乐于见到两个佳丽为自己争风吃醋,这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从桑生毫不怀疑两个夜间莫名出现的丽人身份这一点来看,他实在没有将两位女子放在心上,也未同她们发展真正的爱情,而是以浮浪、游戏、艳遇的态度来对待两段关系。他乐于周旋于二美之间,享受她们带来的艳遇乐趣和性爱满足。这两个女性更像是桑生的色欲消遣对象而非恋人,所以他不了解也不想主动了解她们的来历,在这种由性建立和维持的关系中,他是她们身体的消费者,而她们只是被体验的客体。
莲香和李氏也都物化了自己。莲香的物化主要体现在她将桑生置放于中心地位,而抹杀了自己的情感、自由上。李氏的物化则与嫉妒密不可分,具体表现为对容色的畸形认知和攀比。她先是问桑生“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暗含较量之意,当桑生说二人不相上下时,她便心中不快。随后李氏附身到张燕儿身上,揽镜自照发现容貌远不及昔后大哭道:“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为和莲香较劲,靠美色笼络住桑生,她宁愿放弃再生的机会也要争求美貌。直到误打误撞地因为绝食而蜕皮重生,恢复原来的样貌时,她才欢喜展颜。李氏对容色的过度在意已超出女性尚美的普通需求,她的美不为自己彰显,而变为用以吸引、取悦桑生的工具。在李氏的嫉妒言行中,我们看到了女性主体价值诉求的沦丧,以及作为物之化身的存在状态。
人类女子而外,异类女子以身体取悦男性,满足其色欲要求的情形也屡见不鲜。《嫦娥》中宗子美先后钟情于嫦娥和颠当,本质仍是慕色。女性的容貌与身体成为取悦他的工具,就如他自己所言:“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嫦娥、颠当之于他,很大程度上是色、性的载体,这无疑带有物化女性的成分。转看嫦娥自身,同样存在自我物化的迹象。当宗子美看见美人画卷发出一番感叹向往之辞时,嫦娥竟“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引得宗子美喜不自胜道:“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嫦娥此举完全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以容色、身体来供丈夫取乐的女性。有趣的是,恢复神仙身份的嫦娥反而持重起来,因其功用由另一个女主人公颠当代替实现。颠当在与宗子美狎戏时,妆扮成嫦娥的样貌,宗子美也唤她作嫦娥。颠当易妆,无非是为了满足宗子美对嫦娥求欢不得的欲望,她变成嫦娥的替身,身体被人为地物化成男子性幻想和性满足的工具。类似情形在《萧七》《梅女》中亦有表述。
(二)生育中的物化
将女性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也是一种常见的物化现象,女性为诞育后代而物化自己的事例最常出现在贤妇身上,《林氏》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符合男权社会理想的“贤妻良母”形象。林氏遭北兵掳走,自刎伤到脖子,自以脖颈疤痕为丑,遂不再劝阻丈夫狎妓,反倒积极地给丈夫张罗媵妾,丈夫坚辞不受。因多年不育,她再次执著地劝丈夫纳婢,想尽办法“骗”丈夫与婢女交合。林氏所为,纯粹以丈夫的欲求为中心,先以美妾替代自己满足丈夫的色欲,后为绵延夫族宗嗣而煞费心机。比林氏更为极端的是《小梅》里的王妻,为求子她日日焚香祷告,对子嗣的焦虑已经达到心态错乱的程度。她相信小梅是菩萨座下的侍女,却又提出让小梅做丈夫继室这一亵渎神明的要求,如此矛盾吊诡,让作为丈夫的王慕贞都觉得荒唐无比。
生育焦虑折射出的物化意识并非贤妇独有,它同样在妒妇身上出现并被放大。《段氏》里的两个妒妇——连氏和毛氏,前者因妒不许丈夫纳妾,后者不育且妒,直言“宁绝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然而,妒到如此地步的两妇最终依旧没能摆脱物化的命运。连氏在丈夫亡故后,只能任由诸侄争产而无计可施,直到先前发卖的婢女之子出现,局面才翻转倒向连氏。毛氏较之连氏的遭遇要“幸运”得多,她虽妒极,宁愿过继兄嫂之子也不愿纳妾,可在兄嫂设计的谋财假象前,她同样不堪一击。一句“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为吾有”瞬间惊醒了毛氏,使她“幡然悔悟”,买妾生子。于她而言,妾固然不能容忍,而比起無嗣带来的严重后果——财产悉入别家,个人的嫉妒便不值一提。清代律法规定:“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 [1]19出于财产利益的考虑,妒妇选择抹杀自己的情感,像贤妇那样与丈夫站在同一立场,此时她很容易“痛改前非”,拿出极大的热情来安排纳妾与延嗣之事。可以说,作家在写这两个妒妇的故事时,带有明显的劝惩意图。然小说开出的疗妒方,也将悍妒女性的艰难处境揭示得一清二楚——嫉妒使女性开始偏离传统礼法的轨道,生育焦虑却把这些奋力挣脱到男权文化圈边缘的勇者再次拽回圈内。
