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于心
2019-11-12文/孙宽
文/孙 宽
我离开故土二十五年了,眷恋乡土,思念亲人的情感从未淡化,反而越老越浓,特别是中秋佳节。每当新加坡到处张灯结彩,月饼香甜浓郁,我更加想念小时候过中秋的种种滋味。
幼年时期我和父母住在北大荒建设兵团,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住在北京,过节过年时我们总能收到从北京寄来的特产,比如点心、糖果、蜜饯等。那时,能吃上一口回民的点心很是不易的,月饼更加稀奇。从北京寄来月饼的机会其实也非常少,主要是路途遥远,食物又无法保存太久,就算偶尔有北京托人捎来几块月饼,父母通常也舍不得吃。
于是父亲就会想办法,跟当地老乡换些白糯米,再自己磨成粉,给我们做有些黏性的白皮月饼。这种白皮月饼与现在的冰皮月饼有点像。其实,父亲最擅长做回族清真风味的凉糕。他会做的品种可多呢,我能记得的就有盆糕、馅糕、米糕、豆面糕、塔糕、艾窝窝、驴打滚、卷糕、藕丝糕等十多种。他就把自己做糕点的手艺,延展成做月饼。至今,我还常常怀疑,冰皮月饼是不是父亲发明的呢?那可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而且绝无仅有。
中秋节前一两周,他就开始做准备工作了。父亲先将糯米粉、少许米粉和精面粉放在锅里炒熟,炒至略微发黄,就过筛子。家里没有细筛,父亲就用双层药用纱布代替。我看他把糯米粉、米粉、玉米淀粉搅拌均匀,加上糖、牛奶与一点香油,用凉水和成非常绵软的糯米粉面团。我总会问许多问题,为什么要掺进一些精粉和玉米淀粉之类的问题,而父亲总是耐心回答。比如面粉能让糯米粉不至于太黏而影响口感,玉米淀粉用来使月饼的表皮有透明感和保持湿度。
我总是馋得忍不住下手抠一小块尝尝,那可真好吃,柔软又有弹性,有嚼头却不黏腻。母亲看了就会说,“馋丫头,没等做好就让你尝没了!”父亲就会说,就得尝尝,尝过才不会忘记。
柔软的糯米粉团是熟的,非常容易包馅料。父亲说这些做月饼皮的粉也可以蒸熟了再用,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炒熟的,糯米粉、米粉、面粉混合后,经微火翻炒,就会香气四溢。把和好的粉团放置十分钟,就更柔软,有弹性,更加容易包大馅,是非常耐用的饼皮。
我们的月饼馅料很特殊,比如红豆沙馅、豌豆黄和红枣核桃馅,基本都是那时不常见的。父亲曾幽默地调侃,连老佛爷也没这口福呢!
父亲包月饼馅的速度非常快的,他手上蘸一点凉水,大拇指好像分割器,在小盆边上一挑,就分割出一个小球,而且最奇妙的是每个小球都一般大。他把小球放在手心上,两只手合上对着一转,一碾,再一按,就成一小圆坨。我眼看着他一转一转的,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圆坨中间放上馅料,再合起来一按,月饼的雏形就做好了,真是太神奇了。
父亲看我眼巴巴地想学,就索性教我。他把分割出来的小球递给我一个,让我放在手心上,一边转,一边按成坨状。我看着挺容易,操作起来那可是个技术活儿。我的这坨糯米粉团拍来拍去也拍不圆。母亲会说:“别让孩子玩儿面!浪费一丁点就是好几粒粮食。”父亲看看我,我瞧瞧父亲,我们赶快地异口同声说:“知道了!”
