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损
2019-11-12陈蔚文
文/陈蔚文
束身衣。深吸气,一点点往上拉,把溢出的脂肪包裹在衣内,按照柜姐教导的,拨动附脂肪,调整,让松软的脂肪在束身衣内聚拢,变成板正的线条。她脑子里莫名地晃过筚路蓝缕、死而后已、鞠躬尽瘁这些词。她穿好束身衣,像即将作战的战士披上铠甲。套上外套,松弛的肚腹收进去了点,当然,仍旧不苗条,无论正面或侧面。
每天早上出门前的功课,无论冬夏,她有一个抽屉专用来放束身衣,厚的薄的,分体的连体的。下班后第一件事,脱下束身衣,像鞘翅目的甲虫完成蜕皮。她从壳里挣脱,重回肉身。晚饭(在暴食与厌食间切换)后出门散步,目标一万步,以中速走出小区,小区到处是散步的,有些健走者甩开膀子你追我赶,把小区变得像田径场。她宁肯去小区外头散步,比如马路对过的南水巷。
穿过一个地下道,再往前走七八分钟,就是南水巷。一片闹热的老街区,一副随时要拆迁的潦草模样,但一直没拆,据说房地产商和政府还没谈妥。她希望一直谈不妥,这条街巷有各种店肆,包括她常光顾的女裁缝彭姐的摊子。这里虽不适合养生意义的散步,却另有功效——她上班的地方是这城市的一座革命历史纪念馆,白天都在一种由恒温空调营造的过分阴凉中度过,而这条南水巷以热烘烘的劲儿调整了她整个白天的冷飕飕。
女裁缝彭姐的摊子位于巷子中段一处居民楼的过道边,上方有骑楼般的拱顶,可遮阳挡雨。过道口两旁每日聚集了扯闲话的老人,彭姐很少插话,埋头踩踏板。她第一次去彭姐那儿改衣服,彭姐穿一件拼接的蓝灰色马甲,抬起脸,黑的肤色,温和的眼睛有些像马,一双汪着静默与忍耐的眼睛。
这双眼睛让她对彭姐和她的手艺一下有了信赖。
她那次拿去改的是条黑色呢料裤子。某个早上,她发现这条前年买的只穿过一次的裤子拉到胯部就提不上了。从彭姐那儿取回裤子时,裤子重变得合身,合身得像她不曾发胖过。这激励了她从衣橱里继续翻出不合身的衣物;有一些即使改了也不一定穿,但她愿意它们都改得合身——像是部分地找回了自己。比起之前,她胖了十五六斤,之前是多久前呢,大概是离婚前吧。
离婚那天,一路堵车,他们到民政局已近中午,有位嘴唇涂得鲜艳的女工作人员急着外出,急匆匆地把离婚证甩给他们。她字还没签好,工作人员已不耐烦地啪的一声把印章盖了上去。
“要不你们再考虑考虑,走到一起不容易。”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还有新闻里写,民政局婚登员谎称网络故障或打印机坏了,九年挽救五百桩婚姻,为什么现实里居然不是?
离婚后很长一段日子,她下班就回家,像对屋子有种共生性依恋。亲朋们给她介绍对象,包括几个秃成M形或C形额头的男人,都没成。后来有个男人,约在一个咖啡厅,她瞧他倒还顺眼,但发现他连围巾都没摘,也没脱外套,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他后来告诉她,见的对象太多了,聊几句如感觉不对就走人,没必要耽误太晚。他说得从容,像他有充足理由这么做似的。他在一家效益不错的外企任职,这大概是他从容的理由。虽然他后来把围巾摘了,外套脱了,和她又聊了一阵子——临走,他说:“你如果愿再接触,可以加我微信。”他写了个微信号递给她。出咖啡馆,她把那张纸条扔了。
另一个男人,天南海北都能聊,戴副厚眼镜看着还稳重。见第三次面,他请她吃饭,叫了瓶红酒,她喝了小半,他喝了大半,送她回去路上,他一直用深情的、晕乎乎的眼神看她,走到她家楼下一处树影下,他凑到她耳边说:“我和你一块儿上去。”顺势揽住她的腰,把她往树干上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雄性贪渴的精液气味。她知道他没醉,刚有个行人过去,他立即警惕地松了手。她一把推开他走了。
最后相的一个男人在政府任职,见面全程像领导发言,一、二、三、四,她条件反射般,听着听着想做会议记录。
有个女友是同性恋,问她:“要不你试试进我们的圈子?”
