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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忙时节

2019-11-12付金平

青年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禾苗草根

文/付金平

盛夏时节,烈日当空,小男孩细军坐在自家门槛上,大口地喝着一碗醪糟,时不时望一眼不远处的田野,一只只草帽七零八落地分布在稻田里,有的浮在稻穗上来回摆动,水稻整齐地一排排倒下;有的在方块田里往返打转,打禾,筛稻谷,捆稻草;有的挑着装好的稻谷穿梭在田埂上,肩上的扁担随着脚步一起一伏。镰刀割禾的咔嚓声、打禾机滚轴的转动声像一大群黄蜂在低空盘旋,包围着村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和一张张大汗淋漓的脸。细军喝完最后一口,打了一个嗝,扬起手擦了把额上的汗珠。这时,一个壮汉沿着池塘朝细军家门口走来。壮汉个子不高,身材结实,穿件灰白色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浸透,映出黝黑的肌肉,暗黄色的裤子沾满了尘土,脚上的解放鞋打了三四个补丁,被洗得完全掉了色。细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笑呵呵的人大摇大摆而来,右手提着一个和他身上衣服一样旧的化肥袋,鼓鼓的装着什么东西。细军认出他来了,站起来想打个招呼。壮汉先开了口:“细军,还认得我吗?我去年来帮你们几家砍茶树,待了两天,还在你家吃过饭哩。”

细军点点头。他听母亲说过,这是他的一个远房表舅,叫木生,在他小的时候还抱过他,去年来帮忙砍茶树时他才对这个陌生的亲戚有了一点印象。木生走进屋里,搁下袋子,左手扯开衣领散散热,右手捏起一把蒲扇扇着,问细军的爸妈是不是出去干活了。细军说姆妈在田里收禾,爸爸去修路了,自己是回来打水的,马上就得出去。木生说想喝口水。两人一块儿走到屋后的井旁,细军撬动摇把汲水,木生俯身用嘴对着水管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叫道:“凉!真撒瘾!”喝完水,木生跟着细军往稻田的方向去了。

细军的母亲香兰蹲在田里割禾,听见了儿子的叫声,站起来,看见儿子领着木生向稻田的方向走来。隔着两丘田,她朝木生喊了句:“这么早就来了,吃饭了吗?”木生答了句:“吃过了,我八点就出门了,早点来可以多干点活儿。”说着已经走到了田里。

“说出去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他爸去后山修路了,乡政府出工钱,一天八十块,蛮多男人家去了。他一走,我一个人做不过来,就想让你过来帮两天工。”香兰边说边接过细军的暖瓶仰头喝了起来。

“姐的这种话就不说了,都是亲戚还拘礼,别的没有手头上这点力气还是有。姐夫有钱挣就让他去吧,像我们八十块一天上哪儿挣去哟!”

“你那点田收完了吧?”

“前两天就收完了,现在等着放水。”木生说着,拿上镰刀到田的另一头割了起来。细军跟在木生后面,他手小,一把只能割下四棵禾苗。木生一把能割下七棵,放下一大堆,他割禾时弯着腰,而不蹲着,割禾快的人都是这种姿势。木生弯着腰一左一右地晃动,很快就把细军远远甩在了后面。不一会儿,香兰被木生赶上了,只好把自己这排让给木生割,嘴上不停地夸木生就是快。木生割完那排,看了看他们母子俩,又到另一边去,和他娘儿俩反向割。

毒花花的太阳慢慢升到了头顶,稻田像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伏在里面能清晰地感到汗珠突突地从体内往外冒,一股股沿着皮肤往下淌,身体顿时像雨天湿淋淋的树枝。香兰和细军不时站起来喝口水,喘喘气,看到木生始终撅着屁股左右晃动着,像一台永不停歇的钟摆。香兰喊木生过来喝口水。木生这才停下手里的镰刀,慢慢挺直腰板,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环顾四周后望望香兰母子,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他黝黑的额头被禾苗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露出鲜红的血迹,在烈日下被汗水浸泡着。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后,突然强烈感受到额头上的这股刺痛,火辣辣的,针扎一般。

“又不是劳改,这么拼命干什么!十一点半了,回去吃饭吧。哎呀,木生做事就是一把好手,一亩八分田,要我割一天也割不完,你一来就割了这么多。”

木生听完憨厚地笑笑,看了眼身后一排排倒下的禾苗,又看看还没割的这一片,说:“你们先回去,我割完再吃饭。”香兰不同意,跑到木生跟前劝他回去。木生头也不抬地连连说道:“不要紧啰,不要紧啰,你们先回去吧!”香兰没再劝,和细军一起回去了。

细军的父亲草根已经回家了,正在堂屋里光着膀子喝米酒。香兰进屋解下草帽,掸了掸身上的灰,说了句:“木生来了,现在还在田里割禾。”说完去了厨房。草根没搭话,眯着眼睛咽了口酒,嚷道:“还说发矿泉水,连口井水都没有!干死了,一上午一口水都没喝!”没人搭话,厨房灶里已蹿出了火苗。

菜快烧好了,细军跑到田里把木生叫了回来。木生进屋时,香兰还在蒸饭,草根已经吃上了。草根见木生进来,大声招呼了句:“木生来了!你那边怎么样?”依旧坐那儿吃着。“收完了,就两亩田,还不快吗?”木生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放在墙边条凳上的化肥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已经没了标签的旧饮料瓶,咧嘴说道:“前两天帮队里摘油茶籽,他们送了我十几斤,我到街上榨了几斤油,一斤一块五。”草根扔下筷子,责怪道:“你这是干什么,自己留着吃呗,我们又不缺这点油!”香兰急忙从厨房跑出来,看到木生笑嘻嘻地拎着满满一瓶黄莹莹的菜油,站在饭桌前有点不知所措。她眉头紧皱,恼了:“哎呀,你这个兄弟,干什么哟,来帮忙还带东西,你是家里油多是吧?不用钱买是吧?真是的!”说着到木生跟前,抢过瓶子要往化肥袋里放。木生握紧瓶子执意不肯,两人你争我抢,像要厮打起来。草根不耐烦地喝住:“算了算了,就放这里吧,下次不要带东西了!”香兰这才停住手,摇摇头,拿着油回厨房去了。木生扯了扯衬衣,倒显得难为情。草根招呼他坐下。他叹口气,解释道:“这又没什么,我们平时用油少,这点油够我们吃很长时间。我带都带来了,你们还讲究这么多。这种茶籽打的油吃了有营养,比花生油还好。”说完去井边用手捧起水抹了抹脸。

