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之后的现实生活
2019-11-12杨萍
□文/杨萍
2018年9月27日,午后,三叔在自家门前的路上打伞行走,忽然被后面来的小车撞倒,飞出去几米,当场昏迷不醒。幸亏邻居及时发现,打了120。肇事者大致是因为惧怕被愤怒的乡亲殴打,在大家都关注三叔的时候,趁着混乱不知去向。
弟弟在电话里满是哭腔,我心里乱成一团,赶快收拾好手边工作,请假、打车,急匆匆地前往医院,一路泪水奔流成河。父亲去年走了,给我们每个人的心上笼罩了一层压抑的阴影。俗话说十指连心,兄弟一场,情同手足。父亲去世后不久,二叔突然间消瘦,一方面来自内心的悲痛,一方面是身体忽然被各种高血压糖尿病等包围,前段时间又查出肾结石,疼起来要命,计划等待天气凉一些再做手术,但即使这样,他还坚持在别人的餐馆里做着炒菜、烧烤的工作。三叔的身体本来很好,经常做些装修的活计,因为做人做事干脆,又颇明白事理,懂得人情世故,日子也还算过得去。2017年在城里给堂弟买了房子,今年5月又为堂弟操办了婚礼,眼看着家里的事情才安顿了一些,哪能想到发生车祸这样的事情。
等我赶到医院,前来送三叔的几个邻居和家里的亲戚基本都在。二姑父,二叔,两个堂叔正在和车主的朋友协商住院及费用事宜,堂弟表弟推着三叔去做各种检查,妹妹们排队交费取单子。医院的标识标牌路线错综复杂,犹如走进迷宫。三叔被推着进入各种检查室,CT、X射线、核磁共振,大家推着三叔,心情很是焦躁不安,其中有对肇事者的愤恨,更多是对三叔安危的担心。
因为是急诊,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头部胸腔锁骨左腿等多处受伤,必须要找三个科室进行会诊。在来回折腾的几个小时里,我们不断地在他的耳边呼喊他,告诉他疼就喊出来。三叔终于发出叹息声,虽然气若游丝,但从昏迷中渐渐苏醒,毕竟有了复苏的希望。强烈的疼痛让他不断发出呻吟声,即使如此,他还念叨着十月份去外地干活的事,记起了他的外衣口袋里还装有100多块钱。我们为他能说话而倍感欣慰,又心疼着他的疼痛。
经过医院各科室主任及医生的会诊,手术被安排在第三天。全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都围坐在手术室外,每个的心被揪着、拽着,默默祈求着手术成功。原计划4个小时的手术,从早晨九点进入手术室,一直到下午两点还没有任何动静。我们看着一个个被家属抬回病房的人,都羡慕不已。手术室外的窗口成为家属们用双眼牢牢盯住的地方,一旦窗户被拉开,包裹严实的医生刚露出头,便会引起大家的骚动,水一般地围过去,唯恐漏掉什么消息。下午快三点,终于看到手术室墙壁的显示屏上,关于三叔的那一栏字体由红色变成绿色,由手术中换成了等待苏醒。继续等待的时间仍然是漫长的,因为心焦,只好互相安慰,应该没事,嗯,手术是成功的,嗯,躲过了一劫。我们分成几路,去病房的,按电梯的,推人的,大家自觉散开,唯恐自己不慎妨碍了三叔顺利回病房。
出事3天了,原本藏在皮肤下的红色紫色蓝色黄色青色才渐渐露出,大片大片地包围了三叔的身体,从脖子开始到脚,整个人肿胀,浑身疼痛无比,让人不忍直视。医生要求的下床活动根本无法进行,因为身体几处插着管子,所以无法翻身,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床摇起来一部分,这样三叔才能借助床和被子的力量,稍坐片刻。
2018年10月20日,傍晚时候,我带着刚补完课的孩子,前往医院看望三叔。到了医院门口,买了些水果牛奶,其实我知道最近亲戚们不断来探望,类似的吃的在医院已经成堆,这是礼节的需要,遇到事情,亲人之间,除了去探望,说些宽心的话,也只能带一些慰问性质的东西,表示心意。对于真的实质性的问题,谁也无力解决。
