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天空
2019-11-12夏立楠
□文/夏立楠
1
回家的路上,我妈拎着菜,我们从棚改区经过。卡车时不时地从工地上驶出来,碾压在钢板上,哐当哐当地响,越发让人感到心烦。我妈说,你千万不能让你爸知道。我说,我还怕你露馅。我妈说,我藏得好好的,再说了,他不识字。
到家的时候已经晌午,我妈进厨房张罗,出来时也不知道瞅见了啥,大惊小怪的。我从卧室里出来,见阳台上正栖息着一只鸽子,心想,它怎么飞回来了。在栏杆上,鸽子正兀自用喙啄着爪上的泥。我有些兴奋,从电视柜旁摸出一只塑料杯,在饮水机下接了水,凑了过去,端给它喝。
阳光暖煦,有风拂动。二十七楼的阳台上,鸽子缓缓移动着脚步,不怎么怕我,它将喙伸进塑料杯里,饮完水,我顺势抓住了它。如果不是要把它塞进笼里,我还真没发现它爪上多了一只环。我想起买鸽子时摊贩说的话,现在看来,果然是只信鸽。这只鸽子是前两天放生的,本来总共有三只,我爸吃完两只后伤口逐渐愈合,他想着,多杀一只,就是多害一条命。那天元宵节,楼下鞭炮声此起彼伏,人们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里。我妈说,鸽子也需要过年,把它放了吧。我找来水和米,喂饱后,给放了。
现在,鸽子正在笼里,咕咕地叫着,啄我撒下的米粒,看着鸽子认真地吃食,我忍不住伸手去捉它,想再次端详它爪上多出来的环。卡住它的翅膀后,我将那只环摘了下来,那是一只白色的脚环,犯疑,心想这只新环哪儿来的。它飞出去共三天,也不知道回了省城没。云城到省城30公里,我是在省城的花鸟市场买的它,在一间逼仄的屋子外,摊贩问我,买来干啥?我说,我爸动手术,听说鸽子肉有助于伤口愈合。她说是呢,既然这样,就买那些被处理掉的鸽子吧。我问什么是处理掉的?她说信鸽,有些信鸽老了,飞不动了,主人就会卖到这里来,不过信鸽肉劲道,不比菜鸽差。我说好。她从笼子里挑了三只信鸽。
摘掉脚环,鸽子又回到笼里,它的站姿娇丽,我总觉得像只母鸽,无论从身形还是头型来看都显得瘦俏。脚环被我丢在桌子上,本以为会有人飞鸽传书,没想到没有纸条。我暗忖,会不会是它原先的主人卡了纸条,只是在飞行过程中给弄丢了,这也不无可能。
想起小时候看的古装片,狼烟四起的年代,两军交锋,人们总在紧要关头以飞鸽传书的形式传递情报。那会儿搞不懂鸽子怎么会飞到写信人想传信的地方,难道鸽子还会读心术?其实,我至今也没搞懂这个问题。我拿出手机,进百度查了查,信鸽传书是真事,鸽子天生有辨别方位的能力,人们只要固定在两个地方喂养鸽子,一处投食,一处投水,久而久之,鸽子就会往返于两地之间了。
这种说法不知道是否牵强,鸽子在距离较远的两个省飞来飞去,又是怎么喂养的?我这种思虑有些较真,暂且忽略,反正现在遇到了一只信鸽,这可没假。
正这么想着,我爸从卧室里出来了,在电视柜前翻来倒去,我问他找啥。他说茶叶。我说在饮水机下面,我去给你沏。我爸坐到沙发上。我一边沏茶,一边说鸽子飞回来的事。他不信,我说你到阳台边上去看看,幸好笼子没丢,不然还不知道关哪儿呢。我爸走到阳台上,瞅了瞅,说还真飞回来了。我说,它爪上多了只环,也不知道是不是原先主人给上的,说不准有纸条,只是在飞行中给弄丢了。我爸来了兴致,脸上溢出笑来,说看来这鸽子和我们家有缘,要不我们回一个?他这么说,我突然觉得挺有意思,该回啥呢?我问。他说,没想好,先养上几天吧。
