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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的理学思想与《瀛奎律髓》的生成

2019-11-12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义理理学性情

胡 健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方回(1227—1305)不仅是宋元之际一位具有影响力的理学家,也是著名的诗论家。他编纂的《瀛奎律髓》是一部著名的诗歌选本,集中体现了其诗学思想。它在诗学史上,一直得到高度关注,尤以清人冯班、纪昀、许印芳等人的评点最引人注目。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对于方回其人其书的了解也逐渐充分。但方回的理学思想和诗学选本二者之间的关系,学界关注不多。一个人的学术思想必然会影响到其文学批评。可以说,方回的理学思想深刻影响了《瀛奎律髓》的生成。

一 “心即境也”:“闲适”“隐逸”类立废的主要原因

方回《瀛奎律髓》是分类编纂的选本,其主要按照题材和主题分为49类。它沿袭了《文选》以来各种分类诗学文献的做法,在类目上又有不少损益。损益之间,最能体现方回对于诗歌题材和主题的认知。例如,《文选》中的“招隐”“游仙”“百一”等类并未为其所继承。《文苑英华》和《唐文粹》新列“朝省”“宴集”“寄赠”“边塞”“怀古”和“侠少”“疾病”“伤悼”等都为《瀛奎律髓》所采用。又,在前人基础上,方回又新设“拗字”“变体”“著题”“论诗”等类,主要是作诗技巧的总结,又设“老寿”“忠愤”“技艺”“远外”“逍遣”“兄弟”“子息”,主要是对新兴题材的肯定。方回的这种认知是其思想学术在诗学观念上的反映。换言之,方回的理学思想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瀛奎律髓》分类类目的废立。其中,尤以设立“闲适”类,舍弃“隐逸”类,最值得深入探讨。

先说立“闲适”类的问题。方回曾撰《心境说》一篇云:

世之人喜新而恶常,厥夫埃坌卑湫之属吾累,而慕夫空妙超旷以自为高,则山经海图、崖梯波航之所传闻,足以幻世而骇众。……是以幽人逸客之有志于斯者,或欲弃捐世事,赢粮而从之。惟晋陶渊明则不然,……东篱之下,南山之前,采菊徜徉,真意悠然,玩山气之将夕,与飞鸟以俱还,人何以异于我,而我何以异于人哉?“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人有是我亦有是也;‘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我有是人亦有是也。其寻壑而舟也,其经丘而车也,其日涉成趣而园也。岂亦抉天地而出,而能飞翔于人世之外耶?顾我之境与人同,而我之所以为境,则存乎方寸之间,与人有不同焉者耳。昔圣门之言志也,子路则率尔而对矣,求尔何如,赤尔何如,则亦各言之矣。然后点也,铿尔舍瑟而作曰“异乎三子者之撰。”然则此渊明之所谓心也。心即境也,治其境而不于其心,则迹与人境远,而心未尝不近;治其心而不于其境,则迹与人境近,而心未尝不远。

方回认为,世人多喜新恶常,多方访寻仙道,不遗余力。只有陶渊明高出众人,生在红尘之中,超越世俗之外,因其境存在于自己的心中,不因外物而变迁高洁。方回此论,独推渊明,并非偶然,而是时代风气。南宋理学家都是从理学的角度解释陶渊明其人其诗,并引以为理学同道而推崇。张栻就说:“陶公千载人,高标跨余子。……地偏心则远,意得道岂否?”叶适也说:“陶潜非必于隐者也,特见其不可而止耳。……潜之所称山林居处,殆孔子所谓不堪颜子之忧者,潜能乐之。”皆认为陶渊明境界高远,颇能得道。方回此处也把陶渊明赋予理学精神,认为其修养内心,乃是曾点之志。朱熹曾说:“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由此,心有天理、道德修养极高的人,在方寸之间,即可悠然自乐,不必追求天外奇幻、仙山异境而后淡然从容。所谓“圣人之心,则天理浑然”,无论周遭环境如何,其心则有其自得处。方回曾作诗说“人因雅俗分高下,同是园林兴不同”,也是这个意思。

方回对于“心境”的认识,直接反映在“闲适”类设立上。其题序曰:

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序》下一段所谓:“穷居而闲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黜陟不闻,离乱不知。起居无时,惟适之安。”此能极言闲适之味矣,诗家之所必有而不容无者也。凡山郊行,原居野处,幽寂隐逸之趣,于此所选诗备见之。如姚合《少监集》有“闲适”一类,《武功县中作三十首》者,乃是仕宦而闲适,已选至“宦情类”中。先欲分郊野、闲适为二类,要之闲适者流,多在郊野。身在城府朝市,而有闲适之心,则所谓大隐君子,亦世之所希有者也。亦不无一二,附诸其中焉。

白居易曾对自己的诗集分类,较早列“闲适”诗一类。他解释说:“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谓闲适诗,独善之义也。”白居易所谓“闲适诗”强调“独善”,指退仕闲居时抒发性情之作。《瀛奎律髓》虽然类目名称来源于此,但意思已有差异,不再以是否在位为标准。如姚合《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乃于仕宦中作,也属于闲适诗。虽然方回认为“闲适者流,多在郊野”,但其更强调诗人的内心,而不在于其所处环境如何。身处闹市之中,亦可能有闲适之心,如选寇准《水村即事》即是此例。方回设立“闲适”类,并以诗人之心而非诗人所处环境作为选录标准,是其心境关系的思想影响所致。这是方回对理学的认知及其心性修养在选诗设类中的体现。

再说未列“隐逸”类。这也与其“心境说”有关。隐逸之人,先秦就已经出现。梁萧统《文选》较早列“招隐”“反招隐”类目,正式提出了诗歌的隐逸题材。钟嵘《诗品》评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确立了陶诗在隐逸题材中的典范意义。此后类书如《艺文类聚》《白氏六帖》《太平御览》《海录碎事》《锦绣万花谷》,总集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别集如《分门集注杜工部诗》,诗话如《诗话总龟》等分类文献中,皆有“隐逸”类。可见,“隐逸”题材自晋宋以来有着普遍的认可和长期的接受。但方回为什么没有列呢?当然,需要说明的是,方回分类数目取大衍之用,量是固定了的,可能会根据重要与否进行取舍。从“郊野”和“闲适”的合并,可以知晓一二。但是这个是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传统“隐逸”题材作品往往都和神仙、僧道、山林、野趣、禅意、遗民等相关,《瀛奎律髓》中“闲适”“川泉”“梵释”“仙逸”类会消解一部分,但也都不足以成为取消“隐逸”类的理由。归根结底,这还是和方回学术思想,尤其是他对心境的看法有关系。他曾对于隐逸发表过见解:

王康琚《反招隐诗》,吾尝评之矣,曰“大隐隐朝市。”如此则金张许史皆大隐乎?曰:“非是之谓也。”曰:“小隐隐山林。”如此则巢许园绮皆小隐乎?曰:“非是之谓也。”其所为小隐者,谓身在山林而未能无意于斯世,索水北之高价、指终南之捷径、其隐小矣!其所谓大隐者,谓身在朝市而不敢萌穹爵厚禄之心,柳下惠不卑小官,老子为柱下史,庄生为漆园吏,邴曼谷不肯过六百石,其为隐也不亦大乎!如东方朔之金马门,杨子云之天禄阁,位稍高而犹曰隐,君子病之。……蔡君荣之之堂,名曰隐乐,筮仕屡为幕僚,盖其志以隐于仕为乐,而辞尊居卑,不然则身虽以仕为事,而志实以隐为乐,必不以进取不已为志者,故诗之而以序先之。

方回指出,区分大隐和小隐,不在于身处山林或者朝廷,主要是在于心中对于富贵利禄的态度。即使身处仕途,也不论官职高低。如“宦情”类题序说:“出将入相,行道得时,仕也。乘田委吏,州县徒劳,亦仕也。今所选诗,不于其达与不达之异,其位高,取其忧畏明哲而知义焉,其位卑,取其情之不得已而知分焉。骄富贵、叹贫贱者,咸黜之,是可以见选诗之意矣。”故方回确实不以身外处境为标准,而只以儒家义理为准则。结合“心境”论来看,方回实际上并未反对隐逸,其所谓隐逸,不以山林为高,关键在于心。他曾说:“大抵嗜美仕者,必废书;闲居不仕,必有读书之暇,是之谓隐于书,本无他奇说也。”即使只是认真读书,也可谓之“隐”。即隐逸不分场所,不分情境,只看心境,这样,就把隐逸的本来含义消解了,隐逸也就失去了成为一类题材的意义。所以,方回不列隐逸,与其“心即境也”的思想有密切关系。

