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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圈寨

2019-11-12曾瓶

四川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苞谷菜花中年人

□文/曾瓶

那天,吴富贵正在沟地里掰苞谷。本来,苞谷还没熟透,掰三五几个回去,放在柴火锅里煮来吃,味道倒鲜得很。问题是,这两年,山洪比前些年乖巧多了,这块细长的沟地,收成也好多了。吴富贵粗粗地估算了一下,说什么也要收上三四百斤。吃鲜苞谷,哪里吃得过来?山里连屁股大的平地,也不好找。吴富贵早做了准备,趁着太阳大,其实,山里的太阳也热不到哪里去,从浓密的树荫里筛下来,火气,早跑一大半了。吴富贵把火炕楼上五块方圆丈把的簸箕,拿到溪水里洗刷,运气还好,这些五六年前编织的家伙,竟没有半粒虫迹,竹篾,就像自己的身子骨,竟比先前更加黄亮,硬朗了。整整晒了三天。那几百斤苞谷,就得靠这五个老伙计帮忙。可惜,有比吴富贵还要急迫的家伙。千层岩上的那群猴子,已经来光顾过好几次。吃就吃吧,不心痛,让人气恼的是,那群家伙,真像书上说的,掰一个,丢一个,把那片苞谷地,糟蹋得一塌糊涂。吴富贵要多心痛有多心痛,要多恼怒有多恼怒。他“啪”地拉亮屋檐的电灯,叫上黄狗,往夜空“啪啪啪”地就是几枪,吴富贵使的是猎枪,枪筒里射出的铁砂子,肯定能够打死那些捣乱的家伙。他晓得,那群家伙,是保护动物,射杀不得,只好把枪往夜空里放,黄狗也只是“汪汪汪”地狂叫一通,根本不敢把狗链解了,实在是担心它不知轻重,冲过去,咬伤了那群家伙,事情就搞大了。到了第三天晚上,千层岩上的那群家伙,好像识破了吴富贵的伎俩,根本不把射向夜空的铁砂子和黄狗的狂叫当回事,在苞谷地里折腾得更欢,好像是为它们助兴,还冲端着猎枪的吴富贵龇牙咧嘴,做着各种各样的怪相。天一亮,吴富贵咬咬牙,准备把沟地里的苞谷,通通收回家,没有熟透就算球了,总比让那群家伙糟蹋了强。吴富贵甚至有些得意,到时,那群家伙,见着立在那里的苞谷秆秆,一定会捶胸顿足暴跳如雷。偏偏老婆黄菜花不干,黄菜花在灶膛前烧火煮早饭。她要吴富贵不要和它们一般见识,要折腾就让它们折腾好了,方圆数十里,鬼都没一个,算来算去,也算邻居呢!就让它们吃嘛!耍嘛!黄菜花不和吴富贵一起去。吴富贵只好一个人在沟地里忙碌,要多火气有多火气。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汽车声从山谷传来。开始,根本没有想到是汽车声。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垮岩了。屋门口,一条细长的公路通往山外。十年前,林场把公路修到这里,除了场长们,安全科的老刘,老李,坐着林场的越野车,偶尔来检查一下森林防火,这里,实在是难得见到汽车的影子。以致,屋前那条公路,当初,铺上的那些碎红石,被风雨,吹刮得七零八落,见不到多少踪影了。这倒便宜了山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草,它们大有把公路啃吃了去的架势。时不时地,吴富贵就得提了巡山的砍刀,把那些啃食公路的山草,逐一砍杀。吴富贵有一辆摩托,靠在墙边,时不时地,把山里采回来的山货,野核桃啊,野木耳啊,野山菌啊,送到四十多里外的天福镇,换回一些米、油盐什么的。花生酥每次是必须有的,那是黄菜花的最爱,肉、黄菜花可以不吃,花生酥不吃,万万不可。