她连连摆手:“算了,我还是喜欢男人。”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女友说,“只有女人更了解女人。”又说,“每个人都有同性恋潜质。”
“是吗?”她倒更信曾摘抄过的一句话:爱,始于自我欺骗,终于欺骗他人。这就是所谓的浪漫。
她喜欢黄昏,虽然这个时刻也是一天中最孤独的时候,但在孤独中隐含着残余的温暖。天际的云朵汇聚成色彩丰富的苍茫,这是并不纯净的空气与太阳渐弱下去的波光折射共同构成的。云朵变幻着,一会儿像翻涌着麦浪的空旷土地,一会儿像草原羊群走过。迎着夕阳,背后是被拉长了的人的冗长影子。大地上灯火次第亮起。很快,黑夜就降临了。
有一年秋天的傍晚,她去彭姐那儿取改好的衣物,彭姐正要收摊,说搁在房里了,领她去取。从过道口往里走,里面竖着些高高低低的楼。路过一个车棚,昏暗电灯照着的角落里竟有张钢丝床,一位老太太靠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声音很大地传出来“重点工程,创造效益……实现利税……”,她跟着彭姐往里走。
一楼潮湿的房,进门左边搭了层阁楼,右边靠墙一张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沙发,靠窗的大台子堆满布料衣物。窗台上一只小花盆里点了根檀香——盖住了些潮湿霉味。彭姐从台子上找出个袋子,装着她拿来改的黑大衣。
“试试?”彭姐指指一个带镜子的旧衣柜,这是房里唯一看起来正式点的家具。
这只衣柜颇眼熟,从样式到颜色。她父母家也有只类似衣柜,她母亲在世时常念叨,说柜子罩的是生漆,货真价实的生漆!是你舅公去甘肃下放时请漆农割的,三伏天割的漆最好,用蚌壳割开漆树皮,露出木质切成斜形刀口,将蚌壳插在刀口下方,让漆液流入桶中后以油纸密封保存。舅公后来死在下放的小城。一次收稻,用大的铁风扇扬麦,风扇崩裂,一大片铁皮插入身体,当场人就没了。
那只衣柜黝黑乌沉,在童年的她看来丑得像口棺材。当她对照镜子这件事感兴趣时,衣柜镶的那块镜面已磨损,照出的人形某种程度地模糊、变形——把人稍许拉长那么一点。她以前讨厌这模糊与变形,躲避这镜子,但时间逐渐扭转了一切。越往后,她发现那面镜子如此包容、宽柔,比任何活着的对象……
母亲去世后,父亲跟哥哥过,老房子卖了,家具也全处理掉了,连同那只衣柜。
现在她又遇了上它,这个与父母家如此相似的衣柜,镜面磨损程度也相似,连同这个房间,全都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气味。她父亲也用沙木板搭过一个小阁楼(那是她和哥哥、妹妹的童年乐园),她母亲也有台蝴蝶牌缝纫机,他们三兄妹的衣服多是那台缝纫机踩出来的。
房间的暗朦里,她有几分恍惚。穿上改好的黑大衣,站在镜前,原本宽松的大衣改得合体,她看上去瘦了些。这件黑大衣是母亲留下的。“这呢子扎实,织得密,哪像现在的料子稀不拉几”,任何老东西对母亲都意味着货真价实。
现在她把它穿在了身上,大衣还残留着阴凉的樟脑丸味儿,那是她父母家的味儿。如果母亲看到她穿这件大衣会很高兴,对一切东西能再次利用,她都感到欣慰。
她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对这间屋子有种亲切,这屋里的气息对她意味着回溯,那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岁月,简旧的器物、空气中有种安心,大伙都节俭吃苦,也就不觉得是苦,自守枯荣而已。
彭姐也让她觉得舒服。是的,到她这个年纪,最重要的不是对方的身份之类,是相处舒服。彭姐不饶舌,没问过她职业家庭之类,彭姐甚至有些拙讷,有时她问两句,彭姐答一句或半句。这很好,她怕人打探她的生活,她不想谈这些。但无可避免的,无论在单位或亲戚那儿,她一次次被谈起。
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这是个老少咸宜的话题,围绕这个话题,大家谈论、猜测、建议,以关心的名义对这个话题进行各种消遣。他们中热情的一部分人劝她赶紧找一个,甭太挑剔——潜台词听去像“是个男的就成”;而他们中含蓄的另一部分则欲言又止,仿佛离异单身是种道德缺陷。
在南水巷,她是个陌生人。这里和她住的小区只隔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成为某种界线,清除了她的身份与婚史。她愿意是个陌生人,没有过往与标签的陌生人,一个藏匿在自己身后的人。
彭姐的男人在郊区看工地,很少回来,这更方便了她一次次在彭姐家那张旧沙发上坐下,对着那面变形的镜子。窗台上那炷檀香总是燃着,她问彭姐:“你信佛?”