2
我把热茶递给老爸,他住院后,就没好好喝过茶。年前,他还没来云城,住在黔西北的老屋里,我妈外出务工,家中就剩他一个人。屋后是片山林,年迈的老爸在从村委会开会回来的那个晚上,就接下了每月看守山林的活,白天别把柴刀在腰间,进山守林,傍晚归来。有些时候,他索性住在山上,一间木屋,既能躲雨,又能过夜。听山里放牛的老人们说,夏天的时候,大伙爱把牛散着放,闲来去他的木屋喝茶,一小堆炭火,一只砂壶能煮上大半天,边喝茶,边打字牌,好不悠闲。
我爸患病的时候,就是住在山里,那会儿他没告诉任何人,觉得这病令人害臊,不好意思说出口。
按理说,这病不宜喝茶,可现在做了手术,医生说还是可以喝些淡茶的。茶叶是我从店里买的熟普,味道醇正,热水冲泡后,香味绕鼻。咋样?我说。他大口含了含,咽下去,回了回嘴,问多少钱。我说,几十块一斤,不贵。没敢说多,不然他肯定不喝。在老家,他喝的茶叶是云台茶,又粗又老的叶子,每年清明前后,他都自己上山采。说是云台茶,具体啥名我们都不知道。明朝中期,有座云台寺修在我们那儿,现在还能寻到旧迹,如石墙、庙基等。寺庙在“文革”时给毁了,周边的石头旮旯里遍布着茶树,几百年繁衍扩散,灌木丛里都是,味道醇,摘一片叶子放嘴里,能嚼出香味。我爸不喜欢喝嫩茶,钟情老叶子,采回来焙过,晾干,丢壶里煮着喝,夜里看电视的时候,要烧一大罐。
味道倒是可以,不过还是比我们那儿的云台茶差,爸说。那是,我不想否认,顺同我爸的说法。先喝几天,反正我得回去,我爸捧着杯子,不知道咋就冒出这句话来。来了就别回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去阳台上收他的衣服。
我爸弯着腰,凑到鸽笼前观察鸽子,鸽子还在里面,踩着碎步。他伸手去摸,鸽子有些惊,扇了扇翅膀。见鸽子这样,我觉得挺有意思。我爸说,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都要有花有鸟才有趣,你这种的都是啥,死的死,蔫的蔫。我说,上班忙,没时间打理,年前种的月季、万年青、石榴、金枝玉叶……我爸看了看那些干巴巴的只剩下泥土的花盆,说改天给我换一番面貌。
飞鸽传书是两天后的事情。我妈说,我爸白天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的棚户区发呆,还问东问西,好奇远处的步梯楼顶上为啥有瓜棚。我妈说她又不是那瓜棚的主人,咋会知道。我爸说,我当初应该买顶层的,把楼顶开辟成菜园,能种些瓜果蔬菜,还能安一只水缸,养些鱼。我妈说,屋里买那么多水果,也没见你吃几个,就爱偷着抽烟,医生叮嘱多次,叫别抽别抽,还是抽。我爸就说我妈啰唆,问我们顶楼是多少,我妈说是三十二层。我爸当真坐电梯到了三十二层,说要去楼顶看看,结果门被物管锁得死死的。
我下班到家,我爸让我给人家回信。我问他想说啥,我代他执笔。我爸不干,说是陪我玩,让我写。我拿出笔,找了张白纸,裁了好几次,裁成细条状。写啥好呢,如实写吧。我写:“您好,在菜市场买了三只鸽子,给家父补体,剩一只放生,没想到飞回旧巢。我们也算是缘分,不知您在何处,可否认识?”