近了,才看见,是比林场那台越野气派得多的车子,车子在阳光下散射着五颜六色的光,似乎要把吴富贵的眼睛晃花。等后来熟悉了,才探出一点信息,那辆气派的车,叫丰田霸道。实在有些霸道,八十多万,可以买林场那种越野车,四台了。

吴富贵的家门口,是路的尽头。黄狗早已跳起来,叫起来。黄菜花也从木屋里探出头。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中年人,白亮亮的衬衣,深黑色的西裤,深黑色的运动鞋。戴着黑黑的墨镜,似乎要将整个人脸,都遮了去。中年汉子挥着手,和吴富贵打着招呼,摸出一盒已经开封的香烟,在手里晃着,示意吴富贵抽烟,歇息歇息。

驾驶员也跳下车,是一个俊气的小伙子,也是白衬衣,黑西裤,黑运动鞋,紧随中年人后面。

接过中年人的香烟,牌子,吴富贵识不得,后来,来多了,拾起丢弃的烟盒,到天福镇找人询问,镇上的人,也识不得。镇上有个年轻人,懂得上网,把烟盒拍成照片,到网上查询,一查,不得了,是黄鹤楼,一包两百多。吴富贵惊叫,乖乖,一次吃人家三五杆,就是好几大十啊!

驾驶员一个箭步蹿到吴富贵身前,“啪”地替他点燃香烟。此前,他早替中年人点燃了香烟。随着中年人的吞云吐雾,吴富贵的心思活动起来,这是什么纸烟啊?那么醒神提气哟!

中年人问去血圈寨的路。他一脸的笑,眼睛里,射出的,却是不容置疑,“还要请你帮我们带带路,耽误了时间,我们给你钱。”中年人话音刚落,年轻人已经掏出五张百元大钞,往吴富贵裤兜里塞,边塞,年轻人边告诉吴富贵,中午就在他家吃,不用特意,有什么吃什么,山里的木耳啊,菌子啊,腊肉啊什么的,家常饭菜,就可以了。

哪里遇到过如此阔绰的人?去血圈寨,半小时的路程都不到,他两个人,在自己家,吃得了多少啊!再说,大山里,鬼影子都遇不到一个,突然来了这两个既阔绰又客气的人,就是丢了活路,也要陪同,摆摆龙门阵,更不要说给什么钱了。吴富贵自然拒绝。年轻人力气大,哪里拒绝得赢?吴富贵满脑子的狐疑,去血圈寨干什么啊?除了一些残破的砖石,哪来什么寨啊,连林场的那些头头,安全科的老李老刘,都不去,有什么看头嘛!除了一些石头、砖块,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两样嘛?

中年人不容置疑,要吴富贵把钱收下,以后,到这个地方,不是一次两次,麻烦的时候还很多。

血圈寨很快就到了。吴富贵指着那片突兀的高岩,告诉中年人。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如果看风景,拍照,这大山里,比这好的地方多的是。他一口气说了好多地方,愿意陪中年人去看看。

中年人只对血圈寨感兴趣,其他,半点兴致都没有。他一再问吴富贵,这里就是血圈寨?好像十分害怕弄错了。吴富贵说我在这里活了快五十年,记事情起,老辈人就这样叫,绝对错不了。他差点诅咒发誓,这片林子,哪一个旮旮角角不熟悉?遇上他,算找对人了。

中年人像是钻进了牛角尖尖,问,为什么叫血圈寨?

他问得实在奇怪,一生下来就这样叫,难道叫错了,就像有人叫张三叫李四,你说为什么?

中年人继续询问,那些老辈子,是不是摆过血圈寨的龙门阵?

吴富贵抓耳挠腮,叫起来,想起了,小时候,听老祖母摆过,这里,打过仗,死了很多人,流的血成了河。吴富贵的头摇摆得厉害,信不得,肯定是老祖母哄人的,这地方,谁来啊?打什么仗啊?