二 有德者必有言:选评诗歌的特色

方回虽然以诗论家出名,但从其身份认知上,应该是个理学家。他生长在朱子之乡,常以“紫阳”自称,认为“为学之根源,即自吾乡晦庵先生溯自仲尼夫子止”。《四库全书总目》也说其“学问议论,一尊朱子”。的确,方回推尊朱熹,处处以其思想为旨归。

即使选评诗歌也处处体现这种“有德者必有言”的理念。如徐侨《毅斋即事》下说:“毅斋徐公,讳侨,字崇父,婺女人,朱文公门人也,端午侍从,近世君子之无暇者。此诗中四句绝妙,味其学力,非小小诗家可及,有德者必有言也。”又如,《瀛奎律髓》曾选黄庭坚《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至黄龙奉谒清禅师继而晚晴》一诗。方回评曰:“或问刘梦得一诗用两‘高’字,东坡一诗用两‘耳’字,皆以义不同。经此乃用两‘雨’字何也?老杜‘江阁邀宾许马迎’,又云‘醉于马上往来轻’,此亦有例。张文潜诗多重叠用字,朱文公《语录》道破,亦不以为病。然后学却合点检,必老成而后用此例可也。”黄诗七律八句,唯第一句“山行十日雨沾衣”和第四句“晴鸠却唤雨鸠归”,其实并不影响诗歌水平。诚如冯舒所说:“性情所至,偶重一字何妨,不须引例也。”但在倡导“文之精者为诗,诗之精者为律”的方回看来,这是一个诗病。构成其“一祖三宗”诗学典范中的黄庭坚的诗出现了这样的毛病,确实是需要解释的。因此,方回才“引例”说明其不为病,抬出至高地位的朱熹来做证明。《朱子语类》曾记朱熹的话:“张文潜诗有好底多,但颇率尔,多用重字。”朱熹此话其实是有所批评的。但方回坚持朱熹是“不以为病”的。

除了引理学巨儒语录为证外,《瀛奎律髓》还选入理学家的诗,程颢、朱熹、张栻、陆九龄、陆九渊等,都给予高度的评价。如评张栻《王长沙约饮县圃梅花下分韵得梅字》诗:“前辈巨公,有不可专以诗人目之者。至于难题,高致下笔便自不同,以胸中天趣胜也。此诗前二句有力,而又有味。中四句平淡。末二句用东坡海棠诗‘高烧银烛照红妆’,不必说破,只说秉烛一照玉立者,其胜艳多矣。”此诗末句为“更须多秉烛,玉立胜红妆”,的确颇有诗意,连一向反对方回的纪昀也说“末二句自佳,虚谷亦说得好”。然方回的评论中,明显想突出理学巨儒的与众不同。因为咏物诗在方回心中号称“极天下之最难”,而理学大家即使平日不怎么作诗,但因修养极高、胸有天趣,面对“难题”之诗,也能高出众人。

更为典型的是方回对朱熹诗歌的相关论述。《瀛奎律髓》选朱熹诗歌22首,并不算少。试举二例,以见方回推崇之心。朱熹《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得归字》下评曰:

予尝谓文公诗深得后山三昧,而世人不识。且如“故山此日还佳节,黄菊清樽更晚晖”,上八字各自为对,一瘦对一肥,愈更觉好。盖法度如此,虚实互换,非信口、信手之比也。山谷、简斋皆有此格。

又,朱熹《观梅花开尽不及吟赏感叹成诗聊贻同好二首》的评语曰:

文公诗似后山,劲瘦清绝,而世人不识。此两诗皆八句一串,又何必晚唐家前颔联后景(疑是“颈”字)联堆塞景物,求工于一字二字而实则无味耶?