“怎么说呢……”彭姐有些迟疑,好像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南水巷的夜饭似乎比其他地方早。天还未黑透,彭姐家就来了几个女邻居七嘴八舌地聊天。谢天谢地,也许因为不熟,她们也没问过她什么。她本不是个时髦的人,来彭姐这儿有意穿得更随意。即使有时穿了质地不错的衣物,因为样式简单,色调暗沉,坐在她们中间也不显突兀。有次,彭姐对门的女邻居顺嘴问她:“你是包装厂的吧?”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南水巷附近有个包装厂,职工生活区也在一起,这样,她就成为“包装厂”的了,虽然她一次也没去过。
她成了一个隐去了身份的人,一个潦草的人,没有负担的潦草。彭姐有次递一根黄瓜给她,她没擦就咬了一口。在家,她肯定要刨皮才吃的。还有一次,彭姐烙了腌菜饼,让她尝尝,她吃完发现手中那双筷子完全看不出颜色。“这饼像我妈烙的味道。”她说。母亲在世时也会用辣腌菜做饼,搁一点点油烙。
在彭姐的这间屋子里,她辨认出旧日生活。天花板的水渍,墙上的锈钉子,还有那只不时发出噪声的收音机,她很久没听过收音机了。曾经,收音机是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每晚睡觉前都听,夜话、音乐,还听过一阵福音广播,听到触动的话,爬起来记在本子上,几乎要信上帝。收音机里收藏着某些忘却的面孔,朦胧的悸动与身影……她以前觉得没有收音机的人生是不可能过的——这种不可能还包括,她曾觉得母亲是不可能消失的,她是不可能发胖的,更是不可能离婚的——她曾以为她的婚姻独一无二,所有寻常中的一个不寻常。当初它看上去多坚固啊,发亮的金属一般,但她忘了金属也会疲劳。是的,除了人会死这件事相当确凿外,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彭姐家靠墙的床下有双旧球鞋,和她侄子的鞋码差不多。“你儿子的吧?念书还是上班呢?”她想,应当在打工吧,像这种家庭出来的多数年轻人一样。
“念大学,明年大三了。”彭姐说。
“喔!”她发出赞叹,真心的。从这间屋子能走出个大学生,真有些不可想象——房里甚至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你孩子,上中学吧?”彭姐问。
“嗯,住校,周末回来还得补课,现在家长压力真大,一点工资还不够送那些补习班。还是你好,熬出头了,等儿子赚工资你就享福了。”
“还享福!”彭姐咬断手中线头,轻轻一声叹息。
“儿子谈女朋友没?”她想起上午和哥哥通电话时,听哥哥说上大一的侄子谈恋爱了。
彭姐沉默几秒,说:“我儿子说,没钱谈啥女朋友,现在女孩都很现实的……就算谈了,带回来也得吹。”
她顺着彭姐的目光扫了一眼屋子,虚弱地反驳:“不一定,也有重感情的女孩。”
“你这双是那个什么……鞋吧?”彭姐忽然看了眼她的鞋。
今天下午单位搞活动,拔河比赛,她找了双挺少穿的耐克鞋出来。晚饭后出门时,顺脚穿上了。
“就是这种边上有钩子的,我儿子说过想买一双,不便宜。”
“哦,我妹淘汰给我的,网上买的,谁知是真是假。”她有点慌乱,做贼般缩回脚。
透过彭姐家的后窗,可看到对面马路一幢四层楼的廉价旅馆,进出的多是附近一所民办专科的学生。旅馆百叶窗都拉起了,映着黑色窗框。
端午节前,又是黄昏,她去彭姐那儿,在门口就闻见煮粽子的香气。她拉开那扇黑乎乎的纱门,桌边坐了个男人,瘦而木讷,彭姐的丈夫?桌上有酒瓶,几副碗筷,一只碗内装着剥好的粽子。