写好后,我念给我爸听。他说,感觉文绉绉的,还有点半古不古的味道。我说,纸条就这么大,先这样吧。他说,行。我再次端详那行字,“您”这个称呼让人联想到对方是个老头,现在想想,说不准是个年轻女子,只是现今养鸽子的年轻姑娘怕是少得很。如果真是,不知道算不算是“千里来相会”,不过这缘分,不会是和我爸的吧。
3
看着那行字,歪歪斜斜的,挺不好意思。我走到阳台边,观察了会儿鸽子,给它撒了米粒,添了水,它认真地啄食着。要是路远,中途觅不到食咋办,我爸突然问我。我说,总不能撑死它。我爸说,米粒不禁饿,你没啥别的吃食了?我想了想,年前买的黄豆还在,那个食物蛋白高,碾碎了给它吃。
吃晚饭的间隙,我妈说,放了好,免得害命,还说,以前见人家养鸽子,鸡蛋加骨粉,还配黄豆粉,好多种谷物混搭着。我们这么喂,时间久了,鸽子会营养不良,别说飞远,不骨质松软就算好的。
我爸有些不耐烦,说别嘀嘀咕咕的,快吃饭。我妈迁就着他,也不生气,我们都知道,我爸这病不能生气。他现在得按时吃药,注意情绪,注意饮食。起初没到这步,他就是尿频,睡在山上的木屋里,晚上搁一只夜壶,能起N次夜,咋尿都尿不完,去山下看中医,说是肾阳不足,吃了些补肾的药,开始还有点作用,后面就不怎么奏效了。
送他住院,还是我强行的,那段时间,他喊腿疼,以为是风湿,在山上挖了野葡萄根、见血飞、淫羊藿等熬水洗,不怎么管用。从山上下来,拄着拐棍,半路就走不动了,还是好心人背下山给送进医院的。我赶到医院时,医生直接单独叫开我,问平时没跟他住?我说没。又问这种情况多久了?我说不知道,顿时感觉没尽好本分。医生说,小医院不敢确诊,让送去省医,这才去的省医。那时候忐忑,就希望他没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不知道咋办。我打电话把我妈喊回来,她坐的是高铁,从浙江到贵阳,六七个钟头,风尘仆仆的。那些天,又验血筛又做直肠指检的,医生给我和我妈讲,是前列腺癌中期,治疗方案有两种:放疗或者手术。手术的话,做了以后六十天来复查一次。我和我妈商量下来,怕他知道病情后悲观,还是选择了手术。医生说,这病好的话能活五六年,不好的话,也就两三年的事情,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那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整个脑袋嗡嗡嗡的,像是被啥塞满了似的,又空得像片白纸……
吃完饭,我妈去洗碗,我说我来,她偏不让。说在这儿住着,每天也没啥活,洗个碗做个饭的,都是些家务事。她为两盘菜发愁,不知道留还是不留。我说,丢了吧,都两天了。她说,挺可惜的。我说,反正家里没个猫啊狗的,不像农村,吃不完的还可以喂猪。我妈说,那是。我说,吃了伤身体,反而不好。她便不甘心地用筷子赶盘子里的剩菜剩肉。
天还没彻底暗下来,有霞光在天边披着,红红紫紫的。我伫立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棚户区,有鸽群飞过,咕咕咕的。我说,以前还没注意,这城市里竟然也有鸽群。我爸在看电视,搭了句,我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发现了。
再远些的地方,是被拆掉的房屋,那些是20世纪90年代修的步梯房,属于云城的棚改范围,挖掘机和吊车没日没夜地作业,隔着老远,也能瞅见卡车从工地上进进出出,似乎能听到车子碾在钢板上发出的哐当声。
我把鸽子放掉了。我把它从笼里抓出来,卡住翅膀,纸条箍进脚环里,挺严实的。我抱着它,轻轻放在阳台边,它起先没飞的意思,细细地踱着步,或许是在观察天边的霞光,又或者是瞅到了啥稀罕物,微微俯了俯身,扇动着翅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最后消失在昏黄的光影里。
我妈洗好碗,从厨房出来。问我放了?我说放了。她说,我们看看,过几天会不会再飞回来。我说,可能不会再飞回来了,要是再飞回来,我就不放了。我爸说,要是它再飞回来,我们就给它换个新笼子。电视里播的是宫斗剧,我妈预先调好的台。我爸不喜欢看,换了,调成抗战片。我妈脸上不悦,说一天就看些打打杀杀的。我爸说,妇人之见,能懂什么?