中年人像找到了宝贝,肯定地说,如此,这地方,肯定就是血圈寨了。中年人问吴富贵的老祖母在哪里?很想听老人家讲讲血圈寨的龙门阵。

吴富贵指着山的那边,木屋的方向,早死了,如果要去看她老人家的坟,可以带路。

中年人不去看吴富贵老祖母的坟墓,他想知道这大山里,还有哪些老辈子,能够讲血圈寨的龙门阵,很想听他们讲一讲,他出钱。

都死了。这大山里,除了他和黄菜花,哪还有人啊?

中年人要吴富贵下功夫想一想,把他听到的,关于血圈寨的龙门阵,好好讲一讲。

“有什么好讲的哟?那些哄娃儿的龙门阵,你信?”吴富贵不讲,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

中年人的眼睛有些湿润,像触动了什么心事,叹了叹气,只好要吴富贵回去忙,一个人,坐一坐,静一静。这地方,挺好的。

吴富贵不知道这鬼都不来的地方有什么好?中年人要年轻人也和吴富贵一道回去,等中午饭快要好了,就过来叫他,午饭吃了,往回走。

年轻人有些迟疑。中年人像看出他的心思,有些不耐烦,“去,去,去!你在这里看什么嘛!”

既然你都说没有什么看头,那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哟?吴富贵不解得很。不过,年轻人还是把随身带着的水杯送过来,还有一盒药,提醒道:“老板,记着吃药!”

吴富贵这才知道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是老板。他不知道中年人得的什么病,看那身体,满壮实的嘛!等熟悉了,问年轻人,年轻人嘿嘿地笑,不回答,过了一阵,才解释说,是提神醒脑的药,不是什么病。吴富贵觉得年轻人是此地无银,既然不是什么病,用得着这样提醒?还水杯随身带,实在啰唣人,喊自己像这样,肯定不干。久了,才晓得,张老板时常睡不着,靠那药,提神。

年轻人随吴富贵一起回到沟地里掰苞谷,和黄菜花一起整弄饭菜。吴富贵打探清楚了,年轻人叫小李,他很想刨根问底,大名总有一个吧?还有那中年人,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大神,做什么生意,好大的一个老板,总该透露一些吧?

年轻人让吴富贵叫他小李,老板一直就叫他小李,周边的人也叫他小李。

“周边是些什么人啊?”吴富贵很有探究的兴致。

小李一点兴致也没有,说周边的人就是自己的同事。

学校的图书馆在这里其实就是悦读草堂,但比图书馆赋予了更多的内容,里面的风格古色古香,纸质图书与电子阅览相融并存。主题图书展、绘本专柜、民族服饰小饰物等琳琅满目,倒有点像博物馆。学生的阅读区域也设计得很有特色,连借阅归还书籍的书签也很雅致。图书管理员告诉我们,在这些书里面,与生活相关联的书籍,学生借阅的次数最多,我想这是不是与学校的生活教育的理念有关,学生的意识和行为已经在这方面呈现。

“同事是些什么人啊?”

同事就是周边的一些人。小李一点也不上吴富贵的当,又把话头绕回来了。看着吴富贵眼巴巴的样子,小李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一点信息,他老家,也在很远的农村,家里还有奶奶、父亲。

吴富贵问他母亲,还有就是你这样英俊的小伙子,早该成家了吧?老婆一定漂亮得很哟?有娃儿了吧?是儿还是女,该有三四岁了吧?

小李嘿嘿地笑,任吴富贵询问,就是不答。问急了,就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

吴富贵乐了:“你究竟干什么的哟?特务吗?”

小李一本正经:“驾驶员啊!”

问到中年人,究竟做什么大生意啊?公司该有上千员工吧?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干,怎跑到这鬼地方来啊?是不是要搞旅游开发?或者是发现了什么宝贝,比如金矿啊什么矿藏,不是不可能,听山里过世的老人讲过,说是在以前,有人在血圈寨的乱石下面捡到过银锭。有什么消息,先透露一声,到时,跟着发一点小财。山里有句老话说得好,上山打鸟,见者有份嘛!吴富贵满嘴脸都是讨好,表白说,中午炖的全是野味,好吃好喝地招待,就是图一点点信息。吴富贵还把那五百元往小李身上塞,拿回去买烟抽,绝不给你老板说,就透露一点点信息,不算为难吧?

