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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2019-11-12仲文姗

四川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总编领导单位

文/仲文姗

下午三点钟,阳光穿过玻璃,直直地射进楼道里。确切地说,是楼道的西头。逆着光,从东头看向西头,像是阴阳两隔的另外一个世界。从西头走过来的人,则像个游荡在楼道里的幽灵。

我工作累了,经常站在东头露天的阳台上抽支烟,放松一下。多数时候,我喜欢一边抽烟,一边俯瞰楼下的街道。这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马路上行走的多是附近的居民。偶尔,我转过脸来,看向楼道西头。如果正好是下午,你就又会看到那些幽灵。他们缓缓向你走来,冲着你微笑点头,然后走到东头,忽地转身,走进洗手间。

这一天,我为了给领导赶稿子,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去食堂吃。最后,只能在单位门口买了个煎饼果子,草草对付一下。领导明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孙主任今早才告知我,让我今天下午下班之前务必拿出讲话稿子。这几年,我一直搞公文写作,给领导写材料。公文写作模式化,程序化,枯燥又无聊,这与我当初的作家梦相差甚远。

当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舒一口气。我啪的一下,使劲合上笔记本电脑,像是永远再也不想打开它。整天对着电脑写材料,视线经常感到模糊,近视程度有加重趋势。我揉揉眼睛,拿起手旁的烟,赶紧走到阳台。

我点着一支烟,心里还想着稿子的事情。我告诉自己,一会儿下班之前给领导即可,给完我就撤,让他想改都找不到人。记得几年前,我刚被借调到办公室那会儿,工作特别积极,接到任务,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然后交差,还妄想得到领导的表扬。可事实是,每次交差都得返工,一篇稿子翻来覆去地修改好几遍。时间长了,我才摸清领导的习惯,他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对稿子要求完美,无论你写得多好,他都要进行一番修改。慢慢地,我终于掌握了他的话语方式,写出来的稿子至少不用大动干戈。还有,我也学聪明了,总是把稿子拖到最后一刻给他,不给他修改的时间。还别说,这招真的很管用。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然后,我闭上眼睛,让大脑处于放空状态。大约过了几分钟,背后的门嘎吱一声响。我扭过头,原来是倪老师正想努力推开门进来。他一手拿着烟,一手吃力地拉门。阳台上的这个门不知为何特别重,得使劲才能推开。我赶紧过去把门拉开,让他进来。

他面无表情,好像我们并不相识。我微笑着叫他,问他感觉如何?上班累不累?他并不回答,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我见状,拿出自己的烟递给他一支,并为他点燃。

他还是不说话,眼睛望着外面那条马路。我们处于五楼的位置,从这个高度看下面,看得清清楚楚。要是有熟人走在路上,肯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倪老师半天不说话,忽然指着路上的一个老太太说:“看——看,那个老太太!”他说话很不清楚,舌头像是不会打弯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差不多半年前,我就注意过那位老人。她衣衫褴褛,看上去不像一般的老人,是苍老,后背高高隆起,形成一座夺目的驼峰。可即便这样,她仍吃力地推着一辆小车。小车上堆满了杂物,空矿泉水瓶,废弃的纸箱等。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心里充满怜悯。她难道没有儿女吗?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捡废品?

我说:“哦,那个老太太好像是附近的居民,总是在附近一带捡废品。”

倪老师点点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喃喃道:“真不容易,不容易啊!”

“倪老师,你没戒烟吗?大夫让抽吗?”我故意转移话题。

“不让抽啊,可不抽更难受。”他嘟囔着,依然口齿不清。

他是一个患过严重脑中风的人。几年前,他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捡了半条命回来,如今只能拖着残躯一点点往前挪动身子。他的腿像是绑上了重重的沙袋,得费好大力气才能抬起来。

倪老师像是憋了很久,狠狠地吸了几大口,然后重重地吐出来。他抽得很快,没一会儿工夫,一支烟就抽完了。我正想接着他刚才的话说点什么,他却转过身子,准备离开。

我只好帮他打开门,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他像一只蜗牛似的,缓缓往前挪动身子,直到走进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变成了一个幽灵。

我打开电脑,佯装继续写材料。对面的同事一直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直到我又坐下来,她才抬起头:“哟,大才子,你这是写完啦?”她叫马莉,说话总是这样,自以为幽默风趣,实则听了让人很不舒服。虽然我们同处一间办公室多年,但我对她并不了解。她整天神秘兮兮的,一副对世界不屑的样子。

我故意冲着她摇头,装作一副无奈的模样。

实际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倪老师。

那天午饭时间,我正一个人往食堂走。为了避开人群,我刻意推迟了十分钟才下来。单位人多,食堂小,赶上吃饭高峰期还得排队。我很不喜欢端着盘子在那里傻站着,那感觉很像困难时期等着接受救济的难民。走着走着,忽然从办公大楼的西侧门一下子涌出很多人。我想,这是哪个领导来了?这么大的架势!却又怎么不走正门,偏偏走小门?