她是来改风衣的,一件领型繁复的风衣,以前觉得时髦,现在看有些土气,她想把领子改简单些。彭姐没向她介绍那个男人,这使她确信桌边的男人就是彭姐丈夫。在和彭姐聊天的时候,男人喝着酒,沉默地盯着某处,像这屋子也是个需要看守的工地。
说完改衣服的事,她匆匆告辞,彭姐装了几个热乎乎的粽子给她。
她进了马路对面的小区,在中心花园的石凳上坐下,平时她很少来,觉得闹,尤其孩子的欢叫声让她头痛。
今天出门前,定居国外的单身女友在微信上告诉她找了位老外情人。说老外情人如何浪漫,且身强力壮。
女友劝她来旅游,顺便也找位老外情人,她负责介绍。她发了个“晕”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女友那样的人,不可能把此前的人生一笔勾销轻装上路。
某些动植物在休眠期具有的这一功能——在不良环境条件下,生命活动极度降低,进入昏睡状态。等不良环境过去后,它们又重新苏醒,照常生活。是的,她也想借鉴一下这一功能,尽量少地惊动什么,整顿、等待、恢复。据说一般情况下,人体会在半年内更新身体百分之九十八的组织细胞,如果人们做好排毒和给予身体细胞需要的材料,在半年后就会收获一个相对健康的崭新的自己。平静是最好的排毒,对她来说,那些混乱漩涡会被平静逐渐消化,直至波纹不动。
这过程并不易,前夫半年前再婚了,听说新娘已有孕在身,几个亲戚得知后打来电话表示了对前夫的谴责,同时也包含了对她的责备——怪她离得太轻易。“现在好了,他倒是动作麻溜……”,这些话自离婚后,她听多了。尽管前夫快当父亲的消息令她难受,但从理性上,她明白前夫有权安排自己的人生。她尽量少地与亲戚走动,同学朋友也往来不多,以避免熟悉关系可能引发的不愉快话题。
她很清楚有些东西还没消化掉。她成日刷微信到深夜,看完什么也没记住。她躺下,手碰到腰腹处厚实的脂肪,以前多瘦啊,手机里的老照片有几张在大学拍的——那时躺在上铺就像条扁扁的鲶鱼,如果不露出头,根本无法分辨床上是否有人。
她的体重应减到和她神经的粗细程度差不多才合适,但现在它们成反比。她夜跑过几次,坚持不了。她只想躺着,好歹这副肉体还是整全的,一动更会成为碎片。诵诵经?她捏着蜜蜡手串,默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默诵一会儿,脑子乱了。打个电话给谁?搜索一下记忆,没有一个方便这个点打电话的。
一切都像胃部的空空荡荡,饥饿感恶魔般准点到来。有多少女人把晚饭都戒了,更别说这个点进食,然而,她饿。她想起冰箱还有几只彭姐送的粽子,小小的碱水粽里有红豆芸豆,还有颗腊肉。是的,不是一块,是一颗拇指盖那么大的腊肉,不过比她吃过的大肉粽都好吃。她起床热了两只粽子,小口咬着,忽然意识到,她人生里最有价值的时光多是由简陋岁月供给的,与父母兄妹在一起的时光,还有与丈夫刚结婚那几年,两人一无所有时,他们买一张硬卧票一张座票去旅行,说好两人轮流睡,但最后总是她睡到天亮。当他们能坐软卧和飞机外出旅行时,反而无话可说了。
她像曾经沉迷财富的递增带来的安全感一样,沉迷于南水巷带给她的新身份:穷人。她和去彭姐那儿改衣物的女人聊天,听她们说哪家超市搞特价,说柚子皮和大蒜须的做法……她们说起一种便宜的小河鱼,本地人叫餐鱼的,用菜油小火煎酥,蘸调料汁很好吃,听得她直咽口水。她很久没吃过这种小鱼了,过去她母亲也会买,便宜但费工夫,一条条清理干净,撒盐略晾后小火煎出满屋子香气。
还有一次,彭姐的对门女邻居端来碗芹菜馅饺子让大家尝,用芹菜叶包的,味道不比她在超市买的那些品牌饺子差。