4
一大早,没上班,我妈把我叫醒。我问干啥,她说去庙里,给观世音上几炷香。说是我爸住院那阵,她就请人算过,说我爸今年犯太岁,出院了也没去庙里还个愿啥的。我觉得就是瞎扯,人要生病,早就埋下病根的,用哲学的话讲,就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但我总不能这么说,就应承了她,趁着周末,陪她走走也好。
我爸没去,我妈坚持不让他知道,只谎称说是带我去相亲,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和人家吃吃饭碰碰眼啥的。我爸坐在沙发上,说行,也老大不小的了,嘱咐我别挑三拣四,过得去就行了,还说我又不是条件好得很。我连连称是。出了门,要打车,我妈偏要等公交。怕我爸从阳台上看到我们,专门走了小半条街,拐了个街角。
31路特别慢,从云城到郊区,差不多四十来分钟,到了山下,仰头就是庙前繁复的阶梯,只是有些冷清,来上香的人三三两两。山下有小店,我们买了些纸,又买了些香。我妈说,多要几把。我说买那么多干吗。我妈说,给你祈个福。我心想,我有啥好祈的。
进了庙,挺空,庙堂里供着如来,两边是十八罗汉。我跟着我妈的样子做,点香,敬上。绕到后堂,又拜了观音,我妈嘀里咕噜,讲了一通,塞了两张一百块进功德箱。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想,够大方的。庙堂门口处,可以抽签,我说,要不我们抽一支?我妈思索了下,说不抽了。我知道她是怕抽到不好的。
她问门口的大师要了两条红丝带,丝带上早先就写了字,说是拴在手上,或者压在枕头底下,都成,能护佑人。大师和我妈聊了聊,我妈只是说我爸身体不好,没提具体病情。大师说,回家后,在屋子的正南方摆盆清水,不用换,放个七七四十九天,绝对有好转。听着挺邪门,但我也不能说不,唯唯诺诺地点头应着。下台阶的时候,我说,你怎么那么舍得,两张一百呢,我爸住院的时候,你天天守着他,让你在外面炒个菜吃都不肯,你非要炒怪噜饭将就着吃。我妈说,多的钱都花了,还在乎这点儿?只希望全家平安。我知道她是求个心理安慰,不能顶撞她。
怕我爸发现我们去过庙里,我妈让我把丝带压枕头底下,别拴在手上。至于我爸的,她塞进他枕头里就行。回家的路上,她问我,要不要访一访神医?说是安顺有个苗医,能治癌症。我说那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吧,我们还是听医生的,信科学,至少,我爸心里不会有负担,免得被他察觉,情绪波动大。我妈没说话。
我爸好像等了很久,开门的时候,他正坐在阳台上,我还以为他又在看鸽群,哪晓得是在种花,搞得阳台上全是土,把我之前的盆盆罐罐都搬了出来。我说,这石榴和金枝玉叶可没死呢。他说,倒死不活的,既不能吃,又不能看,比没死还惨,我给你换个新面貌。我问他,你要种啥。他说西瓜、辣椒、玉米,都可以。我说,你把这几平米的地当农场了?他说,农场咋的,有啥不好,等长了叶,开了花,一样生机勃勃。我说,你那西瓜啥时候能吃?他说,秋天的时候吧。我心想,你前几天不是念叨着要回老家嘛,咋都想到秋天的事了?我这么想着,就没阻止他了。他说他种子都买好了,在我们出门之际,他专门下楼到菜市场物色的。
他问我,中意不?我纳闷,问啥中意不?他说,相亲啊,你不是去相亲了嘛。我才反应过来,瞅了瞅了我妈,不知道该咋说,又看了看他,笑了笑,说我中意人家,人家不中意我。我爸叹了口气,说,没事,再接再厉嘛,我年轻的时候,追你妈可花了不少心思。我妈瞥了他一眼,说,也只有我瞧上你了,换别人谁理你,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撵都撵不开。
5
鸽子再次飞回来的时候,我没在屋里,那天上班。下班回来,我妈指着阳台说,你瞧笼子里是啥?我走到阳台边,看了看,鸽子羽毛和先前一样鲜艳,只是好像瘦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注意到它爪上的环,没少,还是两只。没有回信吗?我问我妈。她说,有呢,你爸放茶几上了。
我从茶几上捡起纸条,那是一行小小的楷字:我在贵阳,你呢?