我放慢脚步,想等着看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见涌出来的人群慢慢靠到两旁,一个老头正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这是谁呢?看着如此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时候,从我身后传过来一个声音:“啊,倪老师来上班啦!”原来是孙主任,还没等我说话,他拍拍我的肩膀:“小李,你没认出来吗?这是倪老师!”

“啊,是原来那个倪总编?生病的那个倪总编?”我吃惊地问。

“咱单位还有几个姓倪的?”孙主任说。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一片空白。那个人真的是倪总编吗?他模样大变,苍老了太多。头发短了、白了,脸上多了几道褶子,再加上拖着腿走路。我心里很难受,一瞬间,眼眶子潮乎乎的。岁月真残忍,它能让人面目全非。

我随着孙主任的脚步向他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眼睛看着我,足足有几秒钟。我以为他不记得我了,他却开口道:“你是小李,胖了。”

啊,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他还记得我,竟然还记得我!我笑着看他,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在人群的前呼后拥下,坐上了一辆小汽车。同事们说,那是他大姐,来接他回家。还有,从今以后,他要来单位上班了。

接连几天,我都无法从这件事情中回过神来。我没想到,时隔五年,倪老师会以这种形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他沧桑的面容,残败的身躯,颓废的气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那次见面,我随着大家也叫他倪老师。放在以前,同事们一口一个倪总编的叫着!

倪老师在我们单位也曾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20世纪8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羡慕不已。至于他这样的高才生,为什么到我们单位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这个单位只是很普通的一家出版社。

记忆里,他一派绅士作风,极富才情。工作能力也很突出,有眼光,有魄力,敢作敢为。我刚到单位工作的时候,他还是个部门主编,后因工作能力突出,为出版社做了大量贡献,迅速被提拔为总编。刚上任一年,出版社就在他的引领下,业绩遥遥领先于其他同行,在全国排名一路飙升至前十名。所以,无论怎么说,倪老师在我们出版社,甚至是整个出版行业都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

除了工作上赋予他的名声,再一个就是关于饮酒。看他儒雅的外表,很难想象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即便他患有三高,医生警告他,再喝下去身体早晚会出事,依然没有阻碍他时不时小酌几口。那阵子,好些人都劝他戒酒,可他始终戒不掉。他过于乐观,觉得自己尚年轻,不会出大问题。

只可惜,忽然有一天,他偏偏患了脑中风。听说在床上躺了好长时间,后来才慢慢地拄着拐杖能走几步。

倪老师之于我,心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是我参加工作之后的第一任领导。

我一开始并不在办公室给领导写材料,倪老师也还没当上总编。他那时候还是个部门主编,而我跟着倪老师当编辑。干了不到一年,我就被借调到办公室。领导说我是个男的,到了办公室不光能写稿子,出门带出去也方便。就这样,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办公室工作。当时,倪老师很舍不得放我走,但是没办法。

我跟着倪老师当编辑那阵子,是我工作最舒坦的时光。他待我不像下属,或者同事,反而更像兄长。不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对我的照顾都无微不至。有一次,他甚至联系朋友,帮我租房子。每逢他有酒场,他都要带我出去。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学会了喝白酒,懂得了酒场的一些规矩。

倪老师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有一次,我听见他嘟嘟囔囔,人心不古啊,他们对我好都是表面,暗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害我。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心想,倪老师这是在说醉话吧。后来,他又说过几次类似的话,我不由地猜想,像他这种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人,难道也有难言之隐?