两处评语主要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字句结构上,认为朱熹诗做到了“虚实互换”、一气呵成。方回律诗中,非常重视对偶结构。为此,他特别设立“变体”一类,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方回曾批评周弼《三体唐诗》时说:“周伯弢《诗体》,分四实四虚、前后虚实之异。夫诗止此四体耶?然有大手笔焉,变化不同。用一句说景,用一句说情。或先后,或不测。”在方回看来,律诗的颔、颈联并不仅仅只有周弼所列的几种虚实对偶情况,优秀的诗人有着更多的创新和变体。若诗中二联全“堆塞景物”,其实是永嘉“四灵”之风,最为方回所反对。朱熹能在律诗中虚实互换,甚至全诗贯穿一气,那就是所谓的“大手笔”。二是风格上的。方回认为,朱熹诗最似陈师道。这个观点在方回诗文中多处可见。如《婺源黄山中吟卷序》:“文公诗出于刘彦冲,律体清劲,近陈无己,古体高远,不减建安。”《跋刘光诗》:“吾乡朱文公老师学□洙泗,其诗法有陈后山之瘦劲,有刘屏山之温雅。”又如《正月十九日四更起读朱文公年谱至天大明赋》:“澹庵老荐此诗人,屈道何妨可致身。负鼎干汤公岂肯,本来余事压簧陈。”此诗自注曰:“文公诗绝妙在黄陈上。”由此,方回此观念绝非一时想法,甚至认为朱熹诗的成就高于陈师道。对此,纪昀批道:“若谓晦庵学黄陈,晦翁必不服。”又说:“文公火候,不及后山之深,而涵养和平,亦无后山硬语盘空之力。盖兼习之与专门,固自有别。虚谷此评,欲借文公以重‘江西’,复援‘江西’以重文公,未为笃论。”纪昀坚决反对把朱熹诗歌与陈师道相提并论的高度,还指出方回用心无非是借以自重,推衍其诗学主张。这个话有一定道理。还需进一步指出的是:方回作为理学家,最推尊朱熹;作为诗论家,最推崇“一祖三宗”,而把朱熹和陈师道挂钩,标志着其理学体系和诗学体系完成了对接。

从上述第二点分析,我们还可以重新认识方回的论诗的一个特色。纪昀曾经批评《瀛奎律髓》论诗有三大缺点,其中一个是“攀附”,即“元祐之正人,洛、闽之道学,不论其诗之工拙,一概因之以自重。本为诗品,置而论人,是依附名誉之私,非别裁伪体之道也”。纪昀每每批评方回论诗“依附”,又说“处处牵引大儒,殊是习气”,“以大儒故有意推尊,论诗不当如此也”。这个判断是有问题的。詹杭伦教授指出,纪昀心存汉宋门户之见,故有此判断。又进一步申论,“方回在《自序》中已首先声明:‘所注,诗话也’,以诗话而论,则形式自由,不得责怪其不论诗而论人品”,“方回尚未强以人存,元祐正人、洛闽道学亦当有诗可取,并未滥采以道德、性命之说排比而成之诗”。这个论述是可取的。讨论选本中该不该出现人品道德评论问题固然必要,但更重要的问题是,方回论诗为何常着眼人品道德的评判,并因人品高格而重其诗歌。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方回的诗歌批评“不背于南、北宋多数道学家的观念”,有“由诗文以入理学的倾向”。方回想由诗学进入理学,其诗学观念即是思想学术的一部分。因此,我们不能决然将其理学和诗学截然分开。换言之,理学思想的发挥也是《瀛奎律髓》的重要诗学内涵。我们也应该把人品批评作为方回诗学思想的组成部分。除了《瀛奎律髓》本身的诗话性质外,理学重视道德修养,多论人品,在书中出现不足为怪。

因此,理学思想铸造了《瀛奎律髓》“有德者必有言”的诗歌选评方式,即选录和抬高理学家的诗歌,将理学家的言论作为论诗的最高标准,插入人品评论等。这成为《瀛奎律髓》一个明显的特点。

三 “以吟咏性情言义理”:诗歌的社会功能

上面谈到了“有德者必有言”的选评特色,“言”是指理学家的诗歌作品和诗学评论,还包括人品道德的评判。从“言”的属性来说,其实就是儒家义理,理学话语。在方回看来,作为学问之一端,诗歌的创作旨趣最终都是要言理的。因此,他提出了诗歌“以吟咏性情言义理”的说法。

他在《吴云龙诗集序》一文中谈道:

古之学者出于一,曰义理之学。无他学也。后世之学,去孔子未久,异端百出,伤义悖理,赖七篇之书辟之,古其说或亡,或存而不行。汉尚黄老,魏晋而后,佛老角力,遗世大患。今当世患,独存佛老之末流。而失其本亦不足畏也已。奈之何儒者之学又自为乖异,而不归于一哉。伏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所传其言且在。《易》以阴阳言义理,《书》以政事言义理,《诗》以吟咏情性言义理,《春秋》以明辨名分言义理,《乐》亡无经,三礼非全经,然义理微言,尚不绝于方册者,与人心俱未尝泯也。接孔子之儒者曰周、二程、张子以及朱子取《小戴礼记》《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著为四书,以贻后人,而义愈明理愈精矣。学者欲舍是而求所谓学可乎?……诗词之学,自建安迄晚唐,一学也。虽各自名家而求其言之合于义理,号为知道君子,则鲜其人。……去朱子之没未百年,求所谓义理之学者,不一见焉。”

所谓“义理之学”,即是程朱理学。诗词之学,仅是理学之一端。诗学言说义理乃是题中之义。《瀛奎律髓》中首先体现说义理的就是理学家的诗歌,可举程颢诗为例。“消遣类”选程氏两首《和尧夫打乖吟》:

打乖非是要安身,道大方能混世尘。

陋巷一生颜氏乐,清风千古伯夷贫。

客求墨妙多携卷,天为诗豪剩借春。

仅把笑谈亲俗子,德荣犹足畏乡人。

圣贤事业本经纶,肯为巢由继后尘。

三币未回伊尹志,万钟难换子舆贫。

且因经世藏千古,已占西轩度十春。

时止时行皆有命,先生不是打乖人。

邵雍作“打乖吟”诗,除程颢外,当时多有和者,如王拱辰、司马光、吕希哲等。“打乖”的意思是机变。二诗多用古代圣贤典故,展示了程颢自身形象和性情,表达了其反对以打乖的态度处世,认为君子当安贫乐道,不改千古道心的义理。方回赞道:“邵尧夫一世豪杰,而安于闲退。理数之学,胸中浩然,时适有生如明道者知之。伊尹、伯夷、颜子、孟轲、其志也,非大说话。”他认为邵雍的“安于闲退”不能从表面看,其学术道心,程颢是颇知其志向的。

除了程朱等大儒诗作,一般具有理学思想的诗人,也都能从中解读出义理来。对于非理学家的作品,方回采用的是“思无邪”的解诗方法,并倾向于朱熹的解释。朱熹在《诗集传序》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对于爱情诗,朱熹“淫诗”说揭示出其本是民间歌谣,男女自道其情、自叙其事的作品,并对其是一种否定的态度。“淫诗”之所以还存在,朱熹归之为“思无邪”,即“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情性之正而已。”方回直接承此观念并加以运用。他在《瀛奎律髓》“风怀类”小序说:“凡倡情冶思之事,止于妓妾者流,或托辞寓讽而有正焉,不皆邪也,亦以为戒而不践可也。”“风怀”类收录的都是描写男女感情的作品,如韩偓《怀妾》《席上有赠》、李商隐《无题》《楚宫》等。方回评《偶见》曰:“意有余而不及于亵,则风怀之作犹之可也。”评《席上有赠》:“五、六虽亵,然止形容其貌,如‘巧笑’、‘美目’之诗,不及乎淫也。”评《倚醉》:“此诗方有味而不及乎猥。”方回已点明其香艳之体,但并不以“淫”视之,多有选录。清人冯班评曰:“此一类方君殊懵然也。艳诗妙在有比兴,有讽刺。《离骚》以美人喻君子,《国风》好色而不淫是也。直作丽语,不关教化,最为诗家一病,方公于此少功夫也。”并不满足于方回仅仅以“不邪”为选录标准。这个批评是不完全正确的。方回非常关注其比兴、讽喻和教化功能。如评韩偓《幽窗》诗说:“‘香奁’之作,词工格卑,岂非世事已不可救,姑流连荒亡以抒其忧乎?”此诗写幽会而忧情语难通,纪昀直斥“真正淫词,非义山有所寄托者比”,却被方回解读为有国事之忧。韩偓《咏浴》诗亦被认为“当有所讽”。