话很简短,我心想,要是个老头,应该不会这么矜持和简洁吧,该怎么回呢?没想好,得征求我爸的意见。
之前说好的,它再飞回来,就给它换个笼子,我决定好好犒赏一下它,于是下楼,专门去了鸟食店,挑选了鸽食,还讨了点养鸽子的要领,抽了两支烟,就拎着鸟笼和鸽食回家了。
我爸这几天不爱坐,喜欢站,或者走动。开门时,他正端着一盆水,那是我从庙里回来后,摆在阳台上的水。用他的话说,那盆水挡道,摆在那儿也没人管,水浪得地板上湿漉漉的。我妈不高兴,边阻止边念叨,说那水碰不得,硬是找不到事干了,要是感觉身体好点,就趁着阳光好,白天多出去转转。我爸不解,这样摆盆水在阳台上多煞风景。我妈不想过多解释,说有用就行,反正不许端走。怕他俩吵起来,我把笼子和鸽食放好,建议他和我下楼走走。
到了楼下,我们转了转花园。我爸说这些花他不喜欢,还是老家的草木有感觉。黔西北的山大,高大树木却不多见,乔木灌木较为普遍。什么青冈树、香椿树、漆树、山核桃、毛栗树随处可见。秋天的时候,我爸喜欢别一把柴刀,带我们进山摇毛栗。毛栗树长得矮,栗子裹在一层壳里,壳上带刺,熟透的栗子一经摇晃,噼里啪啦地往地上落,我们一群小孩就蹲在地上捡,有些没离壳的,就用脚去搓。这样小半天工夫,能捡小半袋子,拿回家用清水淘过,撒上盐,夜里围在炉边煮着吃。
现在有这份闲心的人不多了,尤其住城里,每天从早到晚随处都能买到水果。耳边不时传来各种摊贩的叫卖声,我问他想吃啥。他说想吃我奶奶做的豆豉。可我奶奶都去世四五年了。他说,也不知道咋的,就想吃烤豆豉了。说着说着,我跟我爸来到了小河边,我说你身体好些没?他说,不碍事,年轻的时候都是我在别个身上操刀,老了反倒被别人割这么一刀。他这么说,我就笑了。
我爸年轻的时候干过很多行当,学过屠夫,隔三岔五地吃猪下水,受不了那味,后来去镇上的铁铺做学徒,他心糙,师傅说他不长记性,淬过水和没淬过水的铁棍老混着放,火候也掌握不准,于是就没干了。从铁铺回来,我爸挺郁闷。那会儿我妈做生意,年纪不大,正是青春年华,摆个茶油摊子。也不知怎么的,俩人就熟络起来。我爸在当地修水坝,每天要下山吃三顿凉粉,来回走五六里路。这些都是村里人说的,也不知真假。
护城河河边有风,河两岸的灯次第亮了。我说,我们该回去吃饭了。我爸说,不饿,买点东西。我问要买啥,家里都有。他没应我,径直朝着便利店走去。我猜他要买烟,老远就瞅见他站在收银台前,和收银员叽里咕噜的。医生早先叮嘱,他不能再抽烟,否则病情会恶化。我朝便利店走去,他正问收银员有没有五块钱一包的长征,人家说没。这些年,云城大刀阔斧搞棚改,划地修建了不少工厂和商品房,征拆户多了,卖的烟档次也提升了,没那么便宜的烟卖。我喊收银员拿两包喜贵,喜贵十六块一包,抽的人还是挺普遍的。我没递钱,拿出手机用微信利索地付了款。
出了店,我爸问我多少钱一包,我说不贵。他说别骗我,我说贵不到哪儿去,又说你以后别抽烟了,医生不让你抽。那不行,男人不抽烟,枉活人世间。我还没想好怎么回他,他就自己点上了,吞云吐雾的。我俩坐在路边的花池上,有鸽群从头顶飞过,应该是回巢,咕咕咕地叫。街上人流涌动,有几个中年女性从我们面前经过,拎着只大音箱,有个穿着高腰裤,有个披着波浪卷长发,还有个涂着鲜艳的口红。我爸问我,她们都是干啥的。我说,是跳广场舞吧。他念了句,妖精。我说,这是人家的生活,我们管不着。他说,嘴巴涂得像猴屁股似的。我说,你这说法,卖口红的就得关门了。