木生到饭桌旁,草根已经给他倒了碗酒。木生见桌上摆着一盘青椒炒肉,油滋滋的,偷偷咽了下口水。香兰一个劲催木生别拘礼,多吃点肉。木生点点头,羞涩地笑笑。香兰端碗饭边夹菜边说:“六六家昨天半夜杀的猪,早上就抢光了,亏我昨天跟他女人说了,帮我留几斤,这几天我听说街上的肉都涨到八块多了,怎么吃得起哟!”草根听完哼了一声,说:“赶上这阵子收禾栽禾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敲诈!这帮做生意的,我还不知道。该吃还是要吃,除了过年,就这几天吃!”木生本想说不用买肉的,有点粗菜就行,听到他俩说的这些,便将刚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低着头吞了一大口酒。香兰见木生专夹蔬菜吃,忙催他多吃点肉。

草根酒足饭饱后躺在堂屋的竹席上呼呼大睡。他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蒲扇搁在肚皮上,睡着后也汗流不止,一转身竹席上的汗渍就印出一个潮湿的人形,很快又消失了。细军早早吃完饭,在里屋看电视,不时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香兰正在收拾碗筷,木生想去帮忙,她无论如何不同意。木生回到堂屋,看着这一家三口各忙各的,不知做什么好了。他找了条板凳坐下来,看到地上的蚂蚁正成群结队地搬运他们刚才掉下的米饭,热热闹闹的,和他们的丰收一样。讨厌的苍蝇在屋子里来回打转,木生时不时挥手驱赶苍蝇,同时擦把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屋外火热的阳光挥洒在每一个角落,像刚出炉的钢水从天而降。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各家拴在泡桐树下的牛都被牵回了屋里,那些吐着大舌头四处游荡的狗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高亢的知了声不知疲倦,给这个宁静的午后添加了几分倦意。

木生看着门外泡桐树下掉落的枯树叶,几堆牛粪,一些乱石子,还有斑驳的树影,夹杂着滴漏下的阳光,渐渐眼神迷离。香兰从厨房出来,见木生还坐在堂屋里,让他去看看电视。在里屋,细军坐在小竹椅上,正看得津津有味。木生怯生生地走了进来,香兰已经给他搬了把小竹椅。木生犹豫了一会儿,就近坐在墙边的条凳上,看着电视里的武打场面发呆。他的嘴似乎闭不拢,总咧开,露出两排淡黄色的牙齿,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有点口齿不清,仿佛嘴里含了碎石块。木生在章村人印象里就是这副样子,干活儿极卖力。去年,村里要把茶场中靠近农田的一角开垦出来,大伙掏出平时砍树的柴刀,在池塘边洗衣服用的石板上磨一磨,吹着口哨上茶场了。成片的茶树长了很多年,还是头一回砍。大伙砍过村里村外很多粗壮结实的树木,以为砍茶树和砍山上的枯树枝一样容易,可没想到茶树虽然瘦小,木质却很坚硬,枝杈柔软茂密,砍几下手就酸了。一帮人折腾了一上午,都只砍了十来棵,还留下一根根长短不一、表面粗糙的小树桩。这时,木生来帮忙了。在场的人记得,那天他头发凌乱,面色枯黄,穿件洗得惨白的旧军装,袖口和领口的破损处露出毛茸茸的细线头,笑呵呵地拎着柴刀来了。眨眼的工夫,茶树一棵棵整齐地倒在木生身后。那两天大伙都夸木生是干活儿的好手,都请他上自家地里帮忙。住在祠堂旁的长远家媳妇特意煮了碗挂面,里面卧了两个鸡蛋,端到茶场给木生吃,惹得附近干活儿的人一阵哄笑。那两天木生忙得有些忘乎所以了,手背和衣服被树枝划了几道口子,似乎浑然不觉。但他应该能感受到逐渐加深的疲惫。到最后,他有些力不从心,每砍几棵,就要直起腰来,往巴掌里吐口唾沫,摩挲几下,再瞧一眼附近干活儿的人,仿佛生怕被人发现。