与子嗣相关的物化现象一般见于妒妇,亦有悍妇在子嗣问题上暴露出些微物化的痕迹。《云萝公主》中,侯氏对丈夫安可弃管教的严厉程度在她生育子嗣前后明显不同,生子前她虽获得夫兄许可来管束丈夫,但到底是初来乍到的新妇和“外来者”,地位还不够稳固,施展起来不免有所收敛,“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待生子后她底气充足,对无行丈夫“操刀”“断幅伤臀”“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行事雷厉,正如她自己所言:“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子嗣的诞生代表了女性真正进入夫系家族,成为其中一员。于侯氏而言,当她完成延续夫系血脉的任务后,其地位和权威才得以牢固地确立,今后在约束和教导丈夫、把持家政时,她才有足够的资本与立场来驳斥外界舆论,并化解可能出现的抨击。
《马介甫》里奇悍无比的尹氏亦是一例,她不仅敢对丈夫和妾室施暴,连杨父、小叔和侄儿都任意打骂,这样一个泼悍暴戾、无所畏惧的角色,却偏偏在纳妾一事上退了半步。以尹氏的脾性,她决做不到与妾和睦相处,也没有任何想靠妾来讨好丈夫的想法和动机,按照常理她不会允许丈夫纳妾,事实却是她默许了丈夫纳妾,只不过私下里看管严格,令夫与妾“旦夕不敢通一语”罢了。在妾的问题上,尹氏的行为态度同她的个性不太相符,甚至有些矛盾,这不禁让人疑惑,究竟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允许妾进入家庭?受限于文本信息,我们可以稍加推测,尹氏许可丈夫纳妾的诸多原因中,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迫于舆论压力。尹氏之所以敢对丈夫一家暴横虐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杨氏一家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对外界隐瞒、掩盖主妇的暴悍行径。另外,尹氏与杨万石的夫妻关系是这个大家庭的中心,作为一家之主的杨万石无法处理好夫妻关系,导致家庭权力尽数落入尹氏手中。而本就处于大家庭边缘地位的杨父鳏老、弟弟万钟皆软弱,无形间纵容了尹氏之恶的膨胀。杨万钟有这样一番哭诉:“家门不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摧残。非沥血之好,此丑不敢扬也。”由此可见尹氏具体悍到何种程度,外界并不了解。杨家把主妇的泼悍和男子的惧内当做令人耻辱的家丑统统封在家门内而不外泄,他们想要维持表面的一点尊严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可一旦涉及到子嗣问题,外界琐碎的言论和纷纭的猜测便难以平息。杨万石四十无子,若不纳妾生子,既耽误宗祧承继,又会引起宗族和外人的注意,届时外界将归咎于尹氏,对其不断施压。那么从尹氏的角度出发,与其让局面发展到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步,倒不如先发制人,允许丈夫纳妾,堵住悠悠众口。尹氏之举暗示出悍妒女性在男权语境中无奈妥协的一面,为争取尽可能多的权益,她们也不得不在纳妾、子嗣上做出让步,这就使得夫妻关系不可避免地被物化缠束。
二、改良与决裂:《聊斋》两性互动中的人化表达
《聊斋志异》中的女性在两性互动中,消解物化,表达人化诉求的路径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正当的手段、合理的渠道去追寻理想、事业与爱情,努力实现本我价值,致力于构建和谐的两性关系,这属于人化的健康表达;另一种则恰恰相反,部分女性由于长期处于男权社会的压抑之下,当她们的自我意识觉醒后(其自身未必能够完全觉知),容易采取极端甚至暴力的手段去抵抗既有的性别秩序。这种抵制的原初动机包含着人化的渴望,只是其人化倾向在具体行为中不可避免地夹杂了扭曲和病态的因子。
(一)智巧与改良
人化的健康表达以《房文淑》《竹青》等篇为例。《房文淑》中房文淑与邓生自由结合,度过六七年琴瑟相谐的生活,待生子后,邓生以妻不育要带她归家,房文淑果断拒绝。即使在邓生解释说妻子不妒之后,她依然坚决离开,缘由便是:“我不能胁肩谄笑,仰大妇眉睫,为人作乳媪,呱呱者难堪也。”房文淑的这番言论表明她拒绝被纳入到男性中心的家庭体系中去,沦为男性的附属品,她希望保持人身自由与独立,站在平等的立场上同邓生婚恋,但这一愿望注定不能实现,所以她宁可舍爱而去。