接连几天的雨停了,乌云正在一点点移动,树叶被吹过的秋风裹挟着,一些叶子零散飘舞,歌唱着人间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时序与况味。医院里静悄悄的,大多患者已经完成了一天的治疗,紧绷的精神状态放松下来,家属们也经过一天的疲惫,收拾妥当,期盼夜晚到来好好休息。原本喧嚣嘈杂的、积攒和呈现了太多的痛楚甚至绝望、悲哀的医院终于安静下来。
消毒水的味道因楼道的安静和空旷更加刺鼻。三叔所在的病房里,三婶、小姑守在床边,看见我带孩子来探望,热情地给我们打招呼,躺在病床上的三叔不断敦促三婶,拿各种水果给我和孩子吃。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三叔的动作还是很缓慢,表情也带着丝丝入扣的痛苦。毕竟,还有那么多的管子、绷带在身上,体内的多处骨折也不可能快速恢复原样。三叔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和我说话,说着他身体里的疼痛。药水顺着白色透明的管子滴落,一下一下地,让人产生无奈的联想。世上有两种情形最让人感到消极,一是时钟的旋转,让生命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一种是吊瓶的下落,让人感到生命的被动与无助。
我们几个人闲聊着,看护士拔针,看血从针眼处渗出。护士把按摩气垫裹到三叔的腿上,气垫逐渐膨胀,发出震动声,按摩着三叔的左腿。然后是雾化,三叔已经可以自己扶着了。雾化后又用电烤灯照着三叔上半身,帮助伤口恢复。
我询问了有关医药费的问题。三婶叹了一口气,说真后悔最早没让对方给医院多打点。肇事者其实是酒驾,但他身体不好,做过胃切除手术,经济状况很一般,他的老母亲靠他养活。我们担心他因此被刑事处罚,无力支付医疗费用。所以尽量控制自己情绪,不想伤了和气,免得后面的医疗费上再出现问题。我们替他考虑,但对方最近已经开始躲避,不接电话,不给钱,医院欠了10000多块钱。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核心。
我们谈到了三叔出院后的事情。堂弟的媳妇怀孕几个月,三婶几年前脑出血出过事,现在做事大不如以前,还有九十五岁的祖母一直和三叔生活,堂弟的工作性质是流动的,经常要出差,新房子月供要还,堂妹的男朋友在上海,原本计划要去上海。五十三岁的三叔,本来还有一身好力气,工地上揽些小活,自己带着几个人爬高爬低地干着。
这次车祸之后,三叔也许永远同这些活儿再无缘了,他和这个家庭以后将何去何从,成了令我们感到沉重的话题。我们一方面要宽慰三叔三婶,说以后看好孙子就行,一方面心里都在暗自思考,凭堂弟一个人,能把这个即将六口人的家庭扛起来吗?祖母也许可以去二叔家生活,但二叔和二婶也要出去打工挣钱,因为小堂弟的房贷月供已经开始,到了谈婚事的年龄。快七十岁的母亲帮弟弟看孩子,二姑,三姑,四姑都有小孙子需照顾。最后,只好把祖母安排给七十五岁的大姑,虽然她的类风湿已经让手脚的关节严重变形且疼痛难忍。
这是目前这个家族的现状。在这个被亲情血脉系起来的链条之上,如果有一处出了故障,其他便会因此而改变,之前的平衡将被打乱。我走的时候,三叔脸上是笑着的,住院一个月,让他的皮肤显现得苍白,人似乎胖了一些。他坚持让我把柜子里的水果酸奶带走。
毕竟从死亡线上回来的人,对重生抱有深切的感激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