草根睡着睡着,突然爬起来,穿上衣服,吆喝着搬打禾机(人力水稻脱粒机),下午该打禾了。木生赶紧出来搭把手。香兰和细军在门口将板车装好。草根和木生一前一后将打禾机扛到板车上。香兰紧接着进屋取筛子、簸箕、化肥袋、扁担,一并扔进打禾机的谷槽里。细军灌了一暖瓶井水,提个西瓜跟在大人们后面。打禾机搬到田里后,草根嘱咐了两句便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田里割下的禾苗经过一中午的暴晒后,又枯又脆。很快,打禾机的轰鸣声响彻云霄。木生踩踏板时龇牙咧嘴,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样子,滚轴疯狂地转动着,香兰和细军几乎不怎么用力了。后来,踏板在木生脚下越摇越快,快要失去控制。细军完全跟不上节奏,只好退到一旁,给木生当助手,帮着递上一把把禾苗。太阳一点点偏西,打禾机也渐渐慢了下来,每个人都热汗滚滚,头发、脸、脖子、手背上都粘满了草屑,给阳光下因汗湿而发亮的皮肤增添了几分杂乱。他们一遍遍地打禾、筛稻谷、装袋。打禾机不断前进,留下一个个盛满稻谷的化肥袋直立在稻草旁。香兰见已经打完了一半多,寻思着比往年她和草根两人快多了,看了看忙得连擦汗都顾不上的木生,心里泛起一阵酸。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乡亲们陆续收工,将稻谷挑到停放在马路上的板车旁。孩子们已经牵来黄牛,拴在路旁的杨树上,准备着拉车用。田野里、马路上人来车往。有的围着堆满稻谷的板车向村里缓缓驶去;有的扛着打禾机一摇一摆地在田埂和禾苗桩间跋涉;有的抱着扁担和化肥袋匆匆往田里赶。刚从工地回来的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飞快地和路人打声招呼。村里的房子陆续亮起灯光,像一只只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碎响。村前的老井旁围着几个洗澡的后生,他们将一桶桶井水往身上浇,仅有的一块香皂在哄抢中化成一堆堆泡沫。不远处的池塘边,大家并排蹲在石块上洗脚、刷拖鞋,摆水声、说笑声,漂浮在荷叶掩映的水面上。游荡一天的母鸡带着小鸡回了窝。成群结队的鸭子正呱呱叫着上了岸,步履蹒跚地奔向自家的大门。饿了大半天的猪,在圈里来回打转,发出被宰杀时的嚎叫。大牛、小牛哞哞的叫声,让这个炎热的傍晚嘈杂不堪。

月光明朗起来,田野里的蚊子越来越多,仿佛刚睡醒,从四面八方飞出来,在低空狂欢。木生还想着把剩下的一点打完,被香兰和细军制止了。细军一边拍着腿上的蚊子,一边催促着快点收完装车,他一心盼着赶回去看黄金时段的电视剧。草根这时正好往回走,见他们还没完工,跑来一块儿将稻谷扛到马路上。打禾机就放在田里过夜,香兰有点不放心,在上面盖上几个稻草扎子,还搬来散稻草堆在周围。

回到家,几头肥猪已经吵翻了天。香兰赶紧将上午煮好的猪食热一热,撒上两勺糠,倒进石槽里,屋里立马安静下来。堂屋里那盏三十瓦的白炽灯泡被一群蚊子围着疯狂起舞。昏黄的灯光下,草根趴在饭桌上,对着一本翻烂了的本子念念有词。那原是细军的作业簿,现在成了草根的账本,上面布满了黑压压的字迹。每天晚饭前草根都会对着它沉思半晌,然后添上几笔。里面的电视上正播放新闻联播,木生半坐着倚在墙边的条凳上,对着电视屏幕发愣。细军的身影在屏幕前晃来晃去,像看露天电影时放映机前来回走动的人影。他没有心思看新闻,正在电视机下方的抽屉里翻找东西。香兰刚才喊他去洗澡,他推托着说会耽误看电视剧的,躲在里屋不出来。电视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阿拉法特对以军空袭事件予以强烈谴责……”

“你看这个长得又矮又胖的人,出来蛮多次了,我蛮多年前就在电视上见过他,呵呵……”木生边说边调整自己的坐姿,两手无力地垂放在腿上,上身有些驼背,一前一后地微微晃动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细军只顾找东西,没有搭理他。

晚饭很快做好了。香兰只炒了一盘青椒,其他都是中午剩下的,放在锅里热了热。饭桌上,草根眉飞色舞地讲他修路时听到的故事。他边说边大口嚼饭,声音咕噜噜的含糊不清,筷子跟碗碰得叮当响,好像要赶时间。香兰一面劝草根慢点吃,没人和他抢,一面叫木生多夹点菜。木生也兴致勃勃地讲他以前修路的事,不时用手比画着,他一激动语速就跟不上,显得非常吃力。

木生放下碗筷要回去。草根只是“哦”了一句。香兰挽留他在这里住,木生谢绝了。香兰急忙用塑料袋装了个西瓜,塞给木生。木生把双手背过去,不肯要。香兰急了,嚷道:“这点东西都不要,嫌弃我们呀,今天不要以后别来了,也别叫我姐姐!”木生僵硬地接过西瓜,一丝难为情在古铜色的脸上跳跃。他抬手擦了把脸上流淌不止的汗水,打了声招呼,转身出门,不久消失在皎洁的月色中。

木生到自家的土房前,见大门敞开着。他没有进门,直接去了屋后的水井旁,将西瓜搁下,摇了一桶水,脱掉衬衫和裤子,嘭的一声将整桶水自头顶倒下,然后双手摩挲着身体,接着又一桶桶水往身上倒。木生母亲听见水声,开门出来了,手里拿了块旧毛巾。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晓得?洗澡毛巾都不拿,这么洗小心受凉!”边说边将毛巾递给木生,然后捡起木生扔在地上的脏衣服。“衣服都这么抛在这里,到屋里脱了衣服再出来洗也可以呗!”

木生自顾自洗着,没有理会她。母亲叹口气抱着脏衣服准备进屋。木生从母亲手里夺过衣服,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就放这儿,我待会儿洗。”

母亲手里的衣服被夺去后,两手还保持着抱衣服的姿势,慢慢才松弛下来。她茫然地看着木生重新将衣服扔在地上,问了句:“吃饭了吗?我帮你留了点饭,焖会儿就可以吃了。”木生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在那边吃过了。你去睡吧,不用管我了。这有个瓜,拿进去。”

木生回屋后,躺在床上听着蚊子无休无止的嗡嗡声,辗转难眠,便起身将牛栏旁那架铁耙抬到前屋,用磨砂布仔细擦着那几根粗铁钉。铁钉擦过后熠熠生辉,木生满意地朝它们呵了呵气。母亲在里屋听见响动,起床到前屋来,见木生还在忙活这个,责怪道:“白天做也可以呗。还是去换架电视吧,天天这么早睡不着。我听说小猫家要换彩电了。我那天去问了,他们那架旧的愿意卖给我们,两百块钱就够了,开始说两百六,后来讲到两百。那架电视还要得,我以前看过,也蛮清楚。你觉得呢?”