张什么啊?总得说清楚嘛!吴富贵有些急。小李一点也不急,嘴,像一扇关得死死的石门,哪里掏得出半个字。

吴富贵不死心:“你们该不会是贩毒的吧?”

小李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像吗?”

吴富贵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你们该不会是干了什么坏事逃跑的罪犯吧?”

小李笑得更加厉害:“有这样的罪犯?”

那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小李突然停止了笑,虎着脸,要吴富贵好好干自己的事情,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嘛,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

吴富贵讷讷地笑,自己又不是你张老板的驾驶员,不该问问?

午饭的时候,张老板叫小李从车上搬下来一箱酒。吴富贵大叫,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啊?再说,他这里,有自家地里种的苞谷酿的苞谷酒,劲道,一点也不比城里卖的那些瓶装酒差。

张老板大手一挥,拍板说,就喝老吴的苞谷酒!要他把那箱酒捡好。吴富贵说话有些磕绊,“送给我的?”开始给了五百元,现在又是一箱酒,一看那金灿灿的包装,要值多少钱啊!张老板看出吴富贵的慌乱,解释说,以后会常来,到时慢慢喝。吴富贵这才松了一大口气。其实,张老板并没多少酒量,才喝五杯,脸上,全是浓浓的红晕。老辈人说,这样的人,心肠好。吴富贵家的酒杯,尽管有点海,五杯,说什么也超不过三两。而他,可以喝整整十二杯。大山里,喝酒是打发日子的好法子。任凭吴富贵如何劝说,张老板不再喝。他说他在这里是吃得喝得最畅快的,以后,要常到这里,下一次,还喝老吴家的苞谷酒。

张老板走后,吴富贵把酒盒拍成相片,到天福镇询问,乖乖,不得了,是泸州老窖1573,一瓶,上千块。吴富贵算了一笔账,喝一杯,好几大十块啊!

来的次数多了,才晓得,张老板喜欢坐在血圈寨的残砖破石上发呆。吴富贵指着自己的脑袋,问小李,张老板的脑袋,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脑袋正常的人,谁会坐在乱石堆里,一坐就是半天?饭菜热了两三回,还不从那鬼地方回来。那地方,有什么好看嘛!

张老板离开后,吴富贵去过好几次,他的眼睛,把那些破石残砖,反反复复,翻了无数遍,实在没有看出什么门道。他甚至想问一问,张老板是不是被狐大仙附了体,若真是,说什么也要去请一个高明的法师来,把狐仙捉了去。

看见年轻人被问得气鼓气胀的样子,吴富贵不敢多问。

不过,对张老板的脑袋是否有问题,吴富贵留了一些心眼。他听人说过,脑袋出问题的人,一旦发病,连父母也认不得,根本不管你天王老子,一弄,就是大事情。他把几根木棒,放在门背后、屋檐下、老杉树洞等角落。万一那人控制不住,发起疯,自己这个体格,肯定不是对手,说什么也要用上棍棒。他还把这些准备,告诉黄菜花。

黄菜花大不以为然,甚至,还嗤之以鼻,既如此,他们来的时候,把门关了,不开门,或锁了,跑到林子里去捡一天山货,见不着人,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吴富贵又不愿意这样干。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他还十分盼望那辆越野车的吼叫,早一点在路的那边响起。这时候,吴富贵似乎早忘了张老板的脑袋是否有问题。他们来的规律,已经掌握,要么星期六,要么星期天。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来,吴富贵心里,竟有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失落,他会沿着公路走上老远,踮着脚,往山外张望,侧着耳朵细听,盼望着那辆霸道的越野,突然出现在公路那边。

有一天,吴富贵灵光一闪,一下抓到了答案。那个张老板,肯定是考古的专家啊,只有那些搞研究的,才会在那鬼影都没有的血圈寨,一坐就是大半天!说不定,人家坐在那里,就琢磨出大学问。

小李对吴富贵这一判断不屑一顾,我们老板,会干考古?笑话!小李看吴富贵不相信的样子,从牙缝里扔出一句话:

“我们老板干什么,知道了,吓死你!”