无独有偶,《竹青》里的乌鸦神女竹青对此持有同样的态度。在与鱼客久别重逢后展开的一场关于南北去向的争辩里,竹青不愿听从鱼客南下的安排。在这场关于南北去向之争的背后,实质上隐含着这对男女之间所进行的物化与人化的暗中角力。鱼客想要将竹青完全占有,最好的办法是将其带回家中,置之于可以掌控的家内空间;竹青则相反,她了解鱼客的意图,故极力抵抗被掌控甚至被物化的可能性。最后这场争夺战以竹青抢占先机而告终,她趁鱼客睡着,用神力将船移动到自己的领地,还对错愕的鱼客劝慰诱导道:“妾家即君家,何必南。”不仅粉碎了鱼客的意图,还反将一军,把他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权力网中。鱼客并未放弃初衷,不久他再次提出要带竹青归家,非常直接地要求“认家门”,对此竹青依然拒绝往依:“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在传统男性的观念里,鱼客自然希望贤妻美妾共同服务于自己这个家庭的中心,他也试图说服竹青满足他的要求。竹青显然对成为男性附属品的身份持排斥态度,那么他就不得不退一步,用奔波于妻子与竹青之间的办法勉强调和了矛盾。竹青以理智的态度和作为使自己避免沦为妾室或其他附庸的角色,并努力获取与男性在婚恋关系中的平等地位,她有意识地以一个具有独立尊严的人的身份同对方恋爱,而不是作为低人一等的物去随他安排。
此外,《黄英》篇也展示了一个保持独立和自主意识的女性形象。菊精黄英靠艺菊妙手和商业头脑开设花肆,营治田宅。与马子才成婚后,纵使丈夫对她经商致富一事颇有微词,她也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一边继续课仆种菊,一边与马子才进行有理有据的沟通:
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
一番解释仍不能打消马子才的偏见,于是她便果决道:“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从这种绝不轻易妥协、依附于人的言行中,我们看到黄英对自我价值选择的认同,对自主意识的坚持。值得注意的是,黄英采取了较为温和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人化愿望,并且在人化的实践中,她不是破坏而是试图改良旧有的两性秩序,建立一种人格与权力平等的两性关系。
(二)悍妒与反叛
无论是房文淑,还是竹青、黄英,都展示出了女性以正常、合理的方式来表现人化倾向的现象。然而在悍妒女子身上,这种人化倾向的常态表达往往被她们的一些极端、激烈的神经质表现所遮蔽,从而容易为人们忽略。事实上,《聊斋志异》中的悍妒女性和其他具有人化特质的女子一样,都抱有对自然爱欲、个体价值和人格尊严的向往,有时,她们对自身内心体验和心理感受的敏感度与观照度甚至超过了普通的女子,因其悍妒为反抗男权统治、争取个体自由激起,而男权社会的阻力过于强大,她们不得不以激烈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诉求。
《江城》是一个典型。蒲松龄在篇末“异史氏曰”中,对江城突如其来的泼悍以及毫无因由的悔悟作出解释,即把女子悍妒归因为前世业果之报。他没有深思江城此类女性悍妒之由来,而是在塑造这样一个恶劣又危险的胭脂虎形象,并予以改造之后,让女主人公再次回归传统道德规范和男权中心社会所期待的理想女性范式中。作家出于教化目的,忽视了人物个性转变的合理性,这一做法使小说的理解、分析过程变得模糊而困难。如果我们越过小说设置的果报说,将人物置于男权社会的现实中考察,江城之悍妒行径与其人化特质之间的关联性会更加清晰。成婚之初,江城与高生相处和美,青梅竹马、自由恋爱,因而感情融洽、相得甚欢。美中不足的是,江城性格躁动易怒,“词舌嘲啁,常聒于耳”,但高生因爱而忍,尚能维系。然而,翁姑的介入却使原本平常的夫妻口舌之争骤然升级,对江城这样一个家门低微、不敬夫主、脾性恶劣的儿媳,高生父母隐含不满,“心弗善也,潜责其子”。结果被江城听闻,夫妻矛盾激化,她对高生“从此视若仇”。这一转折十分关键,它反映出江城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新环境后所产生不安感受的来源,即建立小家庭的愿望遭到破坏,以及在小家庭范围内可获得的主体性意识被无情压制。这一点在小说中表现得不甚详细,但在演义《江城》故事的聊斋俚曲《禳妒咒》里,就显得分外明朗了。《禳妒咒》中,江城在门外听见翁姑责其不贤良,训斥高生没有丈夫气,登时就怒火冲天:
(江城闯进来,怒冲冲的说)我听的了,教您儿处治我!待怎么处治哩?处治了罢!割了头,碗那大小一个疤啦!投信我掘他妈的!要死就死,要活就活!