还有,方回作为理学家,尤其关注诗歌的收拾人心的教化功能。最值得举证的是其对于佛教的态度。他曾选《名僧诗话》,在序中说:“或者谓此徒敝精神,何关风教?而予之意则有在也。……河岳星辰之精、魁异杰特之士,韬理蛰没于败衲漏禄之下者,何可胜数?后世人才之所以衰少益不如古者,其以此故,非与?此予所以有感著为名僧诗话,而天下名士大夫诗话亦参错其间,必读者细考焉。则知其意将在于扶植天命民桑,而非耽博溺异、往而不返者之谓也。”方回排斥佛老、推尊理学,不遗余力。虽然选录众多与僧人有关的诗话,但主要还是着眼于僧人中有奇杰之士,还有一些与僧人来往的名士留有宝贵的言语。其立足点不在于方外,而是俗世人伦。后来,他甚至把此诗话亲手毁去。他又在为僧人作诗序时说道:“僧之以诗鸣于世者,尤不可胜数。……寒山拾得诗,工不可言,殆亦书生之不得志而隐于物外者。”由此,方回把僧人当成了不得志的儒生,诗歌亦不过隐逸之辞。僧人儒家化的解读,也是其排佛尊儒思想中比较特殊的情况。

排斥佛释,警诫世道人心的思想在《瀛奎律髓》中表现十分明显。如“怀古”类序中说:“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可以为法而不之法,可以为戒而不知戒,则又以悲夫后之人也。齐彭殇之修短,忘尧桀之是非,则异端之说也。有仁心者必为世道计,故不能自默认于斯焉。”希望诗人不作出世之语,常怀有世道之心。宋代理学兴起,本为排斥佛老、重振儒家义理。南宋以后,理学大兴、义理大备,佛老逐渐衰微。方回也已经认识到,“当今大患,独存佛老志末流而失其本,亦不足畏也”。但是,理学本身吸收了佛学思想,而陆九渊等心学常被人认为流于禅学。故而,理学家对于佛老的防患之心也是一贯的。除此之外,方回还针对诗人,甚至诗中人物发议论。如洪觉范《京师上元》“白面郎敲金镫过,红妆人揭绣帘看”,方回评道:“此诗三、四俗人盛传道之。僧徒为此语,无耻之徒也,取之以博粲耳。”僧人作艳语,伤风败俗,故为方回所不齿。又如,评刘克庄《同孙季藩游净居诸庵》“不来陪客语,因恐坏禅心;母处归全少,师边悟已深”说:“为人之女,离其母不顾,而屈从老尼,果何所悟耶?”评皎然《送赞律师归嵩山》“清贫修道苦,孝友别家难”,议论道:“所谓出家者,何其忍然弃骨肉耶?存此诗以见予志。”以上二诗只是描述客观现象,平常铺陈僧尼日常,似乎并未有褒贬。方回的理学思想决定了其评论视角。纪昀正是看出了其在诗选中发儒家人伦之议论,不无批评道:“欲戒人之为僧,以自附于道学也。然著书立说,何所不可,而必存诗以见志耶?”纪评此处批评是不了解方回之用心,以诗见志、言义理正是方回的目的。

需要说明的是,方回以“吟咏性情”的方式言说义理,也是来自朱熹一派。其《张泽民诗集序》云:“古之人,虽闾巷子女风谣之作,亦出于天真之自然,而今之人反是,唯恐诗之不深于学问也,则以道德、性命、仁、义、礼、智、信之说,排比而成诗。唯恐夫诗之不工于言语也。则以风云、月露、草木、禽鱼之状,补凑而成诗,以哗世取宠,以矜己耀能,愈欲深而愈浅,愈欲工而愈拙。……是故诗也者,不可以勇力取,不可以智巧致;学问浅深,言语工拙,皆非所以论诗。”所谓“闾巷子女风谣之作,亦出于天真之自然”,正是朱熹对《诗经》国风的解释:“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为咏歌,各言其情者。”方回特别拈出了“天真”一词,认为诗不能仅以学问和理学为诗,还须自然,吟咏情性。“性情”在理学家看来,是有善恶之分的。一方面,诗中自然景物、情感体验、学问思想,皆出自“天真之自然”。正是承认了人之“天真”性情,才认可了诗的“吟咏”性情的一面。另一方面,方回虽然崇敬理学,也以理学为读诗标准,但也反对过度以理入诗。这其实是在批评宋末“以诗言理学”的不良现象,具有现实针对性。