木生压低声音嚷道:“谁要你去问的!我不买,没这个钱,你喜欢看你买去!”说完将铁耙抬回牛栏旁。

第二天一大早,东边的太阳刚探出头,木生热气腾腾地赶来了,穿着凉鞋的双脚被露水淋湿,粘满了灰尘和草屑,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路过田边的沟渠,见村里出了名的大嗓门田根在那儿网鱼。田根瞅见木生,一声招呼甩出去:“木生,过来!拿到网,把稳了,我到那边把鱼赶过来,等会儿分点给你!”木生二话不说跑去抓好网。田根用根粗树枝一路拍打水面,看到网边缘露出了口子,跳起来骂道:“我戳你娘的!眼珠长哪里了,没看到边上空了一块啊!鱼都钻掉了,走走走,死远点!”说着冲过去从木生手里夺过网。木生垂手站在一旁,咧嘴看着,一脸羞惭,像犯了错的细伢子。

“木生,快过来,少去管别人家的事!”

是香兰在不远处叫他。香兰朝田根瞪了眼。田根低下头没吭气。木生赶过去,香兰叮嘱他以后少管闲事,出力不讨好。草根骂木生就是个蠢子,白给人做事。木生红了脸,低下头不吭声,步子一迈进田里,不由分说割了起来。

太阳冉冉升起,大地流金四溢,树木和电线杆的影子像一个个巨人躺在稻田上,影子渐渐缩短,霞光越发明亮。草根割完三排后,瞅了一眼手表,打声招呼上工地去了,留下木生和香兰一前一后地割着。香兰蹲着一步步往前迈,时不时趁割完一小行、身体往左倾斜时,瞄一眼前方正割得起劲的木生。她下意识加快速度,却总是与木生的距离越来越远。木生割完一排,返回开始新的一排,没多久就赶上了香兰。香兰只好起身让木生接替她。木生的腰开始痛,便蹲着割。香兰没有到后一排去,而是放下镰刀,站到了田埂上,看着木生,问他最近干了些什么活儿,家里怎么样,老娘还好吗。木生简单答了几句,眼光并不离开面前的禾苗。香兰望了望远处坡地上绿油油的菜地,压低声音说道:“现在一个人过得怎么样,没想过找一个啊,这么大个人了。”

木生没抬头,也没吱声,一如既往地挥舞着镰刀。

“这两年有人帮你介绍过吗?有中意的吗?”

木生还是不吭声,面色如炭火,越发卖力地割着。香兰面露尴尬,低下头,踢踏着脚下的青草。木生突然放慢速度,割完一行,放下禾苗,顿了顿,低着头说道:“我一个人过惯了,没想那么多。天天出去做事,回来做饭、喂牛,也过得蛮好……”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陌生,像从别人嘴里发出的,让他感觉说话顿时变得艰难起来。

“总不能这样过一世,还是要成个家,你姆妈年纪大了,她还想看到你找老婆呢。”

木生依旧低头割着禾苗,动作忽快忽慢,有时停顿一会儿,随即加快速度狠狠割上几行,任凭脸上汗如雨下。不久,他完全停下来,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疲倦地眨了眨眼,很快又低下头,若有所思,用镰刀轻轻划着脚边的禾苗桩子,偶尔拍拍面前的稻穗,几丝牛毛似的露水飞溅到他脸上。

“你就真不想找个老婆?我就不信,还有谁愿意打单身的。”

“我这个样子有谁看得上——”木生说了一半停下来,欲言又止,使劲挠了挠头,叹口气接着说道,“以前别人介绍过几个,人家都不愿……”

“你不要总觉得自己差,条件没你好也照样找老婆。你看朱家桥那个金生,还带两个崽,后来不一样找了一个……”

木生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矮小的影子在禾苗桩子上变得凹凸不平。突然,不远处传来牛的一阵惨叫。木生探起身望了望,香兰也停住,望了一眼,是一头小牛犊脚一滑掉进了沟渠里,正奋力往外爬。木生看完重新蹲下,香兰也继续说下去。

阳光越来越强,早晨那点淡淡的清凉已经消失殆尽。出来割禾的乡亲们陆续回去吃早饭了。香兰和木生,一个在田埂上站着,一个在稻田里蹲着。香兰不快不慢地说着话。木生低着头,偶尔搭上一句。香兰的声音清脆舒缓,随着残留的凉风与飞鸟的啁啾声飘散在清晨的天空中。木生仅有的几句话喑哑浑浊,像扬起的灰尘慢慢下沉,落在密不透风的稻田里。

这一天,木生不言不语的,除了干活儿其他什么都不管。香兰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傍晚,稻谷刚拖到家门口,木生就借口说回去还有点事,不在这儿吃饭了,说罢抬脚就要走。香兰一把拽住木生的胳膊,扯过来嚷了句:“你有什么事哦!饭都不吃就走?”木生拗不过,只好留下来。饭桌上,草根乐呵呵地讲他以前在园艺场干活儿时的事。木生似懂非懂地笑笑,嗯嗯地点着头,然后埋头盯着碗里,吃饭时跟蚊子一样,细声细气的。

木生走后。草根和香兰擦完澡,进里屋看电视。草根一进屋,就将对着细军吹的风扇调成转动,从电视机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把生锈的剪刀,坐在床沿剪指甲。香兰手里攥把蒲扇,一会儿对着自己扇扇,一会儿在蚊帐周围拍一拍。草根剪完指甲,吹了吹剪刀,开始剪脚指甲,随口谈起工地上的见闻:“听他们说湖头那边,现在找个姑娘,订婚的礼钱最少要三万,加上装修、买家具、办酒,估计要花个五万多——哦,听说还要买戒指、项链,又要花万把块。看这样子穷人家结个婚都结不起。你看我们那时候,床、柜子都是现做,加上办酒,总共就花两千多块。”香兰冷笑一声,说道:“那会儿比得了现在吗?那时候打个银戒指都算有钱的人家,现在都戴金戒指了,有钱的都买钻石的了,跟电视里演的一样。细军他们以后结婚肯定更贵,不像现在就在农村里办下,以后在街上买了房装修都要花十来万,现在存的钱到他那会儿就用得差不多了。”草根瞅了一眼正聚精会神看电视的细军,嚷道:“听见没有,好好读书,以后靠自己挣钱找老婆!”