[闹五更]我说你满家心儿就不平,挑唆儿家夫妇去相争。老头儿在这里说,俺在那听,又待将奴宰烹,又待将奴怎生,揭开眼罩咱就踢蹬。老头子你在房里咕咕哝哝,怎么着江城?
一家大小拧成绳,惟独这外户子没人疼。老婆儿你在这里骂,俺在这听。奴家就敢应承,奴家就敢招承,把头揪吊,赶去脱生!老婆子你在屋门里咯咯嚷嚷,破上我江城!
满家老少俱是瞎子丁,看不见终日气的我肚子疼。长命儿你在里边听,我在外边听,你待自家怎生?要把奴怎生?有的是我,逃了不成!合家儿都在一堆儿嘁嘁插插,看看我江城![2]1173
“挑唆儿家夫妇去相争”“一家大小拧成绳,惟独这外户子没人疼”“看不见终日气的我肚子疼”等怨怼之辞中,潜藏着江城内心深处的无助和惶恐。江城本身自尊心极强且敏锐,她很容易感知到女子在进入新家庭后,仍长期处于外来者位置的边缘感和疏离感。若想消除孤立和边缘的境况,江城有两条路可走,或像其他女子一样,以夫为纲,不能违逆、挑衅丈夫的威严,收敛气性,保持温良恭顺,以此获得夫家人的接纳和认可;或构建一个相对自由的小家庭,使她能够实现平等甚至凌驾于夫权之上两性关系。无疑江城选择了后者,于是当长辈的干涉直接破坏了那个能包容个人自由和平等的小家庭时,江城就不得不以激烈的对抗姿态去维护自己对自由、尊严的诉求。随即双方的矛盾升级爆发,高太公忍无可忍,令高生休妻。还未将休书送去樊家,江城就干干脆脆说了句“既休了我,我就去,且不受恁家臭氣”,毫不迟疑转身便走,不见一丝妥协屈就。
小说中的江城被休归家后找准时机妆扮一番,重新勾起高生的温情与恻楚,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韬光养晦,对丈夫和翁姑展开了反击。起初,她只是施加轻微的暴力,之后变本加厉,直至当着翁姑的面棰打丈夫。从先前善怒好骂到之后动辄挞楚的转变中,已经可以隐约窥见,江城之悍的真正对象不是丈夫高生,也不是屡次干涉夫妻纠纷的翁姑,而是隐于二者背后的男权伦理规范。它是造成江城努力实现自我人化这一过程中,种种阻碍的罪魁祸首。基于这一点,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江城为什么对自己父亲的劝谕置之不理、恶言相苦,甚至对父母的相继离世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态度了。并非是她天性冷漠,而是因为她从父亲那些不外乎“三从四德”的训导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失望和无助,当她意识到没有任何人会站在她的立场去尝试理解、支持女子的权力与自由时,绝望和痛苦必然会引发熊熊烈火般的报复,于是一个些许病态和疯狂的江城诞生了。
在抵制、反击男权意识形态,维护自我权力、尊严和自由的问题上,江城采取了激进暴力的形式,而《锦瑟》里的兰氏则以疏离冷淡表态。兰氏的第一次婚姻是尊奉“父母之命”的婚姻,她被许嫁给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孤贫书生王生。对于这场婚姻,兰氏的态度非常冷漠和抵触,时时以倨傲的姿态使唤和羞辱清贫的丈夫,即使他没有做出什么明确触怒她的事,或者有某些不堪的品行。对于兰氏的态度,蒲松龄借“妻兄弟鄙不齿数”稍稍透露出一点因由——生长于富庶的商贾之家,却嫁给贫弱无能的书生,兰氏产生的心理落差不可谓不大,加之兄弟们对王生的鄙视以及对这桩婚姻的不认同,更加重了其心理的失衡。兰氏借由折辱、轻慢丈夫来间接表达对专制家长的不满,甚至可以说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反叛男权的成分。因受制于伦理道德、传统礼教,兰氏在婚嫁上只能遵循家长的意旨而毫无自主权。兰翁凭自己的审美喜好为女儿择婚,从无半分征询女儿想法的意思。婚姻尚且如此,何况生活中的琐事?由此可以想见,兰氏的成长和生活环境几乎都在父权罗网的笼罩下,压抑而缺乏自由,这就为兰氏之后对父亲包办的婚姻表达出种种反感、抗拒情绪奠定了心理基础。
