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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爱松小说《金缕曲》的隐喻魅力

2019-11-12李卓燕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9年12期
关键词:青铜小说

李卓燕

段爱松是一位天赋极高的著名青年作家、诗人,十一岁时发表诗作,并以诗歌创作步入文坛。近年来,段爱松出版诗集《巫辞》《弦上月光》《在漫长的旅途中》《天上元阳》,长篇纪实文学《云南有个郑家庄》。他曾获第三届中国长诗奖、《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云南优秀作家奖。在段爱松的创作中,长篇小说《金缕曲》以独特、多维度的创作方式、独具的创作风格及不倦的探索精神,引起文学界的广泛关注,提升了云南文学的影响力。

阅读段爱松的《金缕曲》,一开始会不适应,小说有一定的阅读难度,习惯于传统阅读方式的人,通常会带着惯有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眼观进入他的小说,去寻找小说构建的故事,同时又不断地去揣测作者的写作意图。但如果抛开这些思维定式,就会发现其小说中构建的“瑰丽而隐秘”的世界,隐喻性十分丰富。段爱松小说“难读”,也正是体现了其小说创作的独到之处,颠覆传统中西方小说的模式和套路,不循规蹈矩,也不被当今小说创作趋势所束缚。《金缕曲》打破了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真实与虚构、生者与死者、人类与妖魔、来世与今生,以及阴阳两界的界限,在宇宙、时间和空间之间穿梭自由。小说不以故事情节吸引人,且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更倾向以一种潜在的意识流来推动着小说的发展,甚至给人一种割裂、离散感,但又不乏紧张、曲折的情节,驱使读者去冒险、去探索。

一、多元文化的审美参照

段爱松作为一位云南本土作家,生于斯,长于斯,云南这个偏居一隅的边境之地是他创作强大的支撑之力,给予他创作的灵感和现实素材,他也凭借博学才识、丰富的个体生命经验以及自身对历史文化的理解,创作出独特的文学样式。他曾说:“云南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的确偏居中国西南一隅,但正是偏居一隅,才有了更多的写作安宁和探索可能。云南小说家有自己独到的异域之境,就应该写出不一样的小说,而不是一味地向外界流行写作趋势模仿致敬。”基于这个异域之境,段爱松有意在小说中建构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叙事空间——“晋虚城”,一个文学想象的宫殿,充斥着各种奇幻、梦境、死亡、巫术……同时,有意将云南独有的山水动植物、民间民俗文化等诸多地域元素融入文本叙述之中,增加小说的神秘、魔幻色彩。同时又把中西文化融于一炉,展示了多元文化的碰撞,彰显小说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独特性。

(一)古滇文化的展示

熟悉段爱松作品的人都会发现,他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地域背景“晋虚城”,它的原型即今天滇池畔昆明市晋宁区晋城镇,也是作者的故乡,“晋虚城”对他来说是生命和写作的根脉。据历史记载,晋城镇曾为“古滇国”都邑,极盛一时,是古滇文化的发祥地,也是滇池流域历史最悠久的城镇之一,段爱松也说:“我自小生长在古滇国的故都,现在叫作晋城的一个小镇,的确可以算是‘古滇国’后裔土著。”晋城文物古迹众多,也是古滇青铜文化的中心,小说围绕青铜展开的各种情节,构成小说的重要篇幅,比如青铜与林木,与巫术之源、灰烬等充满哲学思辨的长对话;“明”王与庄蹻通过青铜镜占卜和巫术作战等。由青铜制成的青铜兵器、乐器、名目繁多的扣饰等在小说中都是古滇国神秘巫术力量的化身。除此之外,段爱松在小说中也穿插进了许多古滇国的神话和传说,如上古神兽——盖莽、射虎、蛊豹、麒龙、罴猎、嚻頞、象奇、兕蜚、青振翼、黑虎鱬的相关传说;在祭祀活动上以活人献祭;又如小男孩下睫毛合成的花妖猫屙的屎会变成青铜扣饰,小孩放得屁会变成邪恶的毒物,把人变成狗、把狗变成人的巫术等诡异故事,巫气弥漫、邪灵横行在段爱松的小说中是一种常态。