香兰突然叹口气,脸色凝重,说:“不晓得木生这世怎么样,都三十多岁了还单身。我今天问过他这事,他没怎么吭声。”

“这能怪谁,那年做媒的给他说了个女的,他不去见,还把媒人骂了一顿。后来有做媒的来他见都不见。这样谁还给他操心这事!”草根说完将剪刀在床沿上敲了敲,扔在床边的木箱上。

香兰厌恶地瞥了草根一眼,反驳道:“你晓得什么!他以前见过几个,人家都不愿意,有嫌他穷的,有嫌他长得差劲的。后来别人给他介绍一个瘸子。他觉得是别人看不起他,就说以后单身就单身,不找了!听说那两天气得连饭都没吃。”

“瘸子怎么了,总不是拄拐杖吧,还配不上他吗?他就不听劝,自己老娘这么大年纪,还不想办法多种两亩田,早点成个家,一天到晚就晓得打零工,这里做几天,那里做几天,跟讨饭一样。他又不是那种有本事的人,不种田能养活自己。像燕山的毛子,天天骑个摩托跑来跑去,今天做这个生意,明天做那个生意,人家脑子活,能挣到钱。木生他有这个本事吗?”

“唉,他爸要活到现在看到他们过成这样,气都会气死。那个做老子的是个蛮要面子的人,蛮厉害的,我们小时候都怕他——”

“他老娘现在还会去讨饭吗?”

“不晓得,我就听老家的人说,那婆子到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女仔。她怕这世看不到木生成家了。唉,也造孽,这婆子还真个去讨饭,再穷也不要这样呗,跌木生的面子。木生不晓得骂过她多少次,就差点动手打了。”

“她那是有精神病,脑子糊涂,不晓得想事。反正木生这世就打单身了,你等着看吧!”

香兰没再说话,在右小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蚊子却早飞走了。草根说完到堂屋搬竹席睡。电视剧的片尾曲响起了,细军伸了个懒腰,他期待着下一集的到来。

农忙开始三四天后,稻谷收得差不多了,动作快的人家,连稻草也收完了。抬眼望去,偌大的一片田野只有几处禾苗孤零零立着,稻秆上的绿色正一点点褪去,黄灿灿的稻穗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再暴晒两天,禾苗会彻底枯萎下去,烂在田里。草根家就剩一亩多田的稻谷没打出来,看样子再忙活一天就够了。木生寻思该回家看看自己那两亩田,也不知道队里什么时候放水。

这天上午,木生正在田里打禾,见蒜根媳妇细莲笑嘻嘻地跑来,老远就在喊他。蒜根是草根的亲兄弟,一口气种了十多亩田,现在还有几丘田的禾苗立着,眼看其他人家快收完了,村里也要从山上放水了,细莲还催他和其他人一块儿上后山修路去。细莲刚在田里忙完,披了一身灰,头上跟鸡窝似的,边走边朝木生他们挥了挥草帽。木生站那儿好奇地看着她气喘吁吁地走来。香兰继续忙着,没听见一样。

“木生这两天也不来我家坐一会儿,都是自家人,见外撒?”细莲说着将脸转向香兰,“我那天听说木生来了,想叫他过来吃餐饭,这两天事多,不记得了。木生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饭,啊?”

木生笑着不说话,瞅了眼香兰。香兰放下禾苗,擦了一下鼻子,问道:“蒜根也想去修路呀?”

“是哟,看见别人去了他也想去,我总不能拦着不让他去挣钱吧,他走了这么多事做不完。本来我想叫我妹子来的,她家这两天也有事,走不开。我就想让木生帮一下子忙。哎呀,木生做事要得,才几天,就收完了。他来快多了吧?”

“哼,你家是好哦,种这么多田,卖谷挣钱,贩菜卖挣钱,修路又拿钱!”

“哎哟,这点能挣到几个钱,累死个命!就这么说了,木生中午到我家吃饭,我菜都准备好了。”细莲说罢急急忙忙往村子的方向去了。

木生望着细莲远去的背影,扭头看看香兰。香兰笑着说道:“你看我做什么,你愿去帮就帮,我随你。”

“人家来请,我能怎么办。你两家都是兄弟,帮就一块儿帮呗……”

离蒜根家还有几步远时,木生就闻到了一股肉香,进屋后,见菜已经摆上了桌,正冒着热气。木生偷偷瞧了一眼,有鸡肉,有猪肉,更觉得香气扑鼻,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两声。后屋传来响亮的炒菜声,热腾腾的油烟气一股股涌向堂屋,木生打了个喷嚏,朝里面喊道:“嫂嫂不要再做了,买这么多菜干什么,都是自家人,有两口粗菜就行。”细莲在里头应了句,让他先扇会儿电风扇。

蒜根家是新盖的三层楼房,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平顶。屋里白花花的墙壁,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让木生待着有些局促不安。他简直不敢四下张望,低头坐着,两手夹在大腿间,好像过冬天的样子。不一会儿,屋外响起杂乱的金属碰撞声,是蒜根回来了。他进屋时,木生首先瞅见的是他腰间挂的一串钥匙,然后抬眼望见他耳边别着一根烟。蒜根刚到门口,就朝后屋喊道:“还没做好啊?都什么时候了!”接着掏出一包香烟,麻利地抽出一根,递给木生。木生连忙推辞,讪讪地笑笑。