吴富贵把小李缠上了,说他不怕吓死,请一定要告诉他,张老板是干什么的?

小李一下子醒悟了,知道说漏嘴了,任吴富贵如何缠,牙缝里,再也漏不出一丝信息。

小李很勤快,时常帮忙干一些劈柴,侍弄园子的活,这让黄菜花很满意。久了,黄菜花和他,竟很熟络。倒是黄菜花,从小李嘴里,弄得一些信息。小李以前当过兵,是特种兵,会功夫。有一次,和黄菜花摆得兴起,竟然脱下白衬衫,露出一身疙疙瘩瘩的筋腱,在坝子里,耍弄起拳脚。一阵腾挪跳跃后,小李说他练的是伏虎拳,连凶悍的老虎,都不是他的对手。小李怕黄菜花不信,从屋角,捡起一块砖,一用劲,砖块竟成了粉末,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坝子里。

黄菜花问人家,你是耍魔术的?

吴富贵训斥黄菜花,那是真功夫!过后,在预备的棍棒旁边,吴富贵又添加了菜刀等物件。

谜底是张老板自己解开的。

那是喝了多次苞谷酒之后。

为什么要到血圈寨来,是想来看看自己的先人。张正其知道吗?县志上有记载,族谱上记得更清楚,他在这里当县令,太平军打过来,张县令弃了县城带着老百姓逃到这里筑了血圈寨。他查过资料,那时,这里有一条山道,是湖南进四川的一条重要道路,湖南的茶,四川的盐,不少是从这条山道上过。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公路铁路啊,太平军的队伍要进四川,也想从这里走。张县令在这里筑寨,一下子,就挡了太平军的道。太平军拼命攻打,死了好多人,就是打不下。不晓得怎个搞的,张正其把百姓带到了血圈寨,就是没有把乡下的家人带来。太平军很快绑来他的家人,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十七口啊!刀架在脖子上,要张正其投降。

不降,就杀!

张老板说,他坐在血圈寨的残砖破石上,就是想知道张正其当时的内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啊!肝肠会不会断裂?脑袋会不会破裂?血管会不会炸裂?他很想走到张正其的身边,看一看他的脸,眼睛,毛发,身骨,问一问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有多硬?有多冷?是钢打的铁铸的?还有他的心,是肉长的吗?有多大多小?看见太平军的钢刀,砍向自己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鲜血,飞起来,他的心,会不会从胸膛飞出?他有泪吗?泪去了哪里?有嚎叫吗?嚎叫的回音,震荡在山的哪一片幽谷?得找一找,翻一翻,说不定,在哪一片黄土后面,就找到先人的血迹,在哪一块山石下面,就找到先人的骨骼。

吴富贵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听的龙门阵,他很想知道,打下了吗?

张老板很得意很自豪,就是在这里,他的先人张正其,像一座大铁塔,挡住了太平军进四川,为此,太平军只好绕道贵州。

吴富贵不明白,那么久远的事情,搞得那么清楚干啥子?有人要给你发奖金?

张老板早已泪水涟涟,张正其是好官!好官啊!

有一次,讲着血圈寨,张家十七口人头落地,张老板竟喝了足足大半瓶苞谷酒,喝着喝着,竟痛哭流涕。

吴富贵赶紧劝,好官好啊!哭什么啊!

张老板抱着苞谷酒不松手,要整碗整碗地喝,要喝个一醉方休,要喝个清楚明白!