“晋虚城”是现实的虚构加上非现实的想象,熔铸现实中的晋城和过去地上、地下的两个古滇国,依托于西南边陲独特的风土人情建构起来的穿着神秘外衣的文学城市,一个“虚”字更是直观地提示着读者这座城市的虚构性。“真实和虚幻的两个古滇国,如今都深埋在云南昆明一个叫晋城的小镇土地下,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一系列小说里的‘晋虚城’。我一直想通过文字和琴弦,找到它真正的存在方式和消亡原因,还有促成这一切发生的古滇冶炼术。”他用文字冶炼术,赋予这座城市每一件人事、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道,甚至每一寸土地等新的意义。

古滇文化在段爱松小说中的表现形式是多方面的,除了上述对古滇神话、传说等的援引外,他还将古滇国人的音乐、舞蹈、服装等诸多元素融入文本叙述之中,如祭祀场上古滇族数万人群的装饰“着对襟式长衣,腰饰圆形或椭圆形扣式,佩大小不一响镯,跣足上蜿蜒纹饰太阳纹符,头梳螺髻和银锭式发髻,戴太阳纹状大耳环……”,在“陆”巫师的青铜剑挥舞下“青铜鼓、青铜锣、青铜钟、青铜葫芦笙……声声震天。‘十神兽’率众而舞。‘陆’巫师青铜剑挥道之处,便有击鼓敲锣……众舞者应和,用古滇最初始的部族混沌语言,吟哦且高歌。身着尾饰者,粲然开屏;头插羽毛者,抖然旋颤;身披麟甲者,蠕然梯度;脚缚鳞爪者,宛然泅凫……”还有古滇部族从王到主要将领再到武士舞俑佩戴的面具、脸谱、使用的兵器等更是描写得无微不至、丝丝入扣,还在小说文本中还引用了大量的古文字,并且都做了较为详细的诠释,如:影子神灵神秘召唤群兽的巫术谶语。对庄严浩荡、气势恢宏的古滇祭祀活动、神秘宏阔的占卜战斗场面等的描写,如同身临其境。如此可见他在文物的考证、民俗的研究方面下足了功夫,实属不易。

(二)中西宗教文化的交融碰撞

《金缕曲》中,佛教的“轮回转世”思想体现得十分明显,现代的“晋虚城”和地下的古滇国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件事物的阴阳两面;“晋虚城”《小镇》上的人物就是《异梦录》中在古滇大地上战死的古滇族十位将领的亡灵转世;三条狗的轮回转世;被反复屠杀后猪的魂灵聚众商讨从被人类屠宰食用轮回中解脱的对策——投胎轮回转世成人,通过人类的手改变命运。除此之外,在小说的第四部分《活蹦乱跳》中每一节开始前都依次交相援引了伊斯兰教、基督教和佛教经典中与小说下文相关联的句子作为小说引言,如:《脑垂》中引用《古兰经》“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迁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眼实》中引用《圣经》“你要除掉邪僻的口,气绝荒谬的嘴,你的眼睛要向正前方看,你的眼睛(眼皮)当向前直观”;《耳虚》中引用《坛经》“世人外迷著相,内迷著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等等,这经典中的句子引入对小说文本起到一定的引导、诠释和补充的作用,同时也使小说流露出一种唤醒、救赎意识,宛若一部“挽歌”。

二、独特的小说艺术

段爱松的《金缕曲》首先以多层次、多维度的叙事方式,独特的叙事视角和言语形式打破传统叙事、思维定性和审美惯性,带给读者别具一格的审美趣味。其次小说的另一独特之处,所塑造的人物是虚幻的,并非全是现实中的人,而且没有一个中心人物,营造出神秘、巫邪的奇幻之气。