木生依旧坐着,身材僵硬,看着蒜根两口子端菜、摆碗筷、倒酒,不知所措。蒜根招呼他过来坐,他怔了一下,慢慢挪到饭桌前。细莲嘻嘻笑着说:“都是熟人,还拘礼撒。”蒜根飞快地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然后端起酒碗和木生碰了一下,握着筷子指指盘子说:“吃菜吃菜。”细莲也在一旁大声劝道:“快吃呗,今天把这些菜都吃了!”蒜根越吃越欢,身子前俯后仰,左右摇摆,一会儿拍拍木生肩膀,一会儿拍拍桌子,说到激动处唾沫四溅。木生渐渐舒展开,后来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蒜根夹了块肉送进嘴里,大口嚼着,煞有介事地朝木生说道:“其实单身好,一天到晚不用想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过,这样做生意最好。”

细莲瞪了蒜根一眼,骂道:“去,你个没良心的!你打单身谁帮你洗衣服,是谁天天一大早就起来帮你做好饭,不晓得好歹!”

“不吃你做的饭也可以,早上菜市场就有炒粉、包面卖,那比你做的好吃多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木生低头盯着浑浊的米酒尴尬地笑笑。蒜根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木生肩膀,收起笑脸,道:“兄弟这几天就受累了,我实在做不过来,反正多下点力气,赶在放水前收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这么想的,木生,只要你保证在放水前收完禾,再翻田,插秧,一起十来天吧,把这些都做完了,我出工钱,一天算你五十块,不,六十块!”

细莲眼巴巴地看着蒜根,抿着嘴,慢慢嚼了几下。木生听了一愣,缓过神来,啪地搁下筷子,有些生气地说道:“都是亲戚说这个干什么!就是帮忙有口饭吃就可以,你这么说搞得我这餐饭都不好意思吃了……”

蒜根摆摆手说:“不要推,不要推,就这么说定了,不这样你就吃亏了。”

蒜根说完专心夹了几口菜,见木生难为情地看着他,右手握着筷子僵在半空中,连忙招呼他继续吃。细莲放下碗筷说去把那锅饭端过来。木生瞄了眼细莲冷淡的身影,一道汗水突地从太阳穴处往下流,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天花板下嗡嗡旋转的吊扇。

下午,木生帮香兰打完最后一丘田的稻谷,端起暖瓶灌了一大口水后,急急忙忙跑到蒜根家的田里干活儿了。木生一口气割完了蒜根家剩下的几丘田。那些田里的禾苗干巴巴、软绵绵的,一捏就碎的样子。木生边割边摇头叹气,又惋惜又庆幸,有时不由得握起一大把禾苗掂量掂量,觉得如果早割几天,要比这重得多,好在稻谷一粒不少。

晚上,木生被香兰拽到她家吃饭。临走时,香兰塞给他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半篮子苹果。木生这回没怎么推辞,说笑几句就走了。

皓月当空,乳白的光晕像一层薄纱铺满大地。木生踏着轻飘飘的步子,穿行在菜地间的小路上。盛夏的野外,是小动物们的理想乐园,蛙声、蟋蟀声此起彼伏,还有无数躲藏在庄稼地和草丛中的小虫子也放声高歌起来。这些小动物总是对人敬而远之,人到跟前时,哪怕微小的响动,它们也顿时悄无声息,脚步刚迈开不远,便重新欢呼雀跃起来。木生毫不理睬这群胆小的家伙,他看着自己矮小的影子在地上不规则舞动着,听着脚踏青草的窸窣声,还有几只被惊扰的蚊子围着自己的小腿嗡嗡叫,不由得笑了笑。这笑没发出声音,甚至脸部的肌肉也无动静,大概是笑在心里了。他不时回头望望渐渐远去的村子,觉得自己像一艘正在远离码头的小船,将漂向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再次回望时,零星的灯火醒目地闪烁着,那些紧凑分布的房子只呈现出一些黑乎乎的轮廓。他淡然地扭过头,漫无目的地瞥了眼四周的风景。左边的坡地上,几棵苦楝树并排挺立,静静地安睡在夜色里。他白天没有注意这几棵树,不知道它们的枝叶繁密还是稀疏,应该已经结出了果实吧。他想象着绿色的小果子轻巧地倒挂在树枝上,密密麻麻的,同时似乎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苦涩气味。他把头扭向右边,看见几株瘦弱的玉米,孤零零地立在矮小的茄子、青椒和红薯藤之间,心想,谁要与这家人有仇,一定先把这几根玉米秆子折掉。不远处的棉花地里传来了小孩子的吵闹声,他定睛望了望,是几个小子在抓萤火虫。他隐约看见每个孩子手里都提了个小塑料袋,里面萤光闪闪。他这时才注意到周围草丛间无数流动的星火,一闪一闪的,比春天漫山遍野的鲜花更加摇曳多姿。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常穿梭在棉花地里捉迷藏、抓萤火虫。棉花地里闷热难耐,棉花树那股特有的气味十分刺鼻,还会勾引出人身上的汗臭,恨不得把人熏倒在地。他仿佛又闻到了这股讨厌的气味,它们正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暴雨前成群的蜻蜓那样追赶着他。他不由得小跑起来,听着自己脚步声的微弱回响自下而上升腾着,突然又停下来,如梦初醒般朝自己笑笑。

越过菜地,是一座灌溉用的人工湖。木生走在堤坝上,望着自己劳动过的这片田野,闻着一股股稻草暴晒后的气味,这气味庄稼人再熟悉不过了。田野里有几柱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是几堆燃烧过的稻草屑还未完全熄灭,微风吹过,仍有几丝纤细的火苗蹿动。他隐约看见远处几个人影围着一辆堆满稻谷的板车艰难跋涉,依稀传来零碎的叫骂声。他虽然离那团黑影很远,却能清晰想象出一家人拖着板车前进的画面,甚至看到了他们争吵时的表情。他环顾四周,由近及远,稻田、树木、电线杆、村庄以及远处朦胧的山坡,在幽暗的月光下统统披着一层青灰色,有深有浅,有浓有淡,像黑白电视里的画面。