6
我给鸽子箍了张纸条,打算写我爸的电话号码。他说别。我说,你怕啥?他说,万一那边是个小姑娘,我和你妈就扯不清了。我妈回了句,萤火虫落在秤杆上——自以为是。我爸说,我年轻时候还是很帅的。我说,现在也帅,只是帅得不明显,要真是个小姑娘,你当个知心大叔也行。最后,我还是写了我的微信号,说不介意的话做个朋友。
受湿润气流影响,云城的雨水较之前浓稠许多,一点不像初春的样子,倒像进入了梅雨时节。我站在阳台上,半座小城收于眼底,云蒸雾集的,远处的香樟树在雨里不停摇曳,人们顶着雨,穿梭在街头巷尾之间。
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啥,我爸的病情不太好。晚上的时候,老听到厕所门关关开开,声音不大,估计是怕影响我们休息。从医院出来,怕打扰他睡觉,都是让他独睡。事实上,我们晚上也在留意,他这病尿多,每次尿又尿不了多少,还疼,有时候还带血。
我侧着身,想起许多往事,心里就疼起来。年幼的时候,我爸在煤矿和火电厂干过,那时候他每天拿着把铁锹,在煤堆上卸煤,哪怕戴着口罩,回来时头发脸上也都是黑乎乎的。天冷的时候,我爸就穿一双带毛的解放鞋,地上要是没水还好,如果积水了,晚上回来鞋子多半是湿的。我妈就把他的鞋袜放炉子边烤,一起烤的还有橘子皮。几乎整个冬季,我们吃的橘子皮都会被积攒起来,烤干。每天,我爸都要烧两大盆烫水,把橘子皮丢进盆里,脚也伸进去,一下下地烫着冻疮。
就算是这样,他在我心里,依然无所不能。在镇上读小学后,我见别人家小孩玩遥控车,也嚷着要,他先是吼我,我耍赖,拽着店门不放,他拖着我走,走着走着我就哭了,他就继续吼我,再后面,我没哭了,他反而伤心起来。那时候我以为是我惹他生气了,不该无理取闹,更不该学人攀比,后来用功念书,懂得越来越多,才发现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反倒挺底层的。他在决定不送我去县城读初中这事上内疚了很久,一直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后来想想,有些事情我当时对他挺埋怨,多年后觉得也没啥大不了,反而是好事。
读初中那会儿,我们家修房子,那两年他抽的烟少了,每天埋着头干活,白天当泥水工,砌墙盖瓦。晚上,就住在我们家的新屋基里,几根青冈木搭的棚子,四周围着玉米草,说是要看工地,怕人偷材料。我妈带我去过几次,坝子里倒了一车石头,让我拿着锤子锤,说是锤小了,好打成水泥坝子。那时候挺抱怨的,一吵架就说自己没生在个好家庭,不然能读什么什么学校,能考多少多少分。后来念大学了,渐渐觉得对不起他,每月生活费拿去上网,或者和朋友吃喝。工作两三年,也没存上什么钱,满打满算三万来块,离付房子首付远着呢,还是他垫了大头,才晓得这么些年,他能存的就存,能省的就省。
这会儿,他生病了,我却无能为力。医生说,可以去好医院的,不过结果都一样,无非是拖延时间,我们这种家庭,就别遭那罪了。
夜很深了,不怎么听到他起夜的声音了,估摸着该是睡下了。我起身,悄悄去厕所,马桶冲得干干净净,啥迹象也看不出来。
7
天气放晴的时候,依然不见鸽子回来,也没人加我微信。我爸站在阳台上凝视对面的瓜棚,瓜棚旁边是鸽子屋,不知道他的眼力如何,患了这病,许是有些影响的。挖掘机每天坚持作业,嘎嘎嘎地响,细细数了下,拆的楼又少了两栋……