(一)叙事特色

1.叙事视角

段爱松通过多种叙述视角来创作,小说中没有一个明确的主人公,叙述者多身份不明,如《鸵鸟肉》中的“我”是怎样的人、来自何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作者有意虚化叙事主体,主体也不全是完整的人,各种人、物都能以叙述者的身份登场,而且不断变换叙事的角色和方式,使其仅作为一个能指的存在,每一种叙事形式都有很深的所指意义。小说第三部分《异梦录》中,把青铜作为叙述者,从青铜的视角出发,以梦境的形式叙述古滇国的命运起伏以及青铜对自身身世的自我言说、呈现,古滇国文化、文明便得以重现在世人面前。作者还借林木、灰烬和巫术之源等发声,一同与青铜探讨存在、自由等的问题,使小说体现出哲学之光。第四部分《活蹦乱跳》中,段爱松把数年前轰动全国的晋宁连环杀人案的社会现实暴力事件虚化为小说背景,在小说中,他采用多个非人的叙事主体来叙述杀人案,他把脑垂、眼实、耳虚、嗅口、手术、足底、血败、经奇、骨锁、影重十个与人身体器官有关的部分剥离出来,将叙述的话语权交予它们。通过这些身体器官的回忆与叙述,受害者与杀人犯融为一体,还原犯罪的现场、模拟肢解身体,揭露自身的精神历程,带给人们对杀戮、死亡等的主观性体验。第五部分《葬歌》中从小说结构上看,仿佛叙述的是一个家庭的命运遭遇,小说从“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姐姐、哥哥、弟弟、妹妹、骑士、青铜”的视角出发,且他们都不是现世的存在者,只是“梦境里的虚幻之像”。小说以这些亡灵们来充当叙事主体,让其自由地穿梭于地上、地下世界,他们的意识和行为仿佛都受巫魔神秘力量的控制,每一节开始的诗题预示着叙事主体与巫魔的关系,如父亲与巫魔“打赌”、母亲与巫魔“交换”、妻子与巫魔“周旋”等等。读完段爱松的《金缕曲》,你发现他在小说将叙事视角的多面性发挥到淋漓尽致,相比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他更注重小说叙事策略的探索,同时也体现出了他独特的想象力、巧妙的创作构思上大胆的探索力。

2.叙事语言

(1)诗化小说语言

段爱松的小说“难读”,大部分原因跟他的小说语言形式、风格特色有很大的关系。《金缕曲》中诗意的构思和诗化的小说语言是段爱松创作的重要特征,这一特征跟他作为一位诗人小说家的身份有很大的联系,他曾说:“带诗性色彩的文本总是更加令人神往一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歌写作,似乎可以说成是其他文体写作的有效语言训练,或者说成是其他文体诗性美学的某种终极指向”,他还说:“其实我所有的小说写作,不外乎是为了诗歌的另一种探索做铺垫”,古老的青铜冶炼术让古滇国盛极一时,段爱松巧妙地运用文字冶炼术打破了诗歌与小说文体之间的界限,提升小说语言的美感和情感深度的同时又让小说充满诗歌的睿智。

诗化小说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兴起,活跃于40年代并延绵至今,由早期的废名,其后孙犁、汪曾祺,乃至新时期的张承志、张炜等都是代表性作家。那么,段爱松如何在众多诗化小说中脱颖而出,彰显独特的个性呢?首先,段爱松是一位出色的青年诗人,他创作的诗歌结构繁复、寓意深远,而且诗歌语言中充满一种强烈的哲学思辨,进而也就使诗化的小说语言具有形而上的张力,使小说富含思辨的色彩。在《金缕曲》中富有浓郁诗性的句子俯拾皆是,随便截取一小段都可以当作诗歌来欣赏:

我是眼,无所不在的眼。我看过我,在母亲深红色的子宫中,酝酿成形;我看过我,出生之后,许多陌生的眼泪,伴随着我的哭喊;我还看过一场葬礼,在我最初的梦中,成为漫天的流星雨……

那些引诱我躯体的,肢解我躯体的,吞咽我躯体的,焚烧我躯体的,掩埋我躯体的,消解我躯体的,并不是时间,而是声音。

诗歌排比式的语句、个性鲜明的修饰语和凝练、跳跃的语言,形成小说语言繁丰,同时也传递出作者对生命的独特体验,除此之外,还有如下之类的语句:

是什么指引了我

是什么在黑与白之间,比画着混乱的谱系

我是否属于其中某个哭泣的阴霾

我最终是否归于自己?青铜?还是骑马人?

这些语句都体现出作者独具特色的想象力,既有诗歌的睿智,又有哲学的深刻,流露出一个诗人小说家对于生命、救赎与存在问题等的哲学思考,使小说具有强烈的文体自觉意识和批判意识。段爱松还喜欢在小说中引入诗歌,最为直观的是小说的第五部分《葬歌》中,每以章节的开头引入了一首与内容相关的诗歌,对小说起到某种暗示的作用的同时与下文的小说情节有某种内在的关联,他将诗歌与小说完美融合,令人惊叹。