她奇怪自己何以能如此安恰地置身于这间屋里。她从没想过,“穷”有时竟是好的,如黄昏的光线一般柔和,竟会带来某种安全感——没有变化,至少不会变得更坏;穷使得一切相对稳定,譬如彭姐这间简陋不过的屋子,一切存在都是稳定的,包括简陋本身。简陋里至少还有希望,而“希望”对活着的重要性不亚于空气、水。
她现在最缺什么呢,兴味。她对一切没有真正的兴趣,乃至今后的生活。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她想别人一定会说她矫情。是的,她有一套设施齐备的房子,一张宽大松软的床,可那又怎样呢?一天天过着,她对再婚没什么信心,上一段婚姻透支了她对感情的信心,也透支了她对“钱”的信心——钱,并不能真正地创造与巩固什么,相反还可能使许多东西瓦解。得出这个结论后也就宣布了终极的虚无。
当然,她不可能回去了,如果让她生活在彭姐这间屋里,她一天也挨不下去,仅那间黑乎乎的小洗手间她也受不了。
她从橱子里翻出母亲留下的一条格子呢裤。
“这料子不好看,显胖,别改了,”彭姐说,“你可真会过日子,这裤子还留着。”
“这呢子扎实,织得密,哪像现在的料子稀不拉几的。”她突然发现自己说的正是当年母亲说过的话。
裤子改成了窄脚的,她搭了上回改的黑大衣穿给彭姐看。“蛮好的。”说着两人笑起来,像占了个什么大便宜。不过很快笑就从彭姐脸上消失,忍耐的静默回到她脸上。前几天,彭姐说起老家大姐查出肺上的病,治疗要花不少钱,父母让她凑一份。
“我上哪儿去凑?儿子还得结婚。”彭姐埋头踩着缝纫机。
她起过冲动,想借钱给彭姐,但克制住了。她不能破坏自己的角色:一个比彭姐的条件好不到哪儿去的女人,一个与她同阶层的女人,一个也得精打细算活命的女人。
她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她并不信任彭姐的偿还力。她觉得有点愧怍,像一个缺氧者,要从另一个女人的窘困中吸氧,以获得点能量。在这个社会看来,她这年纪女性的孤独不再正常,而是带着几许古怪、异常和失败的意味。而在彭姐的屋里,因为身处廉价中,她隐匿起来的孤独就显得不那么显眼,至少她物质无忧,孤独有可能反成为一种点缀。
从彭姐那儿回来,她坐在自家宽敞的客厅,黄色灯光照着屋里的实木家具,亮洁器皿,带穗的米色窗帘,布艺纸巾盒……有阵子她迷上网购,如夸父饮泽,小储藏间堆满闲置的网购物品,包括零食,隔阵子就要扔掉一批过期的。她应当满足不是吗,和南水巷的女人们比起来。她可以从容地买想要的东西,将它们放进购物车,付款。问题是——有一些远比商品更重要的东西是买不了的。这是真正的困难,无能为力。
彭姐又送了些粽子给她,说:“你不是说孩子爱吃嘛!”
她上回告诉彭姐,儿子一气吃了三只。
“是吗,我儿子也爱吃我包的粽子。”说这话的彭姐眼里有种温存光泽。彭姐不大提起儿子,从偶尔的提及可拼凑出一个消瘦、寡言、个子不高的男孩,每两周左右他回家一次,回家就是低头摆弄手机,很少吭声。“那只手机,”彭姐说,“是儿子考上大学后自己在网上买的,坏了几次。”
那个未谋面的男孩,想要一双带钩子标识的鞋的男孩,能在那么间房里考上大学,也真难为他了!和侄子年纪相仿吧,和侄子生活差得有多远啊。侄子有一间自己的房,墙上贴着花里胡哨的海报,橱柜里堆满衣服,书架上有几十款价格不菲的动漫模型。从小学起,侄子就穿名牌了,鞋子根据功能分类有足球鞋、篮球鞋、跑步鞋,上大学后更是常换新款。她突然想起前几天去哥哥家,嫂子还数落侄子生日又买了双新鞋,之前那双黑色的就不穿了。“你哥就是打小惯他,没空管就在钱上惯着,”嫂子生气地说,“你看看,还这么新!”