瞅着天气好,我决定陪他出去转转。顺着护城河,我们看人们钓鱼,又看人们逗鸟。我爸对逗鸟感兴趣,树下几个大爷有说有笑的,他凑了过去,视线随着笼子里的画眉移动。我说,你要是喜欢,我们去花鸟市场。他说,鸽子没见回来哈。我说,没回,再说了,我妈不是说了嘛,我们没养过,也别害命了。他说,那是,这画眉鸟还行,能打,好养。我说,饲养的雀子,哪像山里的有野性。他说,花鸟市场有野雀子?我说,不知道呢,得去看。
我带他去了花鸟市场,在兴龙南路,挺僻静的一处地,坐车二十多分钟。进了花鸟市场,像进了无数条巷子,尽听见各种鸟啁啾,有卖茶叶的,卖鸟笼的,卖花盆的,卖花种的,各种齐全。看来看去,我说给他买只八哥,能说话,没准还能吵架。店老板要价高,他坚持不买。我说买只待培养的吧,以后要是会说话了也挺好玩的。他说算了吧,还是画眉好。
挑来挑去,还是选了只画眉。买了只鸟笼,竹子做的,玲珑剔透,看着亮眼。到家的时候,我妈在拖地,趁我爸没注意,把我叫到一边。我问怎么了?她说藏的病例单子好像被动过。我问藏在哪的?她说在她卧室的衣柜里。我说,前些天他起夜次数多,我观察了,药吃得挺正常的。我妈说,翻就翻吧,纸包不住火,再说了,他晓得了也好,免得还像以前一样抽烟,就差没喝酒了,还有,过些天老家有亲戚要来看你爸,你记得去接他们,怕他们到了车站找不到路。我说,好嘞,只是他们晓得我爸的病情不?我妈说,有问过,我都说是小病。
亲戚们来的那天,我爸比以前精神。那些亲戚也客气,又是带鸡蛋,又是拎公鸡的,还有人带了几卷火炮,我说城里不兴这个,不能放。我妈连声道谢。寻了半天,不知道该把鸡放哪儿。我说先搁厨房,回头我宰了冻冰箱里。很久没见我爸那么高兴,又是摆摊,又是吹牛的,差点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还让人看他的画眉,说多年没喂这玩意儿,拿不准,不咋爱叫,要是有个伴,说不准就能啁啾啁啾地叫了。
吃过饭,我爸硬要带他们下楼转转,先是介绍小区花园,再是去河边走动,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他蹲在河边吹牛,说要是再年轻十岁,说不准还能在这城里干出番事业。杨伯笑了笑,说这话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说的,不过能说这话,说明宝刀未老。大伙就笑,聊起年轻时候在山里做伐竹人的事。
我爸做过伐竹人,那会儿才有我,为了谋生,他别着竹刀跟人进了山,一去个把月才回一趟家。人们从山里砍下竹子,一步步扛下山,等县里的马帮来驮。没车,马帮来一趟,要赶很多马,逶迤行在江边驿道上,好不壮观。那些竹子用处大,可以用来打背篓、编席子,甚至可以用来做砧板做桌子。赚的钱我爸用来买茶油,还给我妈买过雪花膏,给我买过麻糖,不过这些都远去了。陈叔叔说,你现在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咱提上画眉斗一回。几个老的就吹起牛来,说谁的画眉最厉害,一个能打几个。
摆谈的间隙,我顺着河面望向远方,步梯楼又少了两栋,有鸽棚的楼像是被拆了,看不到房顶,不敢确认。夜里,几个老乡挤在沙发上,我爸主动腾出卧室给他们睡,没一个肯去睡。我站在阳台边,眺望前方的工地,算了算,放鸽子出去有些时日了,迟迟不见回来,或许这次不会再回来了吧。