那时候,我还是单位里的新人。对于单位里的那些蝇营狗苟,明争暗斗尚不知一二。我天真地以为像我们这种充满书卷气息的单位,简直是一朵盛开的白莲花,圣洁又芬芳。

后来,我去了办公室,和倪老师的关系便渐渐疏远了。其实,主要原因是他当总编后,我心里对他多了一层敬畏之心。他毕竟是领导,我怎么好意思轻易去打扰。

倪老师生病这事曾在单位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拿他当典型教育那些喝酒的人,说:“喝吧,喝吧!再喝下去就跟老倪一样啦!”这时候,人们口中的倪总编已经成了老倪。

我曾跟着孙主任去医院看望他。孙主任代表的是整个单位,而非他个人。那时候的倪老师躺在床上,连话都不能说,只能靠转动眼珠与人交流。我永远忘记不了他当时的眼神——痛苦,绝望,无助。虽然人还活着,但又有什么意义?

后来,我又独自去过一趟医院。那时候他住院已经两月有余。我并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好转,只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他消瘦得很厉害,脸颊的颧骨高高鼓出来,眼窝深深凹进去,重重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面。病房里静悄悄的,除了他并无他人。我很纳闷,为什么他身边没人照顾他。直到护士来了,我才知道,他老婆工作很忙,下午才能过来。我为他感到心酸,身边一个人没有,该是怎样的孤独!护士又问,他不是有个女儿吗?怎么没见孩子来过?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回单位之后,我跟一些熟悉的同事说起我去医院看过倪老师。他们个个都很惊讶,你怎么还去看他?你不是跟着孙主任去过了吗?

他们对倪老师的病况并不怎么关心,对我去看他这事倒是饶有兴致。

又过了一些日子,人们嘴里已经很少提起倪老师,好像他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我抬头看了一眼钟表,还差十分钟下班,是时候把稿子给领导了。我打印出来一份,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往领导办公室走去。

楼道里仍旧静悄悄的。黑暗慢慢袭来,头顶的射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线下,电梯门口的那两盆高大绿植影影绰绰,鬼魅一般。我轻轻叩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我习惯性地把耳朵贴在门上,想确认一下里面是否有人。这一听,吓我一跳。里面竟是马莉的声音,呜呜咽咽,像是在啜泣。

我吓得赶紧离开了。我想了想,马莉刚才离开办公室有一会儿了。想起之前的风言风语,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阳台真是个好地方。首先,这里是露天的,可以出来透透气,尽管一年四季雾霾天占了大半。其次,我对下面那条街道情有独钟。那个佝偻的老太太,推着婴儿车的妈妈,说说笑笑的爷孙俩,我经常看到他们。在我心里,他们似乎成了我的朋友,虽然他们对我一无所知。还有一个原因,倪老师频频出现在这里。

起初,他来这里,我以为只是犯了烟瘾,单纯地想抽烟。其实不然,我内心觉得这更像是一种逃避。现在的他今非昔比,虽说人已经回来了,但早已鸠占鹊巢,改朝换代。他现在已没有资格享受单独的办公室,只能和几个年轻人挤在一间屋里。巴掌大的地方,进进出出,肯定有诸多不便。年轻人也都是这几年才来单位的,对他并不熟悉,待他顶多只是客气。所以,他坐在办公桌跟前,内心有多痛苦,有多失落,我们可想而知。

当然,这些都是我凭空作出的一些臆测。我在单位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早已不在话下。不过对于倪老师,我内心更多的是关心和牵挂。每当看见阳台上他落寞的身影,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越来越像一个小老头,身体颤颤巍巍,头部深深埋进脖子里,像是蜷缩进壳里的蜗牛。我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跟他聊聊,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为何突然回来上班?他能适应现在的生活吗?

每一次,我站在他身边,都试探着想问问,可又觉得聊这种话题显得很突兀,也很愚蠢。倪老师对我的态度也很复杂,他看上去很乐意和我一起抽支烟,但并不愿意说太多话。他似乎对外界充满戒备,时刻都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愿向任何人吐露心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很沉默,或者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点无关紧要的话。

又是一个雾霾天。外面灰蒙蒙的,远处似雾非雾的灰尘颗粒模糊了人的视线,空气里充斥着一股硫酸的刺鼻味道。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人感到压抑,影响心情。我终于坐不住了,想站起来走走。

倪老师的身影又出现在阳台上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向他走过去。我们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他猛地回过头。他看见我走来,脸上忽地闪现一丝笑容,可还没等我回应,接着就消失了。我快步走过去,站在距他一米之外的地方。他不喜欢我靠他那么近,一旦我靠他近了,他总会不自觉地往后退几步。

他今天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竟然主动跟我说话。他唠唠叨叨地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不知会缩短了多少人的寿命!他说刚才又看到那个捡废品的老太太,他还说,刚才马莉过来跟他打招呼了……

我一边抽烟,一边仔细打量他。他今天的确不一样,精神了很多。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立领呢子大衣,脚上的一双皮鞋锃亮。初春的天气,寒冷依旧,一阵风吹过,身上还是刺骨的冰凉。

我不禁问:“倪老师,穿得很单薄呀,冷不冷?”