那双搁在门口的黑球鞋有钩子标志,她瞟了眼,是挺新。
何不送给彭姐的儿子呢?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激动起来,助人为乐的激动。
下回去,她问嫂子要了那双鞋,拿回家后,她把鞋抹了一下,塞在一个旧购物袋中,使它看起来不像一件礼物。
“我侄子的,他脚宽,穿着有点挤,看你儿子能不能穿。”她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把鞋搁在那张堆满布料的台子上,以便彭姐看到鞋子的全貌——那个醒目的白色钩子标志。
“大小差不多,我儿子脚瘦——留给你儿子穿吧,孩子脚长得快,用不了几年就能穿了。”彭姐推辞说,有点难为情的高兴。
“那可够等了,放也放坏了。”她和彭姐聊起了其他,像这鞋根本不是个事。
彭姐说有邻居得到南水巷要陆续拆迁的消息了,如果真拆迁,她和丈夫准备去红角州那边买套二手房,远是远了些,可房价便宜。
这消息使她的心情骤然有些不好,当然她知道这只是个正常消息,这城市每天都有地方在拆迁,一个小裁缝店不开了而已,可她的确怅然若失。这间采光差的一楼屋子,有点像时光机,置身其中,似乎能回溯到过往,穷,但充溢着一些无以名状的希望。当然很快,理性告诉她应当庆幸自己现在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这间仿佛过去生活翻版的屋子让她深切觉得:窘困的生活实在糟透了,体面地活着又是多么重要!
几天后,单位通知她出差:去一个沿海地区参加培训班两周。她不想去,但没有更合适理由反驳,单位适合参加培训的人中只有她单身,这意味着她比其他人更闲,更有理由说走就走。
收拾行李时,在一个久未用的旧包里她找到一张印着玫瑰花的卡片,上面端正写着:“婚姻幸福的秘诀:忠诚与信任。”是婚后不久她抄的,卡片上用红笔画了个心形。包里还有只毛绒玩具狗,前夫送的。他们有次路过一家宠物店,她被笼子里一只雪白的小狗吸引住。“真可爱!”她发出惊喜的叫声,挪不动步。他向老板问价,一听到价格,她挪动步了。几天后她生日,收到丈夫送的礼物:一只会唱歌的白色毛绒玩具狗。
出差回来后,又是连绵的几日雨。天放晴后的周末黄昏,她去南水巷,才进巷口便看见有些墙上圈了大大的红色“拆”字。开发商到底还是拆到这儿来了。用不了多久,南水巷就要改头换貌,或者说,不复存在。
进彭姐家,她第一眼看到床下那双鞋,那双带钩子标志的黑球鞋。
“不合适?”她问。
“合适,垫双鞋垫正好。”彭姐有些尴尬似的。
“没穿去?”她觉得自己应当打住不再问,却忍不住问了。
彭姐沉默了一下,说:“他宿舍同学最近丢了钱,看他穿了双这鞋,就怀疑……他死活不肯穿了。”
像被蜂刺突然扎了一下。她给那个未曾谋面的男孩以及一个家庭带去了麻烦,一种只有当事者才能真正体会的麻烦。她很抱歉,因无可挽回而愈深重的抱歉。彭姐的儿子是怎么解释这双鞋的来源呢,他如何证明自己不是个嫌犯?这种证明对一个头回穿有名牌标志的鞋的男孩来说有多艰难?