父亲总把我完成的形状怪异的“月饼”,认真摆在盖帘上,最后,再放进月饼模子里。一按,翻过来再一磕,一个漂亮的月饼就做好了。说到月饼模子,那可就丰富了,父亲用木头刻了好几个,还用母亲的一个硬木的首饰盒盖子,把花纹印上去。我还突发奇想,把玩具肥皂盒拿来当模子,做了平生第一个“冰皮”月饼,可惜表面没有花纹,但样子是叶草的形状,与别的月饼完全不同。父亲又让我用小手蘸一点食用红彩,在月饼中间点一下,就完成一个伟大的精品。
这样的童年记忆是富有的。一晃几十年,每逢中秋,华人都要吃月饼。无论到哪里,只要能找到唐人街,中秋节就一定能吃到中秋月饼。但我最爱吃的,最思念的味道,却是父亲创作的“冰皮”月饼。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特别怀念父亲,怀念父亲教我做月饼的细节,那种细腻的温暖无可替代。
与父亲不同,母亲虽是个急脾气,却总有极大的耐心满足孩子的一些“无礼”要求。
姐姐小时候玩儿过的两个塑料娃娃给了我,娃娃的头发是画上去的,磨损旧了以后就成了秃头。我觉得不美,就请求母亲给娃娃装上头发。她给塑料娃娃织了一个帽子,但我不满意,帽子遮住了秃头,不过那不是头发,我渴望我的娃娃有一头瀑布般的头发。最终,她还是用黑线给娃娃做了一头浓密的头发,并把黑线劈开,编成辫子。娃娃的头发虽不像瀑布,却令我惊喜,这是一种创意的美,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
农村没有电灯的日子,多数家庭吃完饭,基本就睡觉了。我们家的油灯下,父亲读报讲故事,母亲做针线活儿,她给我和姐姐手缝衣服,或缝补旧衣服,她打一个补丁也要讲究对称,另一侧即使没有破,也会做个一模一样的,而且会颜色协调。这样补丁就不再是补“破”的残缺,反而成了一种设计。
我有一件花棉袄,是母亲用废品收购站二分钱一斤买的布头做的。她把这些布头拼接起来,给我做棉袄的里子。她非常注意色彩搭配和形状剪裁,完全看不出是因为买不起整块布而穿这样的棉袄,花棉袄里子反而更像是艺术品。我的洋娃娃常顺便穿上“艺术品”的花布裙子。而我的娃娃睡觉时,也有成套的花被子和枕头。母亲还不忘在娃娃的枕头上也绣一朵小花,有突出的小花边。
我是非常注重细节的孩子,很在意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部分。我能提出非常详细,甚至苛刻的要求。母亲平时严于管教,不过在满足我这些“不合理”要求时,似乎特别留有余地,让我产生想象和创意的美好。
也许,美就在这些细节中。
中秋节,另一个特别节目是,全家人用我收集的各种彩纸糊灯笼。
乡下孩子的纸灯笼一般都是圆的或者长筒形的,父亲和哥哥负责做灯笼的骨架。我们的灯笼都有各种造型,年年不同。兔子灯是我的最爱,我总有些幻想,认为一点上灯笼,玉兔就会在月亮上出现,还会到我的梦里来。
月亮出来时,就算东北的中秋节也非常凉了,我们一家人还是会在院子里稍坐一会儿,为的就是团圆赏月。阖家围坐的那一刻,我想父母也想念他们的家乡吧。他们一边讲他们小时的趣事,我们一边吃着自制的“冰皮”月饼。父母就这样,也把爱和习俗传承给了我们。
现在,我已远离故土,还嫁给了一位来新加坡工作的英国人,但每年的中秋赏月,仍然不会有丝毫减免。每年,我丈夫马克和我都去新加坡的唐人街“牛车水”,看花灯、吃月饼。我们沿着新加坡河,一直走到滨海湾去看那海上生明月。我给他讲我小时候听过的所有月亮和团圆的故事,这种家人团圆的仪式感,使我们非常享受。马克总说,我们两个人也是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们和全世界的游子此刻都千里共婵娟。马克还学会了包饺子、吃汤圆、做灯笼。虽然我们没有孩子,但年年的中秋,我们都会做两个新的灯笼。慢慢地,家里的灯笼越来越多,我们就开始送给隔壁和对面来自印度及印度尼西亚的邻居,把节日的美好赠予他人,把中华文化的传统传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