有趣的是,虽然兰氏的内心潜藏着对父权控制的敌意(无论其自身是否有所察觉),但她很难做到将敌意具现化,如同江城所为,以决绝果敢的方式来宣告叛逆。她不敢彻底挣破牢笼,拒绝这桩婚姻,也没有在结婚之初就使唤、羞辱起王生,而是在兰翁死后,几位兄弟的默许和支持下才将隐忍已久的不满和怒意爆发出来。此时,王生之于兰氏的实际意义是一个移情的客体,移情即“将对既往情景和人际关系的记忆转移到一个当下的人的身上。然后你使用旧的防御来忘记过去,或者通过象征地再次经历它或改写结果来征服它” [3]19。于兰氏而言,成长中受制于父权的经历以及同男性家长建立的控制与被控制关系,在这场纯粹由父亲安排的婚姻中找到了翻转和颠覆的可能,而兰父之死则切断了原生家庭与家长掌控她的最牢固的一根绳索,使她能够恣意地通过对王生的移情来发泄情绪,并改写过往记忆里无法改变的结果。当然,仅有兰氏的动机还不足以构成“悍妻懦夫”式的关系。原本作为一家之主的王生在面对妻子的藐视、骄倨时,既不能拿出经济独立的气魄去自力更生,也担负不起一家之主的职责去赢得妻子的尊重,还不去思考夫妻不谐的原因从而积极地寻找解决之道。他只是消极被动地接受、忍耐,即使被逼到悬崖边缘也只会“忿投羹碗败妇颡”,旋即就“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了。本就弱质无能,还一味忍辱、逃避,不得不说是王生自己失掉了话语权,这就为兰氏的移情宣泄和发挥提供了有利条件。
当一强一弱、毫无温情可言的关系以夫妻反目、王生出走告一段落之后,又出现了两次反转。第一次王生受仙婢导引回到“家”中,见到了转换面貌,温柔讨好他的兰氏,他无动于衷,依旧忿气离开。显然这一情境为虚笔,不过是锦瑟为王生虚构的一个白日梦和安乐窝而已。第二次反转是在兰氏再嫁后,王生归家“讯得其故,怒,系马而入。见旧媪,媪惊伏地。生叱骂久,使导诣妇所,寻之已遁,既于舍后得之,已自经死”。对于兰氏之死,蒲松龄没有点明缘故,其中有出于情节方面的考虑,比如为锦瑟的到来腾出空间等等。撇开蒲松龄的某些创作意图,兰氏之死仍合乎小说的自洽逻辑。王生一进门便对着旧媪怒骂不迭,无非是依仗着仙姬锦瑟,有了退路才敢如此,明面叱骂仆人,实际在给兰氏一个下马威,挫灭她的锐气,进而将过去她对他的羞辱统统报复回来。王生的盘算兰氏是知晓的,她也明白自己夫未死而再嫁,一旦王生追究,于法于理她均系过错方。若婚姻关系存续,她必将受制于对方,陷入难堪境地而无立场反击,彼时婚姻就要演变为原生父系家庭的复刻版本,这无疑会勾起她的惶恐、愤恨、委屈以及无奈。比起要存续不幸福的关系并再一次被扯入男权体制中,她宁可选择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兰氏恰恰以自经的方式告别了让她倍感痛苦与无奈的世界,这一点极有深意。自经是她先前恚令王生自裁的方式,当时王生犹犹豫豫没有死成,反用“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来使自己的懦弱合理化,此时兰氏便以同样的方式毫不犹豫地宣告她同男权的决裂,以及对王生懦弱无能的嘲讽。至此,这位从父系中心家庭走出,拒绝归位到夫系家庭中的女性,终于通过自己掌控命运,抉择生命道路的形式维护了她的自由与尊严,达到了内外合一的真实圆融。在这篇小说中,蒲松龄无论有意无意,除了“妇尤骄倨”“某家有悍妇”之外,他未对兰氏作出其他带有道德批判色彩的评语,包括兰氏的自经也没有使用“惭惧”之类的词语来解释。这就在很大程度上遵循了兰氏的自身个性与行事逻辑,使其动机、形象达到高度的自洽,从而为我们解读兰氏的人化特质提供了更多空间。
如果说江城的人化像火一样激烈,兰氏的人化像冰一样冷厉,那么《邵女》中的金氏则如水一般柔中带刚、迂曲从容。同其他悍妒女子大为不同的一点是,金氏的人化倾向被她自己有意识地进行了变形、伪装,从她与丈夫每每围绕纳妾一事展开的较量中,可见其深谙阳奉阴违之道。这种奇妒之外工于心计的特点与王熙凤倒有几分相似,都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4]708。对待妾室,她凶狠毒辣,恨不得置之死地;到了丈夫面前,她却极力掩饰自己的真实面貌和目的。柴廷宾百金置妾,金氏暴遇之,妾经岁而死,气得柴廷宾离家独宿数月都不践闺闼。为了挽回丈夫、补救自己的形象,金氏放下身段主动求和,辩白道:“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无结发情耶?后请纳金钗十二,妾不汝瑕疵也。”抛出“大度”允许丈夫纳妾的诱饵哄得他回转心意,背地里又“呼媒媪来,嘱为物色佳媵;而阴使迁延勿报,己则故督促之”。等柴廷宾纳林氏女后,她故作“喜形于色,饮食共之,脂泽花钏,任其所取”的贤淑姿态,借督学女红的机会呵骂、鞭打林氏,百般凌虐最终逼得林氏自经。至此,柴廷賓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识破妻子圆滑巧诈的计谋。