吴富贵不明白,他记着的,整整十二杯了,早醉了,怎喝得明白啊?不能再喝了!小李也紧紧抓住张老板,不让他再喝了。张老板根本不听劝,还骂小李。不管怎么骂,抓住酒瓶,小李死不松手。

张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眼里,是波汹浪涌的泪花,问小李,问吴富贵,声音大得很,像要把千层岩上的那群猴子,也惊扰起来:

家人全被杀光,图个啥啊?

小李和吴富贵哪里答得出,像两只木鸡立在那里。

张老板不需要他们回答,泪水汪汪,他自己回答自己:

他救了很多人的命!

他是一个好官!

张老板的声音似乎要让整个山林都听到。

我也要当一个好官啊!

张老板声嘶力竭地吼叫。他的吼叫,弄得山林里的那些野物,包括千层岩上的那群猴子,也咿咿呜呜地吼叫起来。

张老板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弄得山林里的野物,包括千层岩上的那群猴子,也呜呜咽咽地跟着哭起来。

吴富贵吃惊不小,问小李,张老板是当官的?多大的官啊?

吴富贵惊叫,张老板的脑袋,是不是出大问题了?

从那以后,张老板和小李,再也没有出现在吴富贵的木屋。

吴富贵倒有些想念他们,倒不是在意他们时不时送上的一些礼物或钱款,他觉得他们怪怪的,挺有意思的。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他总爱往公路那边走上老远,侧着耳朵,听山那边,是否有汽车轰隆隆的声音。

不久,来了几个人,亮出证件,是纪委的。

才晓得,那个中年人,不得了,是市委副书记,犯事了,涉及上千万的钱。就连那个小李,也不得了,在他的越野车后备厢里,收到三十万的现金。抓他的时候,还打伤了办案人员。

办案人员也要吴富贵带他们去血圈寨。他们讲,张华峰在里面多次谈到血圈寨。

吴富贵惊恐得很,这血圈寨,是不是闹鬼了?真像张老板说的,死了那么多人,那些鬼魂,要跑出来闹腾?

办案人员问吴富贵,张华峰果真长时间一个人在血圈寨?他在那里干什么?说什么?想什么?

他一个人像发了神经似的坐在那里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干什么?吴富贵告诉他们,有两次,他偷偷地溜到血圈寨,就是想看看张老板在干什么。结果,他听到了张老板在那里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很,哪里听得清楚?不过,时不时的,他会发出一阵长长的吼叫,还哭,抹眼泪,很伤心,他的手在自己脑袋上使劲地捶打。可能是脑袋痛得厉害,使劲捶打,可能要好一些。他以为,张老板是跑到这鬼都没有的地方来治病,在城里,哪敢这样吼,这样哭,这样使着劲捶打自己?不说他是疯子才怪?哪晓得,这里面,有那么大的名堂!

办案人员像发现了好大一条线索,张华峰给你说他是老板?他自称老板?

吴富贵如实报告,张老板从来没有说他是干什么的,是小李,让自己叫他张老板。

办案人员说,这个驾驶员李卫东,不得了,好多坏事情,都是他一手一脚干的。

吴富贵不信,小李,那么干干净净的一个小伙子,能够干出什么坏事啊?