她真是冒失且自私!她以为做了件好人好事,为此,有种小小的自我神圣感,好善乐施、扶贫济困的神圣感。难道不是吗?她必须承认,用很小的一点代价她获得了自我神圣感,她想过那个男孩穿这双鞋的感受吗?那个在他母亲彭姐的描述中——消瘦,敏感,个子不高,话很少的男孩。他怎样把另个男孩淘汰的鞋穿到学校,然后遭到怀疑,回来脱下……
“这些人,真是!”她想义正词严地谴责几句彭姐儿子的室友,却找不到合适措辞。
“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跟我儿子说,偏穿,让那些爱嚼舌根的说去!”彭姐向来隐忍的脸上有种陌生的愤怒。
像肇事者急于逃离现场,她匆匆找了个理由走了。
路过南水巷那些圈着“拆”字的房屋,夏日最后的溽热夹杂着路边垃圾桶气味扑面而来。
有阵子没去彭姐那儿。她有种负罪感,她不知道彭姐的儿子是否洗清了他的嫌疑。有时走在街上,看见前面某个衣着廉价的瘦削年轻人,她会突然想起彭姐的儿子,那个未谋面的男孩,那间暗黑的屋子以及屋里混着檀香的潮湿味……这种负罪感令她难受,她付出了离婚的代价才使上一次负罪感减轻,她不想再背负新的负罪感,无论什么性质的负罪感,都令人痛苦。像根刺别在某个肉眼不可见的地方,时不时跳出扎一下。她告诉自己要屏蔽负能量,要好好地、平静地生活下去,她要照顾好自己,情绪糟糕容易生癌,一旦她生了病那将是很狼狈的状况,她只能找个粗手笨脚的护工。
她养了只狗,某个微信群瞅到的消息,有人出售一只白色纯种小博美犬。照片上,小博美圆乎乎的,眼睛耷拉着,像个小受气包,她当即决定买下。
一只狗使她生活忙碌起来。她管它叫“希希”。她查了一下,博美狗的介绍说,“它有忠诚的性格,聪明的表情和轻快的举止”,听上去像理想伴侣。
她本来晚饭不怎么吃,有了希希,她会蒸些红薯、胡萝卜,出售狗的那位群友告诉她的,搭配狗粮,既省钱又健康。她和希希一块儿吃红薯,从沙发对面的穿衣镜看去,画面挺温馨,如果忽略她偏胖的身形。她把穿衣镜往边上转了转,她甚至去倒了半杯红酒。看来离婚不是全无好处,不然她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红酒配红薯的滋味。
晚饭后,她出去遛希希。往往这时天还微亮着,一路碰见同样遛狗的人,他们站下友好交谈,像在谈论彼此的孩子。晚上希希睡在她床脚边一块圆毯上,她感觉失眠有所改善,至少比离婚前一年睡得好。那时,她和前夫躺在一张床上,背对背,各裹着一条被子或毯子,夜里她睡不着,睁着眼,觉得婚姻荒谬极了,世界荒谬极了,活着荒谬极了。两个无话可说的人,以婚姻之名躺在一张床上,像奇怪的受刑。也许,只要他肯转过身,和她说句话,看着她笑一下,如果能再拥抱她一下,只要一下,她就会觉得一切有转机,意义会重新回到婚姻、世界与生活中来;但没有,他一次也没转身朝向她。
现在,她望着睡在圆毯上的希希,温情脉脉——这种感情废弃多时,现在重回体内,她眼眶有些潮湿。她还会有一个孩子吗?大概不会有了,不过好在有一条狗。一回家,它总是蹭到她脚边,欢叫着,像失散后的重逢。
“人生最大的困难不是穷,而是你不够爱自己。”她看过的一句微信鸡汤,她很认同,有了希希后,她觉得减肥也不是件那么要紧的事了。彭姐送给她“儿子”吃的粽子,都被她吃了。她没有孩子,或者准确说,曾经有过。那个“上中学,功课繁重的住校男孩”是她虚构出的。刚结婚时,她和丈夫约定等条件好些时要孩子。那时他们还借住着亲戚的房,偏僻老厂区宿舍的顶层,没有电梯,每到夏天,屋子热得像笼屉。而冬天,窗外一棵老樟树几乎遮挡了唯一一间朝南屋子的阳光。不过他们还是挺快活的,喜欢这棵老樟树;早晨做爱时,不用拉窗帘,樟树茂密的枝叶就是窗帘。
几年后,等条件好些乃至好得多时,她和丈夫间已发生了变化,先是频繁争吵,而后是沉默,两座隔着距离的孤岛。房子换成了有两间朝南大卧室的,电动窗帘,但他们已很少有需要拉上窗帘的时候。
她怀了一次孕,流掉了,一个猝然发生、没有任何预兆的意外。在一次和丈夫冷战之后,她去见了一个从南方来出差的同窗。“我那时挺喜欢你的,可惜你没给我机会。”这位同窗是名马拉松爱好者,有着瘦小结实的身躯。
“那现在不喜欢了吗?”带着和丈夫冷战的怒气,她马上笑着回了句。
他诧异地看她一眼,为她的杯子添了些酒……
她趁丈夫回老家探亲,去一家私立诊所做了人流。她和那位同窗再没有联系。
那个流掉的孩子如果长到今天,该上中学了。