陈叔叔还没睡,他问,你爸这病情况如何?我说,还不知道,医生说心态很重要。你们多陪陪他,陈叔叔说,其实这病,大家都猜得到的,都在替他保密。我说,不敢让他回老家,就是怕人多嘴杂。陈叔叔点燃一支烟,说是呢。
亲戚们是三天后走的,都说地里压着活,再不干活草就长到人高了。杨伯说,他家那口子拿不起事体,啥都指望着他那双手。我妈说,得了吧,你自己一天就晓得喝酒遛鸟,还踏谑别人。
8
大伙走后,屋子里空空的。阳台上那盆水放的时间有些长了,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我给换了,按大师的话,四十九天到了,我爸复查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带我爸去复查,我和我妈守在楼道里,不知道病情有好转没,看我爸最近倒是开心,不晓得他是不是硬挨。
从医院出来,医生说病情不太好,问老人家有啥想法没。我说,您指的想法是啥?医生说,就是念想。我突然不知道我爸有啥念想,我都快三十岁了,我爸爱什么厌什么,我都不太清楚,挺愧疚。
回家的路上,我说,爸,你想回家一趟不?我爸说,这不就是在回家嘛。我说,回老家。他说,回吧,只是我那鸟不知道往哪儿搁。我说,寄在楼下鸟食店。他说不行。我说,那就带走吧。
收拾行装,我爸用大可乐瓶做了临时滴管器,说是怕花盆里发的新芽干死。临走时,他纠结着要不要关窗户。我说,不关吧,反正没啥灰尘,要是那鸽子还飞回来,也有个进处。
我爸站在阳台上,目光投向前方,远处青山黛影,红粉点缀,别有一番景致。煞风景的是,楼下的挖掘机把步梯楼全部铲平了,满目疮痍。
我心想,鸽棚不见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鸽子结队飞行,和往常一样,划过天空,发出咕咕的叫声。
我妈收拾好行李,关好水电,说该出门了。
我开着车朝老家驶去,一路上,我爸看着路边的风景,静默无语。下高速,过收费站后,他说,我知道的,这病治不好。我妈说,呸,别捡些不吉利的话。我爸说,真的,虽然我不识几个字,但常看电视,那字我还是认得。我们都不说话,车子开得特快。没什么大不了,这辈子也值了,农村有几个能抚个大学生出来?阿楠是我们村的第一个,我爸补充道。我突然想起考上大学那年,我爸特风光。亲戚朋友来道贺,他喝得面红耳赤,歪歪斜斜。但我知道,他没醉,比谁都清醒,比谁都高兴。
我爸让我停车,我在一处阔地边刹了车,他打开车门,歪歪斜斜的,像当年喝醉了般,他把那只画眉鸟提了出来。我说,你要干啥?他说,走走。
他下了马路,朝着路坎边的玉米地里去,我跟在后面。他把鸟挂在地边的白杨树上,打开鸟笼。顿时感觉空气真好,阳光透过路边树梢,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温暖地拂过脸庞。
鸟飞了出去。我问他,怎么把鸟放了?他说,它应该属于这片天空。鸟朝前方飞去,越变越小,隐没在我们看不到的天空里。
他解开裤带,撒起尿来。
尿淋在新长出来的木香花上,木香花瓣白白的,花枝被冲得歪歪斜斜,发出吱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