表面看来,阳奉阴违的办法削弱了金氏人化倾向的程度,不过稍加推究可知,她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采用此法来保护自己。封建时代中的两性权力关系失衡已久,女性群体所处的被动、弱势地位早就被正统伦理道德合法合理化。固然存在一些勇敢的女性,她们绝不甘于接受男权规束,而是代表自己的性别群体站出来,或以激烈的手段来发泄潜藏的敌意与怨恨,或以睿智的方式来夺回主导权,但真正成功者依然很少。由于这些女性的动机太过显著,破坏力十分强大,故反抗要么被及早察觉进行改造,要么被认为罪无可恕而直接镇压。站在金氏的立场,为了在有限的生存空间谋求尽可能多的自由,以最低限度的代价争取最大限度的权力,选择阳奉阴违的方式来同男性周旋的确是最明智、最具有可行性的办法。尽管每一次夫妻冲突时,金氏都主动寻求和解,明面上不敢违逆丈夫的私欲和要求,但她心底并不认同无妒的妇德,在她眼中,所谓贤妇之德根本不及自己正当的爱欲需求和对夫妻间平等的爱情地位的追求更重要。金氏的抗争中流露出她对婚姻中平等关系的向往,这种关系需要建立在互相尊重、忠诚专一的基础之上。金氏的想法固然美好,现实却不乐观,夫妻间连基本的信任和知情权都无法得到保障,又谈何爱情的贞一与人格的平等呢?
江城或兰氏也好,金氏也罢,她们那些具备人化倾向的呼吁和抗争都或多或少被蒲松龄有意地曲解和掩盖了。可退一步说,即使没有蒲松龄对悍妒的批判之笔,在现实世界,她们依然要面临失败的可能。不过,并不妨碍我们从那幽微曲折的呐喊和挣扎中,看到这些女性身上绽放出的人性光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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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J·布莱克曼.心灵的面具:101种心理防御[M].毛文娟,王韶宇,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 社,2011.
[4]曹雪芹.脂砚斋评石头记[M].脂砚斋,评.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
Abstract: The theme of sexual marriage and love occupies a large proportion in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 Pu Songling has created a group of vivid and colorful female characters in these stories. When faced with the problems of gender relations and patriarchal system,most of them follow the tradition,showing signs of materialized ego directly or indirectly.However,there are also a few women who do not compromise and succumb to the patriarchal discourse,but strive to assert themselves as human independence,freedom,dignity and value. They have a more distinct humanization tendency. They improve the phenomenon of inequality between the two sexes through positive communication,and expend a space for self-independence and value recognition. Some women use violent resistance to break through the patriarchal repression,make a breakt?蛳hrough from the strict gender barrier to send out their scream and appeal.
Key words: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sexual relations;materialization;humanization
(責任编辑: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