她再没怀上,去过不少医院,包括外省的医院,中西药都吃了不少。她想,这是罪孽,活该。为她轻率的冲动与鲁莽。她托人化解过,每去一个寺庙她都会烧香祈愿。她去学佛论坛,了解到堕胎的罪过竟是五种重罪之一,要下阿鼻地狱。她暗自诵《地藏经》《童子经》,可还是挡不住噩梦连连。梦见一个孩子总在身后跟着她,当她回转身想看清时,那孩子又不见了。
婆婆一直在催问他们怀孕进展,送各种食物和偏方来,有次婆婆塞给她一张条子,说是老邻居给的验方。纸上写着“四制香附丸制法:香附一百克(分四份,一童便,一米泔,一米醋,一盐水,各浸七日,一日一换,取出炒黄勿焦)、川芎……”。还没看完,“童便”两字让她差点呕出来。
她失眠,一晚一晚睡不着。趁去北京出差,她去了家私立心理咨询机构,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咨询师说:“你要放下包袱,出轨本来就是一种远古的动物性本能,就说鸳鸯吧,人类把它们当作美好爱情象征的,事实是它们在交配之后即刻分道扬镳另觅新欢。跟动物界的多配偶制比起来,一夫一妻制的人类才是哺乳类动物中的异端……”
咨询师把出轨说成是一桩应当推广的美德也没缓解她的压力,她和丈夫愈想靠近,离得愈远。有时她觉得他们就像旋转木马——这真是种残忍的游戏,挨得很近却保持永恒的距离。
他对于手机的紧张(频繁换密码),以及看别人家孩子时那种温存又失落的神情,让她想明白一点,她是因为他们间有问题才出轨的,而不是出轨导致了他们间的问题。
每年到了那个流产的日子,她都会在家点上香,海南带回的伽南香,比彭姐屋里点的香味道清幽得多,不过末了都一样,化成一小撮灰烬。
她从没想过自己不可能当母亲,没想过人生里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犹如灾难,就像方向盘突然失控冲向一处无名荒地。
一切都过去了。她告诉自己学会物我两忘,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她每天睡前诵读一遍《心经》,一位师兄告诉她,《心经》篇幅虽短,加持力大。她其实也没想明白,要佛加持她什么呢,保佑她再婚顺利?给她个孩子?那也许她更应当去找婚介所或妇保不孕科。
现在希希成了她重要伴侣,替她打发了不少时间,上一周,她带它去宠物诊所治耳炎,花了八百元,之后又做绝育,花了两千多。比花钱更让她心疼的是希希,她觉得自己剥夺了希希做母亲的权利。但宠物医生说,绝育手术可降低子宫蓄脓、假孕、脱毛症以及乳腺瘤的发生率,甚至能令狗狗的寿命延长。
她在诊所外等希希出来时还是有愧疚。一个没做过母亲的女性或雌性,生命是不完整的,她剥夺了自己,现在她又在剥夺一条狗。为弥补这愧疚,她最近有空就会去遛一下希希。
今晚附近一家连锁大超市新张,不到六点,她吃了包魔芋代餐粉就带希希出门了。去超市的路上,她看见天际有一抹橘色的云慢慢变成土黄、绛紫,等她走到超市,云变成了玄色,越来越缥缈,逐渐模糊起来。
超市外头很热闹,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身着超短裙的主持人正宣布抽奖,大喇叭音箱里传出亢奋的音乐。一些头戴粉色兔子发箍的女孩在派发气球,另个促销酸奶摊位的小姐笑嘻嘻地非要请她品尝一下新品种酸奶,她接过小姐递来的小纸杯,喝完一转身,希希不见了。她脑子一炸,大声喊:“希希!希希!”她焦急的声音有如呼唤走失的儿女。叫了几声后,她突然看见前面几步远的希希雪白的小身影,她冲过去,一把抱起它。这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是的,她刚才一定挺失态,当然,对方也许是注视她怀中的希希。这只皮毛雪白的可爱小家伙常引人注目,她还碰到过路人问她:“这狗挺贵吧?”为了配得上纯种的希希,她出门遛它前会拾缀一下自己(就像参加一次小型社交),使人与狗看着更和谐。
她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晃过一个背影。这个背影在黄昏渐黯下去的光里有几许眼熟。愣了几秒后,她突然反应过来——是彭姐?不,她不确定,有如嫌犯被识破的惊慌,她逃一般抱着小狗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