因此,方回所谓“性情”是人们天真的情感个性,“义理”当指程朱理学。“以吟咏情性言义理”,是希望在诗合于理学,而又不失性情之真。方回既是理学家,也是个诗人,具有极高的理论思辨水平和诗歌创作与批评经验。所以,他提出诗歌“以吟咏性情言义理”的观点,是在理学和性情之间找到了平衡点。这也是《瀛奎律髓》的理论体系之一。

四 结论

研究文学搞清楚作者的学术思想是十分必要的。一定的文学主张,甚至文学形式,都可能承载了作者的学术思考。在理学和诗学两个方面都能达到极高修养的人,古人之中,其实并不多见。从理学方面看,方回常以朱子后学正宗自居,其学问议论的根本落足点就是程朱理学。其著述之中,处处可见对于理学传统的阐释和发挥。从诗学角度看,他最主要的贡献是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瀛奎律髓》这样一部诗学名著。《瀛奎律髓》集中反映了其诗学观念,代表了其论诗的最高成就。方回成为研究理学和诗学关系的最佳典范之一。

一个人的学术思想,一般都会在其著述之中显现。《瀛奎律髓》中的理学表达十分“强势”,常常能左右文本及其意义的生成。所谓《瀛奎律髓》的生成,除了选本的编纂形式和选评相结合的结构方式,还包括丰富的诗学理论体系等。理学的作用是全方位的。

首先,作为有意味的形式,分类是《瀛奎律髓》的一个特色,其类目之废立,理学思维起了很大的作用。其中尤以“闲适”和“隐逸”的设立和废弃最为相关。方回从陶渊明魏晋风度中发掘出理学精神,认为不管身处环境如何,一个人只要心存天理,依然能够怡然自得。方回曾道:“天理之在人心,固未尝有一日泯。”主观上有着极高的道德修养,便不拘于周遭环境的改变。故而,闲适之心并不定生于山林郊野,隐逸之道亦未必以山林郊野为高。所以,《瀛奎律髓》立“闲适”类兼收仕宦之闲适,不列传统的“隐逸”门类。这是方回对理学的认知及其心性修养在选诗设类中的体现。

其次,理学思想促成了《瀛奎律髓》“有德者必有言”的诗歌选评方式,即选录和抬高理学家的诗歌,将理学家的言论作为论诗的最高标准,插入人品评论等。这成为《瀛奎律髓》一个明显的特点。方回想由诗学进入理学,其诗学观念即是思想学术的一部分。反过来,理学思想的发挥也是《瀛奎律髓》的重要诗学内涵。

最后,诗评中更多关注诗歌“以吟咏性情言义理”的社会教化功能,也和理学有密切的关系。所谓“义理”是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理学家的诗歌往往从自然、社会中体认天理。非理学家的诗则需要通过“思无邪”进行解读,尤以男女爱情诗最为典型。方回吸收朱熹、吕祖谦读诗当“思无邪”的说法,对男女爱情诗多解读为性情之正,甚至有讽喻寄托。同时,毕竟倡情冶思之作的描写,已经超出了理学家能接受的范围,故“风怀”类诗歌又多选录引以为戒。方回表现出的强烈的儒家诗教观念,也反映在僧人诗歌中。他作为理学捍卫者,之所以认可涉佛诗歌,是因为他认为能诗僧人众多,且有不少是儒家士人,其根本目的还在于排斥佛教、教化人心。当然,诗歌创作虽然言义理,但不能仅仅“以诗言理学”,还需吟咏性情。所谓“性情”是人们天真的情感个性。方回虽然怀着诗教目的选录诗歌,既合于理学,而又不失性情之真。方回既是理学家,也是个诗人,具有极高的理论思辨水平和诗歌创作和批评经验。所以,他提出诗歌“以吟咏性情言义理”的观点,是在理学和性情之间找到了平衡点。这也是《瀛奎律髓》的理论体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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