“不冷,心里高兴就不觉得冷。”

“哈,有什么好事赶紧说说呀。”

“我女儿马上要结婚啦,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那真是好事哇,值得庆贺!”我心里由衷地高兴,不是因为他女儿结婚,而是因为倪老师高兴。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下午下班,我刚走出单位,正好看见倪老师站在路边。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指了指前方,我去前面坐公交车。我心里犯嘀咕,倪老师站在那里等谁?这个时间他不应该走了吗?难道今天没人来接他?想到这里,我转过身子,又走回去。

他看我折回来,以为我要回单位。没想到,我却走到他跟前。

“倪老师,你还不回家?需要我送你吗?”我关心地问道。

他摆摆手,连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

看来的确没人来接他。我叹口气,心想他的家人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走呢?于是我说:“我打车送你吧!正好也顺路。”说是这么说,其实一点儿也不顺路。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我送他。结果他却说:“咱找个地方坐坐吧,喝点酒,说说话。当然,你要有事就算了。”他故作语气轻松,说得很随意。

反倒是我错愕半天,显得很是失礼。我迅速调整了一下状态,装作很高兴的样子。我内心其实在打退堂鼓,对于刚才的转身后悔不已,但我又不忍拒绝他,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猜他肯定遇到了事情,不然不会这么突兀地邀请我。今早出门的时候,我答应老婆晚上陪她去健身房,看样子又要放她鸽子。她备孕这几年,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和健身房,但现在仍没怀上。

就这样,我们拐过一个胡同,来到这家隐蔽的小酒馆。我怕碰见同事,单位人多嘴杂,所以找了这样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微暗的灯光下,小酒馆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人吃饭。我和倪老师坐于一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说话语速也快了很多。它不但说得快,还说得挺连贯,吐字竟比平时还清楚。这让我觉得他喝下去的好像不是酒,而是一种能让人吐字清晰的药。我劝他不要喝了,他却说,难得放纵一次,让我喝一点吧。

想想真可笑,平日里我们把自己的心封闭得那么紧,最后却抵不过两杯酒的作用。倪老师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向我诉衷肠。果然如我所料,倪老师真的遇到了烦心事。

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在她的新婚之夜逃跑了!这让我相当震惊,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在电视里才有的吗?长这么大,身边净是一些规规矩矩的人,很少有人做出出格的事情。倪老师的女儿,同他父亲一样,早年在我们单位也很有名气。不过,她是经常被作为反面教材让人议论。人们说得最多的无非是他女儿的叛逆,乖戾,不听话。什么逃课啦,打架啦,早恋啦。这都还是小打小闹,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关于她女儿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但仅仅从这来看,她新婚之夜逃走也不足为奇。

倪老师提起女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痛苦。我虽然还没当父亲,但能体会到一个父亲对孩子那种发自心底的深沉的爱。

他喃喃道:“我这个女儿啊,打小就没让我省心。你说怪了,她怎么就那么叛逆呢?从小就不听话,你让她往东,她偏往西,非得和你对着干!你说她这个男朋友吧,我见过好几次,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对她很照顾,可谁知到头来她弄了这么一出!她这是拿自己的婚姻当儿戏啊!唉!她现在跑哪儿去了我也不清楚,她妈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散心。你说,她竟然还有心思散心?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见了左邻右舍都抬不起头来。在单位里,我没跟任何人说过,除了你。”

我点头,对他的信任表示感激。他说他了解我,知道我心地善良,为人厚道。我苦笑一下,心想,这句话如果是头几年用在我身上还算合适,可现在我俨然一副小官僚形象,天天鞍前马后地伺候领导,哪来的心地善良,为人厚道?我甚至为了得到正科级的职务,栽赃过别人。当然,我把这事深深埋在心里,没告诉过任何人。

瓶里的一斤白酒已经见底了,我担心倪老师身体吃不消,说:“倪老师,咱今天到这儿吧,别喝了。”

倪老师点点头,笑着说:“放心吧,杯中酒,喝完这半杯咱就走。”说完,他自己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他不敢像以往那样大口大口喝,而我的酒量也实在是一般,我们只能这样慢慢小酌。