办案人员呛了吴富贵一句,说出来,怕吓死你。吴富贵说他不怕吓死,他很想听听小李和张老板,究竟干了什么坏事情啊!根本看不出。

办案人员虎着脸,要吴富贵不该问的不要问,办案有纪律。他们要吴富贵好好想想,张华峰和李卫东,大老远跑到这里,究竟要干什么,就是平时的一句闲话,都要好好回忆。

吴富贵拼命回忆,脑袋都想痛了,那个中年人,除了跑到血圈寨来傻坐,真的没有干什么啊?还有就是在自己家里喝酒,吃饭,有几次,还在自己家的老木床上睡了午觉。张老板直夸他的床神奇,一睡上去,呼噜呼噜就睡着了。偏偏,他们从来都没在山里过夜,吴富贵还拉着办案人员去看张老板在他家睡过的木床。至于张老板给他的那件泸州老窖,就放在床下面。他没有对办案人员说。突然,吴富贵叫起来,说想起了,怪得很,那天,张老板在他家喝了好多酒,如果不是小李死死逮住,看那个架势,一瓶苞谷酒,都要灌下去,不是找死嘛!喝酒就喝酒嘛,偏偏喝着喝着还要号啕大哭,那么体面的一个人,说哭就哭,一点征兆都没有。哭过之后,还抹着泪水,咬牙切齿地吼叫。

他吼什么叫什么?办案人员问。

“我也要当一个好官啊!”

张华峰声音大得很,有些吓人,像是要和谁诅咒发誓,像是要把声音刻进千层岩的岩缝里。

张华峰要当一个好官?办案人员大笑,不信。

在血圈寨的残砖破石旁边,办案人员发现了不少烟头,他们认为,张华峰确实在这里时间不少。他们的眼睛,像手电筒一样,在血圈寨的那些泥土上,反反复复地找寻,挖掘。他们说,张华峰会不会把赃款、存折什么的,藏在了血圈寨。他们反复询问吴富贵,张华峰去血圈寨,带了什么东西,比如,口袋、包。

吴富贵如实报告,张老板空着手,连茶杯,都是小李带的。

办案人员问李卫东,他是不是背了什么提了什么到这里?

吴富贵如实报告,张老板把小李也撵走了,他一个人在血圈寨发呆。他倒有些感谢小李,帮自己弄菜园子,劈柴块,一点也不惜力气。

办案人员不理睬吴富贵的言语,让吴富贵拿来锄头,按他们的指点,在他们认为有疑虑的地方,反反复复挖掘。他们要吴富贵使劲,算工钱。他们指的地方实在太多,吴富贵出了不少汗,连衣服都脱了。吴富贵喘着气,坐在地上歇起来,他说他不要工钱,算帮忙,他就想听一听,张老板究竟犯了多大的事啊?吴富贵满脸的讨好和祈求。

办案人员哪会和吴富贵说什么张华峰的案子。他们抓过吴富贵的锄头,东看看,西瞅瞅,东挖一片,西刨一阵,也弄了一大通汗水,花了好多功夫,没有挖出什么东西来。

天要黑的时候,那些人走了。他们给吴富贵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要他想起什么,赶紧报告。

第二天,天未大亮,吴富贵扛着锄头,就在血圈寨仔仔细细地挖刨起来。说不定,真有什么秘密和宝贝呢!不然,那么体面的一个张老板,会神神叨叨地跑到这鬼都不来的地方?

弄了几天,手上起了血痂,搞得腰酸背痛。除了一些残破的砖石,就是一些人骨,什么都没有。

吴富贵像有了惊人的发现。这些人骨头,应该就是张老板先人的吧?他把那些骨头,用一瓦罐,装了,找一向阳的地方,埋了。抓起办案人员留下的电话号码,他很想给他们打个电话,请他们转告张老板,找到了!找到了!他先人的人骨头,在血圈寨,找到了!

吴富贵猜想,张老板来血圈寨,肯定是找他先人的骨头。

不几天,吴富贵骑着摩托去天福镇卖山货,买花生酥的时候,老板抓来一张旧报纸,准备替他包上。一幅照片和一条消息出现在眼前。消息说的是,某月某日,滨江市委副书记张华峰深入某地,调研指导脱贫攻坚工作。照片上,张华峰白衬衫,黑西裤,右手,剑一样指向远方。嘴里,分明在说着什么。

吴富贵惊叫道,这不是张老板吗?

卖花生酥的老板问,张老板是谁啊?谁是张老板?

吴富贵猛然醒悟,回过神,是啊!张老板是谁?谁是张老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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