他走下堤坝,踏上了田间小路。路边的水沟里,一轮模糊的弯月划过丛生的野草和水面上的污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他停下脚步,瞅瞅水面,又仰头望望星空,蹲下来,捧起水洗把脸,扯开领子搓了搓脖子和上身。水中的弯月在动荡的水波中支离破碎。他边洗边看着这个弯弯的东西,目光游移不定。他突然停下来,注视着墨绿的水面,任由水滴夹杂热汗在身上流淌,然后微微叹口气,想起什么似的,从身旁的篮子里挑出一个瘦小的苹果,在水里摆了摆,没等擦干水就咬了一口,冷不丁酸得抽搐一下,接着满足地点点头,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一路走着,见到的都是熟悉的风景,每一样风景都能勾起很多回忆。他看着脚下延伸开去的水渠和尽头的抽水站,想起当年挖沟时,自己也过来帮过工。休息时这边的村里人送来了醪糟,是糯米酿的,又甜又脆,他一口气喝了三大碗。他一直认为那是有生以来喝过的最香的醪糟。到了抽水站下的小河边,一座小石桥静静躺在河面上。他记得以前就是几个大石块并排着铺到对岸,后来河边上的朱家桥村一个男孩过河时掉水里淹死了,家里人抬着孩子的尸体到大队办公室门口闹,没多久孩子的母亲得了精神病,后来就修了这座桥。他没见过那个淹死的男孩,但见过那个得了精神病的女人,经常到河边哭哭啼啼。想起这些,他过桥时不禁两腿发软,仿佛听到了那疯女人的哭声,又生怕桥突然断成两截,可马上就笑自己胡思乱想了。

到了对岸,远处突然传来了“各各鸟”的叫声。他很少在晚上听到这种鸟叫声,白天就习以为常了,一到农忙时节,这种孤独的声音就盘旋在田野上空,经久不息。这地方几乎任何一个庄稼人都熟悉这种声音,可似乎没谁见过这种鸟。他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讲,这种鸟是一个苦命的人变的,那个人非常善良热心,天天在别人家地里帮忙,自己的庄稼却荒芜了,后来家里没粮食了,却没有一个人送给他吃的,最后活活饿死,死后化成一只鸟,一到农忙时节就在田野上空叫唤,那声音仿佛在说“各吃各个”“各吃各个”……告诫世人自己忙自己的,不要为帮别人误了自己的收成。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个寒战,倒吸了口冷气。他抬头环顾四周,想听清是哪个方向传来的,却一无所获。但他很快忘了这些,步子重新欢快起来,完全沉浸在既清静又嘈杂的夜色里。

接下来几天里,木生像疯牛般拼命干活儿,终于赶在村里统一放水前收完了稻谷。细莲那几天见谁都笑眯眯的,每天特意给木生煮上两个荷包蛋。放水后,新一轮的农忙又开始了,耕田、施肥、拔秧、插秧,虽然没有收割累,但也得起早贪黑。木生像块上足了发条的手表永不停歇。有几个用柴油机耕田的人开玩笑说木生比他屁股下的机器还好使,这机器经常在田里转两圈就停下来冒热气,木生却没有坏在半路上的时候。

草根家缺了木生帮忙,干活儿慢了很多。木生有时看着香兰和细军一前一后弯腰插秧的样子,很想过去抓起秧苗一口气插完那丘田,可蒜根家这边说好一天六十块钱,就不好意思再帮别人家了。木生猜想草根家一定生气了,香兰见他照样嘻嘻笑的,但草根不一样。那天草根收工回家时,木生远远见他骑自行车过来了,笑着打招呼,可草根反而把脸扭过去,车子嗖的一下过去了。还有一次细军指着他说:“叛徒,我要替天行道,消灭你!”接着过来向他讨要木枪,只要有了这个就可以代表正义原谅他。木生讷讷地点点头。以后几次见到香兰,木生总是难为情地笑笑,不知说什么好,再后来索性绕道走,尽量避开与草根一家碰面。

木生在香兰家帮忙时,母亲就开始唠叨今年山上的水塘快干了,大家都说放不出水,快想办法先跟谁家说好了,到时候借人家的抽水机吧。木生刚开始没理会母亲,只顾往草根他们村跑,后来确实听说队里不放水了,村里很多人家都新买了抽水机,准备从那条穿行于田间的小河里抽水,直接灌到自家田里。木生有些着急。草根家倒是有台抽水机,可现在不好去借了。眼看大伙都忙着布管子抽水,木生已经没有心思去蒜根家帮忙。他在田埂上来回踱步,看看这儿,望望那儿,焦灼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一小块快要干涸的秧田里。木生母亲四处奔忙,口里念念叨叨的。

这时,村里的瘸子阿谷拖着崭新的蓝色水管过来了,他在附近有两丘田与木生家的挨着。连穷瘸子阿谷也买抽水机了,木生心里很不是滋味,故意背过身去,装作没看见。很快,木生望见他那扎块头巾、驼着背的母亲在阿谷面前一脸哀求的样子,而阿谷只顾铺管子,懒得搭理。他很想过去把这该死的老婆子拽过来大骂一顿,可最终只是蹲在田埂上发呆。不一会儿,木生听到母亲招呼他过去。他抬眼望见母亲朝他着急地打手势,犹豫半晌,慢慢站起身来,却很难迈开步子。他真正感到手足无措,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终于重重吐了口气,咬着牙跑过去了。木生快到跟前时,听见母亲大声叫他帮阿谷铺管子,抽满他家的就帮自己家抽了。母亲说完马上转身往村里的方向赶,说是先去把牛牵过来。木生听后火冒三丈,很想把她叫住,犁还没拿出来光牵牛有什么用!但看着她着急远去的背影,这股火突然被咽进了肚里。