(2)小说的音乐性

从整体的结构上来看,《金缕曲》就像一部交响曲,一共五个乐章在交替演奏,复调之音不断回荡在小说上空,如第三部分《异梦录》的第十个梦——“织梦”中,在古滇大地死去了的各个亡灵构成了音乐会上的音符,亡灵音符演奏了《亡灵回旋》《亡灵战争进行曲》《耕息之歌》《自然奏鸣》《青铜序曲》五个乐章。最为突出的是作者在第五部分《葬歌》中,用西方名曲结构来“结构”小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五部交响海顿《惊愕》、勃拉姆斯《作品68》、莫扎特《朱庇特》、柴可夫斯基《悲怆》与诗歌结合交替叙述,小说中音乐性、诗意恣意张扬。小说中各种西方乐器交相登场,小说情节的发展似乎也以交响演奏为主导,随着乐器跌宕起伏的音乐节奏紧张着、曲折着。由此看出,段爱松在小说结构设计上是极为大胆,别出心裁的。

(二)人物塑造的特点

段爱松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也是极具特色的,这些人物无论在身体还是性格上都有某种残缺,如背果小时候不小心摔了以后,身体成了“前鸡胸后驼背”,小滴性格懦弱,胆子小。同时他们又天赋异禀、身怀绝技,如《把一》中的把一,他擅长玩镍币,身上带有赌博敏锐的特异性;《背果》中的天才背果,擅长于打造巧夺天工的秘密凶器;《老飞》中老飞,擅长演奏等。小说主体甚至是虚化了的非人的物,在小说中青铜、林木、灰烬、亡灵和巫偶等具有人的特性都会说话、会思考。小说中没有特意去刻画、塑造某一人物形象,小说人物在段爱松的笔下更像一个个符号化了的人物,没有特别的外貌、性格和个性特征,相反他更注重人物内在、本质的东西。

《金缕曲》的第二部分《小镇》中,每一节都以人物命名,看似是以人物为中心,实则只是作者所制造的幻境里的一个影子。这些生活在“晋虚城”里的人,每个人物都有两个自己,穿梭在“晋虚城”和古滇国两个世界里,他们是古滇国的亡灵转世,前世在古滇国疆土上英姿飒爽、驰骋沙场,如“晋虚城”里的把一就是古滇国的“把军师”,把一在现世里“经常梦见那些奇妙的幻象,那些意象丛生的植物和动物,那些古老原始的肥沃土地,让他多么魂牵梦萦……”,那片让把一“魂牵梦萦”的土地就是作者口中“更远的故土”——古滇国;背果就是古滇国的“果器师”,他在用新发明的皮枪叉打到猎物时“他隐隐感觉到,一场远古大战中,自己失去的东西,正一点一点被找回。”包菜就是古滇国的“包统领”,“包菜并不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另外一个他此刻在低下宫殿里被埋葬着,与更多死去的古滇王国史前时期的子民们,一起为逝去的古老晋虚城,静静守护着。”另外,“酪散”即是“酪主帅”“小滴”即是“滴先锋”“老惢”即是“惢使者”等等,在小说第三部分《异梦录》中,古滇部落中的那些王者、巫师、军师、将军、先锋、武士都能在现代化的“晋虚城”中找到他们的“亡灵”。小说中的这些人和物都是“晋虚城”的血肉和灵魂,体现了小说的隐喻魅力。

段爱松奇特的想象力通过与现实、历史的巧妙融合,在小说中建构“晋虚城”、古滇国以及虚构发生在其中的人和事,竭力向世人展现一个神秘、荒诞、诡异、幽暗的灵异之境。段爱松曾说:“当一个作家无法控制现实和把握人性的时候,穿越中的想象就成为了破译现实和抵达人性的另一种可能。”他在小说中通过夸张的想象向人们揭示了现代社会一些光怪陆离的现象,如现世的晋虚城被破坏的自然生态环境,变异的蔬菜和鸵鸟肉在晋虚城人中大受欢迎……从虚化的人、身体器官及亡灵等视角,逼视在历史重压与现实困顿中生存的困境、变异的人性和扭曲的灵魂。

【注释】

[1][2][6][12] 何平,段爱松.访谈:有自己独到的异域之境,就应该写出不一样的小说[J].花城,2017,(2):126-129.

[3]《安徽文学》年度小说获奖感言.

[4][5][7][8][9][10][11] 段爱松.金缕曲[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1,第162、143、315、321、329、321、335、438、459、69、78、143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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