他又说:“我这一辈子,老天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一个女儿就够我受的,偏偏老婆也不让我好过。唉!你说如果当初她看不上我,那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呀?再说了,结了也可以离。可她就是不肯跟我离婚,说孩子得有个完整的家庭。我刚生病那阵子,她跑前跑后地照顾了我一阵子,我虽不能说话,但心里充满感激,心想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待她。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厌烦了,冲着我发火,嫌弃我是个废人。唉,我心里拔凉拔凉的。后来这些年,多亏了我大姐照顾我。大姐一个人生活,听说我没人照顾,就从老家赶来,一住就是好几年。”

我从来没见过他老婆,很难想象他的家庭如此不堪。以前,人们议论起他女儿的时候,会顺带着说几句他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议论他女儿光明正大,说起他老婆,大家都很避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那时候还很木讷,对男女之事稀里糊涂。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倪老师和马莉的关系非同一般。大家那时候欲言又止原来是事出有因。

“小李,你觉得马莉这人怎么样?”这话很突然,也让我很惊讶。我的大脑刚好想起马莉,倪老师像是猜到我在想什么。我笑而不语,默默地看着他。

“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一点事都没有。马莉那时候年轻,对我很崇拜,喜欢跟我套近乎。她长得好看,人又听话懂事,我对她自然很照顾,平时有什么好事也会想着她。我那时候和老婆关系很紧张,所以大家都以为我对她有什么想法。唉!单位就这样,人们都爱嚼舌头。不过,马莉这几年变化真的挺大,我刚到单位差点没认出她来……”

我插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单位又在传她和领导的绯闻?”

我想起那天领导办公室里传来的哭声。

“是啊,我是听过。如果是事实,我心里会很难过,很难过。”倪老师把头深深埋进脖子,声音变得也很沉重,“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马莉不是那样的人。那些年,我对马莉是动过心思,不过一想在一个单位,况且我是个有妇之夫,硬是把自己内心的小火苗扑灭了。”他似乎又回忆起以往,嘴角竟甜甜地笑了。

我心里盘算着一件事情要不要告诉倪老师。前阵子省里开展选举全省“文化名人”活动,给了我们单位两个名额。我听人说,领导想把其中一个名额给倪老师,私下还征求了一些人的意见。当然,有人持反对意见,说倪老师这么多年不上班,又没什么贡献,凭啥给他?这很正常,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我听说马莉对此事反应最激烈。她年纪轻轻,就算不选倪老师,也轮不上她,那她为何如此?

如果是平时,这话我肯定不会告诉倪老师。但今晚我喝酒了,肚子里的话突突地往外冒,根本刹不住。我一股脑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倪老师。

倪老师端着酒杯的手哆嗦起来,还没举到嘴边又放回去。桌子上撒满了酒,空气里弥漫的酒味愈加浓郁。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与不安,表面上装作很平静。我自己端起酒喝了一口,实际上,我已经开始后悔告诉他。

过了很久,他喃喃说道:“我和马莉的关系曾经很亲密,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可自从我生病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我从来没怪过她,只是把她深深埋进心里。可是,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呢?你不知道,我来上班最大的动力就是她,要不是她在这里,我死活都不愿来。说句实话,每天我去阳台那么多次,无非是想能碰见她。她对我很冷淡,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过过去。这让我心里很痛苦,但我又做不了什么。所以,我总觉得回来上班是个错误……”

我已经忘记后面的事情了,只记得我们踉踉跄跄往外走的时候,倪老师突然抱着我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准时来到单位。一整天,我都没看到倪老师。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他未回。或许,昨天喝多了,在家休息呢。

又过了一天,他还是没来。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一直关机。

连续几天,他都没有来。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很着急,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他可能出事了,如果真有事,会不会跟我们喝酒有关系呢?我内心忐忑着跑到人事部打听,人事部的同事说,倪老师家人打来电话,说倪老师请假了!原因不详!

当天夜里,我突然在手机朋友圈看到一则寻人启事:

倪云,男,年龄52岁,身高174cm,戴眼镜,身穿黑色棉服,腿脚不便,但头脑清醒,于2018年2月28号失踪。请见到者与家属联系。

电话:XXXXXXXXXX

联系人:周女士

我的脑袋轰地一几声,站在屋子里,呆愣了半天。

后来,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窗外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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