木生自己两亩田很快忙完了,接着赶到蒜根家干活儿。秧全部插完了,木生掐指算了算,在蒜根家干活儿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共十一天半,去除零头,算十天,就是六百块工钱了。木生在蒜根家吃最后一餐饭时,蒜根对木生千恩万谢,虽然没有直接提工钱的事,但说好等修路的钱发下来后再请木生来喝酒。

第二季的秧插完后,马上进入收获的季节,收花生、采橘子、摘棉花……大伙忙得不亦乐乎。木生照样跑来跑去,这家帮几天,那家帮几天,经常往家里带回一些花生、板栗、橘子、木耳,有时还有果冻、饼干之类的点心。村里人总喜欢对着木生起哄说,别人家吃点商店里的东西都要花钱买,就木生厉害,出去转两圈就带回来了,想吃什么都有,一天到晚偷着过街上人的生活。木生起初傻呵呵地笑着,有点扬扬得意,后来渐渐听出不一样的滋味,不喜欢往闲人多的地方去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木生打听到蒜根他们修路的钱发下来了,可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蒜根来叫他。有一次,木生路过他们村,到草根家坐了一会儿,走时故意到蒜根家门口转一圈。木生远远见细莲在三楼天台上扫地,应该是看见自己走过来了。可他走近时,细莲背过身去了,好像没看见他。木生不知道她是真没看见还是故意的。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沮丧地回去了。

转眼到了冬天,木生想了很多次,再也坐不住,挑了一个没活儿的下午,提着一塑料袋橘子往蒜根家去了。蒜根两口子都在屋里,见木生突然出现在门口,都愣了一下。接着细莲满脸笑容地招呼木生屋里坐。蒜根正蹲着擦他那辆摩托车,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木生腼腆地笑笑,进了屋里,将橘子搁在桌上。细莲仿佛才注意到,大声责怪道:“哎哟,你看下,还带什么东西来,留着自己吃多好!”木生说是原来帮林场里摘橘子时给的。蒜根见状站起身,脸上浮出一点讪讪的笑意,问木生最近在做什么事。木生说在周家机砖厂做事,一天二十块钱,管中午一餐饭。细莲端了中午吃剩下的两盘菜,帮木生倒了碗米酒,笑嘻嘻说道:“不要嫌弃哦,就这点菜先吃吃。”木生茫然地瞧一眼灰黄色的米酒,又有点不知所措了。这边蒜根洗完手,在木生对面坐下,招呼木生喝酒,自己却没倒酒,也没摆上筷子。木生似乎无心留意这些,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沉吟一会儿,说道:“听说你们修路的钱发下来了,肯定蛮多吧?比我在机砖厂做事是好多嘞。”

蒜根听后啧了一下,气愤地摇摇头说:“想到就来气!拖了两个来月才给钱,这也是我们去闹过几次,要不一分钱都拿不到,现在还扣了点钱没给哩!”

“是哟,这个钱难挣啰!那时候累死累活就拿那么点钱,早晓得这样就不去了,还不如去卖菜!唉,现在菜也难卖,进货就难,价钱又高,挣不到钱,你看他这两天都没去。”细莲在一旁连忙补充道。

“不管怎样也比我强呗——”木生说话时笑得很牵强。

“不能这么说!”蒜根赶紧摆摆手,打断木生,“你是看我们表面还可以,其实我们搞不好比你要苦,我盖这间屋还欠了债,有时候贩鱼都赊账,一天到晚老觉得没钱用。”

“家里没钱你还老爱去打扑克,输了钱又还不上,听说你昨天晚上又输钱了,是真的吗?你老实说,一起输了多少?”细莲恶狠狠地质问蒜根。木生坐着有点尴尬。

“你管这么多干吗,打牌肯定是有赢有输,输了也不会不给钱呗!”

“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这样下去家都会被你败掉,你看吧!”

木生坐不住了,起身要回家。蒜根赶紧拉住,一定要留他下来吃晚饭,一边叫细莲去买点肉。细莲说:“这时候哪有肉卖,要买也是你骑摩托到街上买。”蒜根说:“那就杀只鸡。”木生急了,使劲推辞。蒜根没再强留。临走时,细莲用那只装橘子的塑料袋装了一点干香菇,塞给了木生。

木生刚出细莲家,细军突然从一条胡同里蹿出来,瞟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打算停下。木生把细军叫住,从腰间取出一把削好的木枪。细军接过,左右打量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一溜烟跑了。

初冬的山野,已没了春夏时期的生机勃勃,也很少见到农人劳作的身影。木生提着塑料袋离开了村子,垂头丧气地朝田野走去。旱地上的青草逐渐枯萎。菜地里只剩下孤零零的白菜和萝卜。一汪汪黛色的清水躺在沟渠和田间的低洼处,静静的,偶尔有枯叶和草屑掉落在上面,荡起些似有似无的涟漪。有些田被犁翻过,因为地肥水旺,上面铺满了嫩绿的青草,远看像一根根细小的钢针,笔直地插在泥土上。有些没翻过的田种上了用作肥料的红花草,现在刚从泥里伸出了田字草似的绿叶,高矮不一地趴着。木生走在田野上方的坡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偶尔一阵寒风吹来,让他明确感受到了冬天的气息。他走着走着,突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将香菇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快又捡起来,一个个在衣服上擦了擦,装进袋里。他看见不远处有两头小牛犊在菜地里吃白菜,刚想跑过去赶走,突然停下脚步,朝牛的方向吼了一句:“吃吧!都吃了!一点也别留!”

木生走下坡地,踏上了干巴巴的田埂。眼前的路他走过很多回了,每一回的情景和感受都不一样,又似乎没有多少差别。他从来没琢磨过这些问题,此刻心里如空旷的田野般安静。他只知道,在这片荒凉的田野上,明年一开春,就会有人来耕田、播种、收割,迎来热热闹闹的农忙时节。年复一年,从他出生起就这样,以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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